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将领肩并着肩,向赵樽辞行后,开着玩笑出去准备了。夏初七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兴奋地冲赵樽跑过去,一边摊开手上捏得有些潮湿的纸卷,一边笑吟吟有声。
“当当当当,看,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白皙干净,指甲上略点蔻丹,线条极美,一根一根像白葱似的在赵樽的眼前晃悠,嘴里也念念有声,“这个东西叫着《晋军战时医疗保障应急预案》。赵十九,你晓得对于前线的军人来说什么最重要?保障最重要。这个保障不仅是吃喝,还在于他们的医疗以及受伤后的救治,之前大晏的军中医疗制度太草菅人命了,咱们晋军要与他们不同,必须要改革,才能带领军队适应新的形势。还有,解决了将士们的后顾之忧,便是给了他们生命的保障,给了生命的保障,才能增强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一条一款,非常的细化。
从伤病员的运输与救治、药物的供给与采购、医护人员的业务培训,战场上医官的应急反应,将士如何提高自救能力到军队疫病的防治,甚至于,还包括战时军队饮用水的防毒等等,都有例举,并注明了解决方案。
不得不说,可行性非常强。
但是,当她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的时候,赵樽似乎只注意到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根本就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以至于她说完了许久,他的视线还凝结在她的手指上,目光明明灭灭,一句话都没有。
丫的,对牛弹琴了?
夏初七狐疑地皱眉,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赵十九,想什么?”
“嗯?”赵樽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她。
夏初七瞪他一眼,只差咬牙切齿了,“我问你呢,这个方案如何?要是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我们可以商量斟酌。”
赵樽眸子一眯,点头,“写得很好。”
得了他的肯定和表扬,夏初七顿时像打了鸡血,兴奋不已,“那是必须的啊,这东西我写了两个时辰,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成熟方案,可以运用到任何一种战争形态之中……”
想到自己宏伟医疗保障计划,她说得神采飞扬,可赵樽听完了,却把她写的“应急预案”缓缓挪开,然后把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搓揉了片刻,顺手把她牵过来,慢慢抱在怀里。
“阿七的想法很好,只可惜,目前无法实现。”
时下的战争与后现代不同,虽然军队里都会象征性地配备一些军医,但人数相当有限。而且,受医疗条件的限制,一般能够得到救治的大多都是轻伤员,即便是将领受伤,也基本就用草药敷治。至于重伤员,只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再说,在非信息化时代,根本就来不及在第一时间组织大量的人员救治,上了战场,人人都知,性命交给天,只能听天由命了。
夏初七参加过上一次北伐战争,很清楚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清楚,她才心痛。
有很多人,原本是不用死的。只要后勤医疗保障跟得上,他们都能够得以续命。虽然战争是残酷的,但人不应该残酷,每一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能多救下一个就是一个。她想,如果能把她写的医疗应急预案推广到全军,一定会大幅度提高晋军的作战能力,也减少死亡率。
然而,一番心血却被赵樽浇了冷水。
她愣了许久,方才压着嗓子冒出一句。
“为什么?”
赵樽眉头紧锁,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因为钱,也因为人。”
“我不懂。”夏初七的眉头比他皱得更紧,“赵十九,如何治军我可能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我以前也曾听过一些军事理论课,我以为,治军不仅要严,还要仁。这个仁不是单指喊几句口号,而是对士兵真正意义上的关爱,踏踏实实为他们谋福利,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阿七!”赵樽打断她,手指揉着额头,淡淡的声音里,添了一丝苦涩,“你的见解我明白,也赞同。但目前的条件达不到。我们这一场战打下来,所需的耗费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数值,其中涉及到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你能想象……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将士的装备、武器……无数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鞋帽,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不要银子。我能做的,便是把钱用到最该用的地方。”
最该用的地方?
夏初七眼圈一红,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受了重伤的伤员,利用价值基本为零。
所以救治这样的人,便是在浪费银子。
她晓得赵十九是这个意思,话听上去有些残酷,但往往却是不得己。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权衡赵十九一定比她想得明白。只不过,她到底来自现代社会,某些理念与观念确实不一样。
好一会儿,她吸了下鼻子,终于妥协了,没有再与赵樽争辩,慢慢推开他的手臂,把案桌上的“应急预案”收起来,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我先放起来,等以后我们有条件了,再来实施。”
赵樽一瞬不瞬地睨着她的脸。
晨曦微醺的光线下,她的小脸儿布满了一种朦胧的色泽,因了坚毅、因了善良、因了关爱……也添了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美……他心脏微微一缩,伸出手来,把她抱于胸前,轻声安抚她的失落。
“那个一百两的赌,爷可以算你赢。”
夏初七抿唇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不必了……”
赵樽没有想到她会不要银子,神色一紧,正待发问,却听见她拖曳着嗓子,笑容满脸的补充一句,“你只需把我输给甲一的还上便是。对了,一赔三,三百两。至于你欠我的,我便高抬贵手,给你免了。”
“……”
输了也才一百两,这样就成了三百两?
赵樽无语地看着她,她却拿着纸卷便转了身。
“晋王殿下,再会!”
~
入夜时,居庸关内外,北风阵阵呼啸。
经了一整日的紧张筹备,赵樽手下的先锋营、神机营的机动队和老孟带领的红刺特战队一起夜袭了居庸关。五个小队从五路出发,全力配合,打点及面,人数虽然不多,但几次小规模的有效袭击之后,仍是扰得敌人吹胡子瞪眼,以为是大军来袭。子时许,红刺特战队一个小分队,竟然绕过了关城,偷袭了居庸关的粮草库。虽然粮草库守卫森严,最终并未得逞,但还是给他们吓出了一声冷汗。而同时来自五个不同地方的袭击,也让居庸关守城将士在虚虚实实之中,不得不一次次疲于奔命地来回跑动。
“殿下!殿下!”
子时一刻,在离居庸关几十里的昌平城外,一个斥侯疾步跑来。
“昌平城门已破。”
那人低低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钟将军请殿下军令。”
赵樽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传令居庸关将士,撤!大军全力以赴,拿下昌平。”
“是!”
那士兵“噔噔”的离去,脚步声像在踩一面欢快的鼓点。
“殿下有令!全力进攻昌平。”
“打,往死里打。”
“杀啊!”
“干他娘的!”
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啸声,马蹄声,还有震天的炮响与兵戈阵阵……赵樽静静立了片刻,看着那火蛇一样的火把往城中压过,侧过身来,紧了紧夏初七身上的披风,低声一笑。
“阿七冷吗?”
夏初七摇头,“不冷。”
打了一个愉快的胜仗,她如何会冷?
没错,就在众人都以为赵樽真的要奇袭居庸关的时候,晋军的主力却根本没有到达居庸关,那五个小队的特战队和先锋营的将士,单单只是为了吸引视线和火力。晋军的重兵,其实已在入夜时赶赴昌平,赵樽的目的,也是借势攻下居庸关附近的昌平县城。
说来这样的佯攻其实很容易被识破,赵樽那关外埋怨的一万人便是为了应付识破之后的危局所用。但是,居庸关的傅将军也不知是经商把脑子搞傻了,还是真的不在意死活,他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完全被赵樽牵着鼻子走。
一场奇袭胜利了,但死伤还是不可避免。
不到天亮,战场上便陆续有伤员送出来。几个随军的大夫忙得不可开交,夏初七没法进行去第一线打仗,只能捡起了自家的老本行,为晋军出一分力。
她告别赵樽,直接去了营里为士兵包扎。
在她看来,作为医生,此举很寻常。
可是她一入营,对那些受伤的士兵来说,就是非正常的冲击了。痛的人也不敢叫了,伤的人也不敢喊了,无数双不敢相信的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晋王妃为什么会亲自为他们治疗。
但如她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一个“晋王妃”的名头,加上“亲自治伤”的噱头,对晋军的士气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有的人感动得落泪,有的更是当场发毒誓要为晋王殿下效犬马之劳,把生死置之度外……
夏初七累了一天,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快活。
救人,送医,让她心情极是美好。
但一回帐,她给摊开手找赵樽邀功。
“看见我的作用了吧?军心大振有没有?”
这一点,赵樽不否认。
虽然她起到的作用,也是他先前没有想到的。
带她来阵前,他不过是不忍拂了她的意,可他的阿七就是有办法……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一句“晋王妃亲自治伤”的话,经过口口相传,在军中已是人人称讼,不仅没有人觉得女人不该入营,反倒让将士们感受到了晋王夫妇的亲和力。
“阿七好样的。”
赵樽轻抚她的头,摸狗头一般拍了拍,又笑着补充。
“总算没有浪费军粮。”
“……会不会说人话?”夏初七拂开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不和你贫了,我扒几口饭,过去灶上看看熬的汤药。从今日起,我正式上任为晋军医疗队的大队长。”
“本王记得……红刺特战队你也是队长。”
“怎的,我就想做队长,上瘾。”
她翻了个白眼儿,嘿嘿一笑便转了身,可她还没有跨出门,突见一个斥侯匆匆来报,面上带了一丝紧张之色,“殿下,急报。”
赵樽点头,“讲。”
那斥侯抬眼,看了夏初七一眼,有些迟疑。
赵樽缓缓牵开唇,“说吧,她听不见。”
夏初七看着他戏谑的唇语,恨不得过去掐死他。可当两个人已经可以好到把对方的痛苦用玩笑来化解,其实便是知晓对方不在乎,或者说是一种冷幽默式的安慰了。
她偷偷朝赵樽竖了竖手指,略微换了一个角度。
如此,便看见那斥侯说,“据属下探知,北狄哈萨尔的使者,于今儿下午入了居庸关,与傅宗源有接触,进一步的内容我们没法探知,不过看情况,北狄会有所行动了……”
居庸关发生的奇袭事件,终于让北狄有行动了。
接下来,兀良汗也会有罢。
赵樽微微眯了眯眼,并未表态,只淡淡摆手。
“知道了。”
“还有一事!”那斥候扯了扯身上战甲,扶正腰上沾了风尘的佩剑,突地皱着眉头,又道,“……这个事儿,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初七觉得,这世上最无耻的话便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能经得起那吊胃口一样的询问?
她急得很,鄙视的撇了撇唇,赵樽看见她的表情,唇角浮上一丝笑意。
“当讲,你便讲,不当讲,你便不讲。”
斥候一愣,被他的话逗乐了,入帐时一直紧绷着的情绪也松缓了不少。他咧着嘴一乐,“是殿下。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探子无意发现,这傅宗源真是一个怪人,大战在前,他竟然没有忘记做生意,就在北狄使者入城的当儿,他还接待了一个南晏的商人。”
“南晏商人?”赵樽略一挑眉。
“属下要说的便是此人。”那斥候又瞥了夏初七一眼,方才道,“那人做男装打扮,可还是被探子认了出来,她是个女子,更是南晏久负盛名的锦宫大当家的。”
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夏初七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表姐?”
☆、第307章 借个人!
“报——”
昌平营地里,传令兵按着腰刀大步进入中军帐,往赵樽座前一拜。
“殿下,兵部兰尚书的使者到了。”
兰子安率兵驻扎霸县已经有些日子了,可他除了跟着武将学练兵,跟着神机营的将士学习火器使用,一直未派援兵未出战,像一个读书的秀才似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对晋军和风细雨,对南军将士也是暖如春风,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到底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南军在晋军面前的不堪一击,早已让南军的将士萌生了怯意和退意,军心涣散,怨声载道,可偏生,这兰子安的军队不同。他虽然一战未打,却有本事让当时北平一役的这支残兵败将,像打了鸡血似的,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也成了如今北边战场上,最为有力的一支南军队伍。
他未动赵樽,赵樽也始终未动他。
两个人就这般对峙着,兰子安眼睁睁看着赵樽吃掉一个又一个的城镇,都没有动静儿,如今就要攻打主战场居庸关了,他却派了一个使者来,目的自然不会单纯。
赵樽抬手,“请。”
传令兵应声下去,很快一个美须男子便大步入内,抱拳行跪礼。
“末将周正祥,参见晋王殿下。”
两军敌对的你死我活之际,如此有礼有节,兰子安果然与众不同。
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赵樽语气极凉,“使者请坐。”
“末将不敢——”周正祥没有坐,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微微躬着身子,双手战战兢兢地捧上一封书信,呈于头顶之上,恭顺道:“这是兰尚书给殿下的邀战帖。”
邀战帖在此时意味着什么,赵樽心里十分清楚。
如今北平一带只剩下居庸关一场硬仗了。
兰子安邀战,会邀哪里?——自然是北平城。
他若是把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居庸关来,北平城势必兵力空虚。若是他不聚集火力,那么居庸关这一块硬骨头就啃不下。十五万守军加上已经磨刀霍堆的北狄与动向不明的兀良汗,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个釜底抽薪的兰子安……
热闹了!
赵樽冷哼一声,朝周正祥瞄去,“告诉兰尚书,本王自当应战。”
周正祥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松开,但仍是垂着头。
“兰尚书让末将代为转达他对晋王殿下的敬仰之情,他还说……若殿下肯应战,便让末将向殿下叩三个响头,以示对殿下英雄气慨的敬意。兰尚书还说,这一次下邀战帖,实在是情非得已,昨日他刚接到京师来的天子手谕和天子剑,只能代天行伐了。”
这兰子安等了这么久,等的便是这一刻吧?
分明就是想包饺子吃肉,分一杯羹,还是分美羹,却说得这么无奈,不得不说是肚子有货的书生——弯弯绕绕多。
赵樽冷冷扫着周正祥,不动声色。周正祥也是一个行动派,说罢跪下伏身,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营中事务繁忙,末将这便请辞离去,殿下珍重。”
看着他逃命似的匆匆离去,赵樽抿紧的嘴一挽。
“周将军且留步。”
周正祥像被鬼扼住了脖子,整个身躯都僵硬了。
好半晌儿,他才转过头来,一脸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樽看着他脸上的慌张,目光微微一闪。
“周将军为何如此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