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走得快。
等越往前,接近排名靠前的考生,皇帝步伐也就开始慢下来。
不过每次走到林家子弟跟前的时候,他都会略停顿一下,毕竟他们不但人才出众,俊秀挺拔,而且个个都有一笔好字!
皇帝负手缓缓前行,龙袍衣摆窸窸窣窣,却跟惊魂一样震得那些考生们几乎捏不住笔,有一个因为过分激动结果笔抖出一滴墨,晕染了一个字,看得皇帝直摇头,那考生吓得抖起来。
皇帝也没说什么,继续前行,饶过了他。
手抖、腿抖、浑身出冷汗,这都是正常的。
除非是久经锻炼的,否则第一次面圣,那绝对是胆战心惊,生不如死的!
皇帝经过了蔡康、吕明宪、陆延等人的面前,然后就到了赵文藻身边,站了片刻,感觉赵文藻整个人都似乎绷紧了,好在没有失礼,笔势也只是一顿,然后继续蘸墨书写。
嗯,不错。
皇帝最后就来到了林重阳的身边,此时林重阳正进入了一种练字的玄妙境界,写得浑然忘我。
一边写内心有个小人还在慷慨陈词,大声地念着,那声音足以振聋发聩,所以林重阳一个也不会抄错。
不仅如此,他誊写的时候,身体已经自然放松,唇角微扬,面带微笑,笔走游龙,简直就跟弹琴一般行云流水,让观者大呼享受。
再凝目一瞧,哎呀,这笔字真是让人惊艳。
清绝明艳!
皇帝居然浮起这样一个词,感觉这个词来评价这笔字,恰如其分。
皇帝本就喜欢书法,对书法也有独特的品味和见解,现在眼前每一个字都让人看得心痒痒的欢喜不已,每一篇字又都让人爱不释手,很想拿起来仔细把玩。
这样一笔字,这样一个人,满足了世间人对文人士子所有美好的遐思,温文尔雅、沉静涵养,君子如玉、俊秀端方。
君子如玉!
这是皇帝观察了林重阳之后脑子里蹦出来的一个词,绝配的一个词,字如其人,没有一点贬义。
果然配的上御赐神童这个称号!
此时已经午后,阳光西斜,大殿深处便晦暗下来,而殿试依然是不继烛的,连蜡烛都不给。
所以林重阳这里就更暗下来。
尤其皇帝还那般魁梧便把林重阳上头的光线更罩住大半,他只觉得天怎么黑得这样快?
下意识地,他就侧了侧身,想要找个亮堂一点的角度,结果余光一下子瞥到一角绛色的衣袍,上面有团龙纹样,吓得他一个激灵——皇帝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
站了多久?
自己有没有失礼?
艾玛,吓死了。
这时候头上听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来,“掌灯。”
随着一声令下,内侍们立刻轻手轻脚地把奉天殿内的蜡烛、灯笼全都点起来,顿时一片明亮,而宫廷秘制蜡烛的异香混着油脂燃烧的气味也在大殿散发开来。
皇帝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林重阳的卷子,嗯,这下清楚多了。
林重阳想到皇帝在旁边看,就有一种自己做私密事被人围观的感觉,脑子都要不通畅,好在他心理素质还是过硬的,立刻调整自己心态,值得庆幸的是誊抄的时候皇帝来,而不是写文章的时候。
为了方便皇帝看文章,他还特意把头抬起来一点,免得挡住龙眼。。
为了避免出错,他只能放慢速度,心里一直在咆哮的小人儿也赶紧按下去,免得不小心露出端倪被说轻浮。
一板一眼地把文章誊抄完毕,他犹豫着是要交卷还是任由皇帝继续看?
那就等着吧,等皇帝主动走开。
谁知道皇帝不但没走,竟然还有个穿着蟒袍的太监上前跪在林重阳对面,朝着他轻轻一笑,“林会元,抬手。”
林重阳从善如流赶紧抬手,就怕慢了会被剁掉一样。
韦光将卷纸捧起来,恭敬地呈给皇帝。
皇帝拿过去就开始翻看。
众官员们已经没了任何想法,只有唐煜还想着赶紧让人给皇帝搬一把椅子,韦光却揣测着皇帝的意思朝着他们摆手不用。
皇帝浏览文章并不慢,很快看完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最后递给韦光。
韦光又忙还给林重阳,又冲着他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林重阳总觉得这太监笑得太过灿烂,有一种嫣然一笑的感觉,自己一定是太紧张眼花了。
最后皇帝终于放过了他!
林重阳长舒了口气,虽然声音压抑着,胸口起伏却略大一点就惹得皇帝身后一人看过来。
对上沈君澜那双窅黑的眸子,林重阳一口气差点憋在那里没上来——自己殿前失仪了吗?他这是警告自己吗?
赶紧悄悄地把一口气慢慢憋回去,继续细细地呼吸,不敢有一点错处。
等皇帝已经离开,林重阳紧忙喝口水,借机大喘一口气,在皇帝跟前,喘气姿势不对都是错的。
他也不耽误,赶紧举手交卷不想再留下受这个洋罪,交了卷子,便由东角门出,而非原路返回。
卷子交给受卷官,然后交给弥封官有礼部专员弥封糊名,之后再盖上长条形的弥封关防然后签字,分在其中一包里,然后这一包一包地交给掌卷管,再抽签交给不同的读卷官阅卷。
十八名读卷官们明日开始阅卷,限期两日阅卷完毕,任务可谓十分沉重,毕竟这次没有主试官,大家要轮流阅卷,而不是看完举荐。
实际上今日交卷盖上弥封关防以后,就已经传到礼部专门的阅卷房开始阅卷了,时间紧张不得不如此。
这些读卷官们晚上也要夜宿礼部不得擅离,更不能随意接触其他人。当初挑选读卷官的时候,如果与考生有亲属关系,那也是需要回避的,根本不会出现在列。
阅卷之时每人在试卷上画一个符号,符号分为一二三四五等,若是四五等多的,那必然是三甲妥妥的。
而要想名列前茅,那必须要一半以上的读卷官都给一等。
等首席读卷官排定了一甲、二甲、三甲人数,翌日读卷官们就要到御前磕头交差,将一甲三名交给皇帝来确定名次,一般皇帝会要求御览前十名文章,然后在此挑选前三名,有时候甚至会要求前二十名。
皇帝点好一甲三名名次,读卷官们谢恩,皇帝赐宴,之后读卷官们要回去拆二甲三甲的卷子,将姓名填写皇榜之上。第二日清晨,读卷官们以内阁官为首,进华盖殿将皇榜呈给皇帝,等皇帝御览之后,再拆开一甲试卷,面奏一甲三名的籍贯履历等等,最后由司礼监官授制敕房官将一甲三人姓名填写榜上。
此榜由黄纸裱裹两层而成,俗称金榜,是以金榜题名。
填写金榜完毕,才会写传胪帖子,而尚宝司官请皇帝宝钤于金榜之上,内阁大学士捧榜去奉天殿授给礼部尚书,制敕房官将帖子授鸿胪寺官传胪。
那之后就是传胪大典的。
且说林重阳几个交卷后出宫,时候还不晚出得宫来落日西斜,天还未黑,只是大家感觉要虚脱一样,没想到只有一片篇策却比会试还累。
林安、冯顺等人已经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赶忙迎上去。
除了自家下人,陶元杰以及林毓隽的那个同年刘宝良也在,说是已经考完试,大家可以放松一下,出去吃个便饭。
因不是大张旗鼓的行动,不过是朋友随意吃饭,这个倒是没问题,只需要注意别乱说话即可。
刘宝良想让林毓隽将林重阳也叫上,林重阳婉拒了,他对林毓隽道:“三伯,你们去吧,我得回去歇歇,太累了。”
说实话,这比会试写七篇文章更累的感觉,简直心力交瘁,尤其皇帝等人一直盯着他,他还得竭力保持镇定、思路通畅。
这是对他的双重试炼,累死了。
刘宝良也就没强求,请林毓隽上马车,笑道:“咱们这几个,林兄是第一个出头的,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他上科的成绩比林毓隽还好,可惜这一次依然落第并没有中式,当初他们最早那科一共有五个关系不错的,都是落第未中式的,在痛苦地煎熬成结出了同病相怜的友谊。
林毓隽在京城这些年和刘宝良关系最好,在生活上也得了不少帮助,自然也不客气,“这些年承蒙许兄们关照,却无以为报,这顿却是要我请客的。”
刘宝良也不和他争,笑道:“咱们什么关系,还争这个?走了。”
刘宝良定的位子不在酒楼更不在青楼,而是在西城的一条胡同里,那里是私房菜一条街,去的时候已经有四个人等在那里,见林毓隽他们过来,立刻亲热地上前招呼。
私房菜馆,最拿手的就是私房菜,也可以有琴师弹琴歌姬唱歌,但是却没有陪酒一说,要规矩很多。
毕竟林毓隽刚中式,刘宝良他们也知道需要低调,所以只要琴师弹琴,歌姬都没请。
席间几人频频道喜,羡慕有之,微微的嫉妒也有之,其中一个叫许昇的借着酒酣耳热之际忍不住道:“可惜咱们不能如林兄那样有个好侄子啊。”
虽然这话没毛病,林毓隽也以自己有林重阳这个侄子骄傲,甚至还无数次庆幸当初大秀和王柳芽有了那么一个错误,否则林家就没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子弟。
可这会儿这人说的话语气却不对。
里面总是掺杂一点别样的情绪,似乎在影射林重阳是御赐神童,杨少保判卷不公的意思。
这种东西就是意会的,比如刘宝良说的话,林毓隽不会觉得,可这人一说,他立刻就觉察出来。
不仅仅是他,席间其他人也露出尴尬的表情,都赶紧打圆场,“林会元这一次保不齐还能中个状元!”
许昇又来了一句,这一次就有点阴阳怪气的,“自然是的,御赐神童不得状元,谁得呢?”
林毓隽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酒盅也放下。
其他人赶紧笑道:“这是真的,林会元必然要得状元的,许兄有点醉了。”
刘宝良就赶紧给别人使眼色,让他们拉着许昇离开。
许昇却还借着酒劲想跟林毓隽说话,“林兄如今也是进士了,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兄弟……”话没说完,他就被人强拉着走了。
刘宝良挠挠头,苦笑,“原本是想给林兄庆功的,哪里知道许兄耍酒疯,都是我的错。”
林毓隽自然不会怪他,这些年自己背井离乡得刘宝良不少关照,心里都记着,“刘兄言重了,咱们是兄弟,自不必说这些。”他就端起酒壶,亲自给刘宝良斟酒。
刘宝良赶紧双手捧过来,“林兄,还是我来。”
林毓隽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刘兄,不要因为小弟中式就这般,刘兄才学超越小弟,下一科必中的,必然是进士及第。”
说起来他对自己可能是同进士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当然不能奢望,同进士比不第也好太多了。
刘宝良感觉他的真诚,有些愧疚自己小心眼,笑道:“林兄中进士,我也没什么好礼相送,明时坊的宅子就当我的贺礼……”
“刘兄,这可不成。”林毓隽立刻拒绝,“之前托刘兄相看,是觉得刘兄路子多,只继续相看就是,有合适的再说。”
刘宝良笑道:“我非要给你呢?你不会到时候要别人的,不要我的?”
林毓隽有点头大,他不想因为自己中进士就让两人的感情变质,“你要送我这样的厚礼,我自然不会要的,我们的情谊是情谊,你有事,不需要这个,我林毓隽也是赴汤蹈火的。就如同我未中式的时候,你刘兄对我诸多帮助回护,难道会因为我如今中式就变了?”
刘宝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才如从前那般,揽住林毓隽的肩头,点点头道:“林兄,不瞒你说,这么大个年纪认识了这么些个人,挚友也好,酒肉朋友也好,我刘宝良心里最认可的就是你,当初在贡院门前一见你,我就认定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了。”
那感觉记忆犹新,当初天黑呼呼的,贡院前火燎滋滋地燃烧着,火光跳跃,他就在那光芒里看到了林毓隽,料峭的春寒里,林毓隽站在那里,真真的鹤立鸡群,夺人心神。
林毓隽朗朗一笑,“那就为兄弟喝一杯,一日兄弟,一生兄弟。”
刘宝良哈哈大笑,“是的。”
一饮而尽,林毓隽才笑道:“我是真怕咱们的情谊经不起考验,现在看看其实也是可以的。”他看着林重阳等人那样毫无杂念的友谊,让他无比眼热,细想自己有这样经得起考验的友谊吗?
他想到了刘宝良。
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说起林重阳,刘宝良也是格外好奇,满是佩服,“林兄不是说笑话,要我是个女孩子,我保管削尖脑袋也要嫁给你那个宝贝侄子,真真的稀罕人儿。”
林毓隽扑哧笑起来,“你可别让我侄子听见这话,指定以后躲着你。”
聊了一会儿,刘宝良表示自己也想入无用社,“那京城快报上都写着呐,那么多书生跟着林社长,资质中下的都中了秀才,我要是跟着林社长熏陶一下,还不得中个进士?”
林毓隽点点头,“有这个潜力,我替你问问陆延。”
入社的事儿,陆延管。
刘宝良乐了,“那位陆进士也是一表人才啊,京城好些人盯着呢。”
林毓隽白了他一眼,“都歇歇吧,那个陆延、赵文藻都是我们林家的女婿,王文远是我们亲戚家的女婿,都有主的。”
刘宝良遗憾道:“我还想介绍一位千金给他们呢。”
现在的士子们选妻子,轻易不肯攀附富贵的,基本都是家乡门当户对的大族,比如说陆家和林家,林家和左家、宋家等,哪怕王文远是穷书生出身,中了进士也不会说为了找京城靠山一定要娶权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也多半是找家乡的乡绅之家为上。
尤其他们无用社的成员们感情好,那是巴不得内部消化的,符合他们当地亲上加亲的那种心理,会让他们觉得更舒服亲密。
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抱团心理,潜意识里不想别人插足进去罢了。
当朝的地域抱团观念,虽然还没有明末那么明显,却也是人之常情,地域党任何时候都有生命力的。
刘宝良还是非要把那座小宅子送给他,林毓隽不肯要,他就说自己在明时坊还有两套呢,这套原本也就空着时不时租一下。
其实根本没租,是他和狐朋狗友鬼混以及金屋藏娇的地方,只是这两年断了,一直就空着。
林毓隽就是不肯要,最后刘宝良只好说反正你也买,那就买我的吧,林毓隽还是不肯。
最后刘宝良急了,“我不吃亏不让你占便宜行了吧。”
林毓隽这才道:“你要诚心想卖,那倒是可以考虑。”
刘宝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这长得好看的人脾气就是怪,不得不承认。
林毓隽道:“这小宅子买了,到时候多半是给家里来赶考的人住。”毕竟离六部和翰林院远一些,到时候小九上衙不方便,平时租出去,等家里人来赶考就住这里。
而他么,估计同进士榜下即用,要外放为官了。
想着自己虽然是同进士,当知县也比父亲和叔父的知县更受人敬重,没人敢如对待举人知县那样对待自己,他就觉得舒心一些。
刘宝良是个心思活的,考虑得也多,立刻就给林毓隽出主意,“那大时雍坊的房子也要相看起来,令侄儿板上钉钉的翰林官了,南熏坊的不好买,大时雍坊还是可以的。关厢京畿的小田庄也看起来,到时候买个小田庄,不需要每日去买菜买米,就知道有多省心了。”
林毓隽住了这十年自然深有感触,京城柴米油盐姜醋茶,哪一样都要花钱买,他们这是受刘宝良帮助,时不时就打发人来送菜蔬肉鱼的,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