周侍郎立即要走,杨沐飞拉住他道:“今夜就要留宿府内吗?可否让学生回客栈与我家娘子道个别?”
“你家娘子?状元公是糊涂了吗?你家娘子就在这尚书府内呀!哦,状元公要是担心那王氏,下官这就派人送二百两银子给王氏,让她早日打点行装回洛县投亲,这也算状元公报答她这一路来的照应之恩了。”
周侍郎说着欢天喜地去了,屋子里立时沉寂下来。杨沐飞呆呆坐着,如坠深渊,浑身上下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一切如在梦中,却又那么真实地发生了。
丽枫,你可会恨沐飞在你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丽枫,能不能不要恨我?叹只叹,功名二字困书生一世,沐飞也是身不由己呀!
杨沐飞越想越伤心,终于是泪如雨下。
※
王丽枫在客栈内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头,也不见杨沐飞回转。心里担心杨沐飞去尚书府不会遇到了什么事吧!想去尚书府打探,又不知尚书府在何处。
店小二来询问:“状元夫人可要用晚膳了?”
王丽枫哪有心情吃饭?摇摇头让店小二出去了。
新月微明,清风徐拂,王丽枫终于等到了尚书府传来的消息并二百两银子:新科状元杨沐飞已被吏部尚书招为东床,不日将与灵芝小姐成亲,特奉二百两银子与丽枫姐姐作返乡盘缠。
王丽枫捧着那二百两银子,惊得浑身发抖,她抓住来人问:“状元公原有妻室,尚书大人不知吗?怎么就招为东床了?”
来人冷笑:“谁说状元公原有妻室?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大红花轿三媒六证?”
王丽枫愣住,凄然地摇了头:“没有。”
“既然没有,何来状元公原有妻室一说?状元公有一句话托我转告这位小姐,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所以还请这位小姐好自为之!”来人推开王丽枫,拂袖而去。
王丽枫跌倒在地,整个人如坠云端。
“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满屋子飘的都是这句耻笑的话,还有无数张七大姑八大姨的嘴脸,戳着她的脊梁骨重复着这句话。
无尽的羞辱!无尽的愤懑!
王丽枫用手掩住耳朵,终于从地上一跃而起,奔出了客栈!
一路上,王丽枫跌跌撞撞地跑着,其中摔倒过无数次,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如无头苍蝇一般晕头转向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城门边,守城的兵士问:“你一个单身女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吗?”
王丽枫瑟缩了一下,惊恐地看着兵士盘问的嘴脸。
“若是好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这么晚了,还只身出城,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丽枫的耳边又响起尚书府来使奚落的话:“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她是受人唾弃的贱人!
王丽枫用手捂住耳朵,摇头,不停地摇头,绝望的泪水汩汩滚落,蓦地,她一把推开兵士跑出了城门。
京郊,一路是泥土与植物的芬芳,灌进王丽枫的口鼻,寒进她的心底。她终于跑到了一片湖水边停住了脚步。
月光下,湖面波光粼粼,她孤零零的影子投在湖面上,好不凄恻。
这一生,先是被白振轩休弃,又被杨沐飞抛弃,她原也是好姑娘一个,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想来,事不由人计较,一切皆是命中安排。
湖畔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林深处传来阵阵凄凉的琴音。王丽枫绝望地哭着又笑着,这世上也有与她同样心灰意冷之人吗?不然,何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弹出这等断人心肠的曲子?
罢罢罢,不如一死了此残生,所谓一死解千愁。
王丽枫闭眼,就着那琴音,向冰冷的湖水中纵身一跃。
只听“噗通”一声,惊起夜行的动物无数,就连那琴声也是戛然而止。
屋内,琉璃灯下,白振轩看着眼前猝然断裂的琴弦,听着屋外夜枭阵阵惊叫,心里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有人投湖!
白振轩一阵风奔出屋子,穿过桃林,果见湖水中有个人在月光中挣扎。
“秦艽!松塔!”白振轩急急唤了二人的名字,自己已经一阵风跳进了湖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桃花坞旧人重逢
白云暖被白振轩的喊声惊醒。绿萝已经掌灯,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主仆二人急忙去找白振轩。
这还是白振轩自出事以来,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开腔。
不知他唤秦艽、松塔所为何事。
白振轩不在屋内,屋内只有半明不灭的琉璃灯,琴上一根弦断了,整个屋子空空如也。白云暖心里一悸,不知白振轩出了什么事。携着绿萝急急向屋外走去,却见真娘打着灯笼也走到门口。
“小姐,你也起来了?”
“嗯,出了什么事吗?哥哥人呢?”
“好像有人落水了,少爷去救人,秦艽和松塔也去帮忙了。”
于是三人又打着灯笼穿过桃花林,找白振轩等人去。
春末,夜还有些乍暖还寒。真娘不时拉拉白云暖身上的披风裹紧她,白云暖回眸给了她一个笑容。真娘也回给她一个笑容。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从桃林里出来,但见湖水旁,秦艽、松塔和白振轩正合力将一个女子从湖水里拉上来,四人身上都湿透了。
白云暖赶紧和真娘、绿萝一起走了过去。
灯笼往那落水女子脸上一照,众人齐齐愣住:竟是王丽枫!
王丽枫已昏迷,身上衣裳湿透。
真娘最先回神,嚷道:“秦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绿萝,赶紧随我回屋烧热水去!松塔,回屋给少爷拿干衣裳,小心少爷着凉!”
秦艽秦艽顾不得避嫌,毕竟救人要紧,立即摁压王丽枫胸口,王丽枫吐出了几口水。白云暖看得心惊肉跳的,忙道:“水吐出来了就好,赶紧将人抱回屋里去。”
秦艽抱起王丽枫疾步进了桃花林。
白云暖追了几步。惊觉白振轩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去。但见月光下,白振轩一个人湿漉漉地站立着,呆愣愣的。
“哥哥,你怎么了?”白云暖去拉白振轩。
白振轩这才随她一起入了桃花林,回了桃花坞。
※
王丽枫被安置在了白云暖房里,真娘解下她的湿衣,又拿了白云暖的衣服给她换上,将她置于絮被之内。并让绿萝灌了几个热水袋放在被内偎贴,王丽枫得了暖气,临近天明渐渐苏醒过来。
醒来时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内,屋内一应摆设简陋但大方,她支撑起身子下地,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别人的衣裳。
自己这是已经死了,还是被人救了?
王丽枫正捧着头思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白云暖出现在门口。白云暖还在孝中,一袭素裳。弱不禁风的模样。晨曦中,比分别之时更出落得惊鸿如仙。
王丽枫吃惊不已,自己这是在何处?白云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云暖见王丽枫醒来。已经喜出望外,她向外喊了真娘和绿萝道:“真娘,绿萝,长嫂醒了,你们快拿熬好的米粥来!”说着,又疾步走到王丽枫身前,手足无措地看着王丽枫,只能堆满一脸笑意道:“长嫂,你醒了?”
听到“长嫂”二字。王丽枫有些难堪。自己竟没死么?自己是在京郊投湖的,白云暖也来京城了么?不然何以能从湖水中救她起来。
万千疑惑却只是化作一句问话:“我怎么在这里?”
白云暖解释道:“长嫂。你昨夜失足落水,是哥哥将你从水中救起的。”
王丽枫愣住。面上更加难堪,歪了身子,道:“你哥哥救的我?你们怎么也在京城?”
白云暖叹气,“说来话长。等长嫂养好身子,阿暖慢慢与你说道。”
王丽枫起身向白云暖福了福身子,“我已得了你哥哥的休书,是白家弃妇,当不得你‘长嫂’的称呼。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就此别过。”王丽枫说着便急急向外走去。
刚走了几步,便感觉头脑一昏,脚也立时瘫软了一下。
白云暖赶紧扶住她,道:“长嫂,哦,不,丽枫姐姐,你暂时还走不得,将身子养好些,要去要留再做打算吧!”
绿萝端了托盘的粥汤进来,甜甜唤道:“少夫人醒了?太好了,小姐和少爷担心了一夜呢!”
白云暖将王丽枫重新拉回床上躺着,端了粥汤,要亲自喂王丽枫。绿萝道:“小姐,少夫人这里奴婢来伺候吧,你还是去看看少爷,松塔说少爷貌似着凉了,这会子有点发热呢!”
白云暖闻言,忙出了房门去看白振轩。而王丽枫闻言心里五味杂陈,却又自觉没有资格去看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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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暖到了白振轩房内,见松塔和真娘伺候在白振轩床前,白振轩躺在床上,真娘和松塔将一件件厚衣裳往他被子上叠加。
“哥哥怎样了?”
真娘见白云暖来了,忙回话道:“昨夜给他熬的姜汤他不愿意喝,适才便说有些发寒,手脚冰凉不说,身子还打颤,直叫冷。”
真娘说话的当会儿,白振轩又在被子里打了几个喷嚏,真娘忙用帕子隔开白云暖,道:“小姐,你还是躲着先,免得让少爷将寒气过给你了。”
白云暖道:“哪就那么娇气了?松塔,你还是赶紧进一趟城,去编修府告知温大哥和苹姐姐,让他们给哥哥寻个好郎中来看一看。”
松塔忙应声出去。
白振轩两颊通红,耳根子也红通通的,真个是发烧了。他只觉脑袋晕乎乎的,但还是向白云暖打听王丽枫的情况,不敢直呼其名,只是道:“她怎样了?”
“谁?”白云暖一时脑袋转不过弯儿来。
白振轩急道:“就是……王丽枫。”白振轩一着急,又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好了好了,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丽枫姐姐已经苏醒了,绿萝正喂她喝粥汤,应是无碍的,倒是你。自己身子骨弱,这天儿又还没热起来,你就冒然下水……”白云暖言语中是责备含着心疼。
白振轩虚弱道:“当时情况紧急。松塔和秦艽又在睡觉,我也是救人心切。”白振轩说着便咳嗽起来。
白云暖急道:“你还是赶紧歇着别解释了。”
白振轩这才送了一口气。躺回床上,头一沾着枕头,人立即昏昏沉沉起来。
白云暖不由蹙了眉头,愁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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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的时候,温鹿鸣、白苹并着安宇梦请了郎中,乘坐马车到了桃花坞。
郎中给白振轩和王丽枫都诊脉开方,松塔去抓药,绿萝开始熬煎。自不在话下。
忙乎了半日,让二人都服了药,大家才齐聚到室外说话。
桃花坞有一块用竹子扎出的平台,比桃花林略高一些,众人齐聚此处,沐浴春阳,观赏桃花,顺带聊天,倒也惬意。
白云暖先是责备了安宇梦为何今科落第,明明是新科状元的种子选手。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安宇梦不肯言明真相,只是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胜败乃兵家常事。”
白云暖嗔怪道:“只是你这一失足便又错过三年,况你和七尾的婚事会不会因此泡汤啊!七尾可是眼巴巴等着皇帝赐婚呢!”
安宇梦却转了话题道:“先别说我了,聊聊新科状元杨沐飞吧!”
白云暖愣住:“你说什么,沐飞表哥中了头名状元?”
温鹿鸣点头,凝重道:“沐飞不仅中了新课状元,还被吏部刘尚书招为东床了。不日便要完婚,从昨晚到今晨,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
白云暖的心里重重绞了一下。她立即明白王丽枫为何落水了,不是失足。是自裁。
白云暖沉痛道:“沐飞表哥怎么可以这样?”
“所以,其实王丽枫的落水是因为受了这个打击吧?”白苹小心翼翼地推理。一切不言而喻。
屋内床上的王丽枫并没有睡去。她听着窗外飘满桃花香气的春风里众人的议论声,唯有默默的泪水伤心欲绝地从眼角滑落。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她算是领教到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再也不要见人。她甚至不敢闭眼,一闭眼,杨沐飞的音容笑貌便跳脱出来,曾经的山盟海誓此刻忆起都是讽刺。她就那么无望地睁着大大的眼睛,脑子里心里乱成一片。
※
尚书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杨沐飞坐在屋内苦恼不已,他仍然没法从自己的良心不安中解脱出来。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新郎喜服;新郎倌帽上宫花鲜红,耀眼醒目,对他而言却是莫大的讽刺。这几日,他参加了皇帝主持的琼林宴,在御街前打马而行,好不威风,人人都知道他是吏部尚书的准女婿,各种恭维奉承话不绝于耳,但他内心却始终闷闷不乐。
这几日,他也见过了尚书大人那个神秘的千金小姐,虽没有十分姿色,却也生得端整清丽,举手投足大家风范,配他确实也绰绰有余。但他一心惦念王丽枫,很是神不守舍。奈何尚书府专门派人跟着他,令他无法脱身去打探王丽枫消息,不知她回了洛县没有,不知她是否会想不开寻短见。种种烦恼郁结于胸,令他哪有心情去试这套新郎喜服?
就那么枯坐着,一动不动。终于有下人来禀,说:“姑爷,外头有人来拜访,老爷让您去见客。”
“不见!”又是那些个阿谀奉承的,来攀亲带故,杨沐飞觉得很是烦躁。
下人道:“姑爷,您的确不见那位小姐吗?”
“回来,小姐敢是姓王?”杨沐飞腾地站起身,又激动又害怕。他希望是王丽枫,又害怕是王丽枫,希望见面,又害怕见面。
“不是,那位小姐自称姓白,老爷说这位小姐是贵客,让姑爷去前厅见客呢!”下人如实回禀。
杨沐飞暗忖:姓白,难道是表妹阿暖?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尚书府内表兄妹哭道
尚书府待客厅内,刘尚书上坐,白云暖侧坐。
香茶上了,寒暄过了,杨沐飞还没有来,刘尚书只好陪白云暖闲话家常。
“没想到能与王妃做了亲戚,实在是老夫三生有幸。”
“小女与雍王尚未成亲,尚书大人如此称呼,实在不妥,还是叫我阿暖为好。”
“诶,称呼一句准王妃当不为过吧?”刘尚书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此刻对着白云暖流露谄媚的笑。
白云暖微微一笑道:“如若不是因为皇上赐婚,想必阿暖要到尚书府讨这杯茶喝,此生无望啊!尚书府的门第何等之高!”
刘尚书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白云暖如此说分明是在编排他势利眼捧高踩低,但面上他只能依旧笑盈盈道:“准王妃说笑了,准王妃能光临尚书府,实在令老夫容颜有光,令尚书府蓬荜生辉。不日,准王妃的表兄就要和小女灵芝完婚,届时,还请准王妃能入府参加喜宴。”
白云暖还未表态,杨沐飞便到了厅前。
“学生拜见恩师大人!”杨沐飞低头拱手。
刘尚书笑道:“不日便要完婚,可要改口称我一声岳丈大人了。哈哈哈!”
白云暖在场,杨沐飞自觉心虚,尴尬地不便搭腔。
刘尚书识趣道:“贤婿来了,这样,老夫去看看婚礼一应事宜打点得如何,就不打扰你们表兄妹之间叙聊了。”说着,向白云暖拱拱手离去了。
白云暖屈身回了刘尚书的礼,这才正眼看杨沐飞。
杨沐飞一袭华服,身形挺拔,但面容比起昔日在白家时的光景清瘦了不少,两颊有些微陷。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尚书府的高枕并不能无忧。
白云暖道:“新科状元不应该意气风发、扬眉吐气才对吗?因何如此憔悴萎靡?”
杨沐飞落寞答道:“离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