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为难的样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
眸子半眯着,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晴岚手上的食盒。
“我给爷送吃的来!也给你留了一份,你一会去那边吃。”
“我……”甲一眉头皱成了“川”字,似是欲言又止。
“你什么你?不要客气,去吃便是。”假装没有察觉这是一碗闭门羹,夏初七嘴上噙着笑,说着便要往帐里闯。可甲一只稍稍一愣,手臂便横在了他的面前。
“王妃,爷吩咐过,他与哈萨尔太子有要事相议,谁也不能进。”
“哦?”夏初七微笑,目光微黠,“连我也不行?”
“不行。”
甲一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直白,没有丝毫的委婉。
可夏初七听过他无数次的冷言冷语,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那么刺耳。
冷笑一声,她牵着宝音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大概宝音感受到了阿娘的情绪,紧张地仰起小脸儿来,死死揪住她的手,低低喊了一声“阿娘”。夏初七心里一酸,安抚地瞥了女儿一眼,方才冷静地凝着眸,正视甲一略带歉意的眸子。
“那么麻烦甲老板,进去通传一下,可好?”
“王妃,这……”甲一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就说,我给他送吃的,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她拔高了声音,但神色平静,脸上并无明显的不快。但甲一跟了她那么久,怎会不了解她的脾气与性子?,先礼后兵是夏初七一惯的处世原则,她这会子看上去好说话,但很有可能下一瞬便放火烧毡帐。
除了晋王殿下,他很难想出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治得住这姑奶奶。
迎上她带着冷嘲的笑眸,甲一喉结微微一滑。
“那您稍等……”
这般的客套,令夏初七心窝一塞。
若是没有赵樽的吩咐,甲一怎会如此?
都说世上的男人变起心来,比变脸还快……今儿她算是领教了。
可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冷战模式,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与他面对面说话。
顶着炎炎烈日,她站在帐外,那感受可想而知。
没有想到,甲一紧跟着出来时,还没有说话,便冲她摇了摇头。
“他不见我?”她冷笑着问。
“不是不见。”甲一似乎想要安慰她,踌躇道:“是爷确实有要务在忙。”
“天大的要务,连饭都不吃了?”夏初七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大。
“不是不吃……”甲一清咳一声,还想解释什么,可不等他把话说完,夏初七唇角一扬,冷哼着便大步欺了上去。
她一只手牵着宝音,一只手直接推向甲一的胸膛,走得利索而矫健,那动作和那气势不像是进去送吃的,倒想是去找赵樽打架的。
“王妃……”甲一被推退两步,上去又要阻挡。
“让开!”夏初七眉梢一竖,声色俱厉。
“不能让。”甲一硬着头皮,愣是像堵墙似的堵在那里,“王妃莫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音刚落,这时,帐里却传来赵樽辩不清情绪的声音。
“甲一,让她进来。”
到底是王爷待遇,即便是在阴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慢待了赵樽,毡帐里有人打着蒲扇,不比外面的暑气熏天。也不知是坐在主位上那个人身上的冷气太重,还是那案几下的冷藏冰块真的能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夏初七一入帐,冷不丁便打了一个喷嚏。
“有事?”
赵樽眸子凉凉地看了过来,面色沉沉,情绪难辨。
夏初七身子僵硬着,瞥一眼坐在他身侧的哈萨尔,莞尔一笑。
“听说表姐夫今儿到了嘎查,我特地在河边挖了一些鲜嫩的野菜和蘑菇,做了些饺子送过来,让表姐夫尝尝鲜。”
一句表姐夫她喊得很甜,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哈萨尔在北狄的位置已经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赵樽腹背受敌,她若是能拉拢了与哈萨尔之间的关系,也暂时能为北狄与赵樽之间紧张的局势做个缓解。另外一个方面,这句话也能为她的“自作多情”找一个相对合理的台阶下,以免在赵樽的冷漠之后,丢掉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果然,“表姐夫”一出口,便逗笑了哈萨尔。
他原本紧绷冷漠的脸,顷刻化成了万千风华。
“表妹有心了,这许久不见,我都没带礼物,实在汗颜。”
“瞧你说的?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夏初七落落大方地冲他行了一礼,然后没有看赵樽什么脸色,直接把装饺子的食盒放在哈萨尔的案头,笑眯眯地道:“惦念你好久了,便是晓得你来了,这才特地做的……权当借表姐招待你的?”
扯出李邈来,他给了哈萨尔一个福利,说罢又拉了拉小宝音的手,热络地说道,“宝音,这个是你表姨父!快叫人呀?”
小宝音似懂非懂,小脑袋歪了歪,像是故意气她爹似的,一眼不看他,倒是唤哈萨尔唤得极甜,“表姨父好,表姨父……你长得好帅!”
整天跟在夏初七的身边儿,小丫头连“帅”都学会了。
女儿这般乖巧,做娘的人自然乐得呵呵直笑。
可边上被冷落的晋王殿下,那一张脸却黑得堪比锅底粉了。
尤其是在夏初七揭开食盒,把里头的饺子盛在碗里,端到哈萨尔面前的时候……闻着那香味儿,他心里的爪子都快要伸出喉咙来了。
☆、第295章 想干坏事。
热腾腾的饺子,笑吟吟的女子,哈萨尔看着面前这两样东西,顿觉周身笼罩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他的边上,赵樽正襟危坐,一只胳膊肘放在案几上,一只手轻轻托着茶盏吹着水,像是压根儿没有看见这边的动静,可凭着男人的直觉,他分明觉得今儿这一顿不是吃饺子,而是瞪眼子。
脊背汗涔涔一凉,他瞄向赵樽一眼,把盛饺子的碗往两个人中间一推。
“晋王殿下,你也尝尝。”
“表姐夫!”夏初七微微眯眼,不等赵樽吭声儿,便把话抢了过去,把饺子碗再一次移到哈萨尔的面前,“这饺子是我专程给你做的,我们家宝音也出了力……你这是不肯赏脸?”
赏脸?哈萨尔觉得若是就这般赏了脸,他的脸能被赵樽那两只锐利的招子给戳穿。随口打了一个哈哈,他看得出来这夫妻两个在斗法,“和稀泥”道。
“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的东西,大家分食方能得享个中滋味儿……”
“那……便依了表姐夫。”夏初七状似为难的考虑一下,轻轻一笑,说得极为“大方”,“殿下若是不嫌弃,也吃几口?”
赵樽的牙齿都快要被酸掉了。
他们两个是夫妻,平素里睡一个被窝里的“自己人”,她精心烹饪的食物也应当是先给他吃才对……怎的现在他想要吃个饺子,还得沾哈萨尔的光?
喉咙一鲠,仿若含了一口老血。赵樽被夏初七“施舍”了饺子,哪里吃得下去?
冷着一张脸,他阴恻恻瞥她一眼。
“本王不饿。不用了。”
说罢他转向哈萨尔,淡淡道:“太子殿下慢用。”
“那本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萨尔推辞不掉,只能无端地将饺子碗端起来,只见上面浮着的饺子,皮儿薄脆,白嫩晶莹,闻之生香,确实很有食欲。
夏初七坐下,把蘸料也推到他面前。
“表姐夫,饺子再蘸一下这个好吃。”
“嗯。”感受到赵樽冷飕飕的冷水,哈萨尔无辜地叹口气,把饺子裹入嘴里,“哧溜”一声,都没有怎么咬,便吞了下去。
“小心烫着……”夏初七紧张得赶紧递巾子。
“哼!”赵樽见状,若有似无的冷嘲一声。
这是作的什么孽?傲娇给谁看呢?夏初七与赵樽在一起这么久,虽说如今两个闹着别扭,可她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分明就是不爽,还要强装不在意。
想到这两日来的膈应,她心里的火气没有退下,看着哈萨尔,笑得更是开怀,声音也极为亲昵,像是随意拉家常一般,长长一叹。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经过这些事,我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血缘亲情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比如我和表姐两个,哪怕多少年不见面,再见面也是亲的,血浓于水。至于夫妻么……”
时不时扯出李邈,她是为了拉同伙。
但哈萨尔却只能呵呵发笑,不置可否。
夏初七眼风扫向赵樽,却在他看过来时,偏开头去,不与他正视,只冷飕飕嘲笑。
“一旦鸡飞蛋打,不过陌生人。”
“……”赵樽黑着的脸,结成了冰。
“表妹说笑了。”哈萨尔头有些大。
他今儿的身份极是尴尬,一方面是北狄前来洽谈的太子爷,另一方面又是他很乐意成为的角色——夏初七的表姐夫。可如今横在他们夫妻两个之间,左右都不是,吃着那碗饺子,便如那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好吃吗?表姐夫?”
夏初七笑眯眯问着,服务态度极好。
“嗯,口味上佳。”哈萨尔额头冒着汗,被她提醒了这么一句,方才觉得口中的饺子确实是美味……美味得他思绪一飘,想得便远了。
在漠北这些年,他没有吃过饺子。
而他记忆里最后一次饺子,还是在穹窿山的冬至,李邈亲自包了饺子,翻墙给他送到宁邦寺里来。那个时候,还是小姑娘的李邈,红扑扑的脸,粉嘟嘟的唇,乐呵呵的笑……都曾醉了他的眼,如今想来,那一切,仿若还在眼前。
回到哈拉和林好些年了,贵为太子的他吃过无数精致的美食,住过无数华丽的宫殿,却再无那一种饺子下肚,便会产生的归属感……一种心的归属感。
只因为没有她在身边,不管吃什么,都没有了那家的味儿。不管住在哪里,都好像住在别人家。对衣着,对食物,再也提不起半分热情,吃好吃歹也都浑不在意。
有些人的名字刻在了骨头上,想起便是痛。
吃着吃着,他的眼圈便有些赤红。
夏初七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对劲儿。
“怎么了?表姐夫,饺子不好吃?”
哈萨尔自觉失态,没好抬头,只是僵硬着笑了笑,“哪里哪里,这饺子不仅做得赏心悦目,吃着也是口齿留香,即便是凤髓龙肝也不可比。”
这般赞美,他说得诚心,可听在赵樽的耳朵里,便如针尖一般蜇耳,更觉腹中空空。
清咳一声,他喝茶掩饰。
小宝音在饺子出锅时,便已经让晴岚伺候着吃了几个,小肚子都圆了。可如今看着哈萨尔吃得兴起的样子,她摸着肚皮,又可怜巴巴地撅上了嘴巴。
“表姨父,宝音饿饿。”
她那可怜的小表情,简直就像是一个被人虐待的儿童,对食物充满了渴望。长得漂亮的小姑娘,要求最是让人无数拒绝。哈萨尔也是一样,宠爱的轻笑着,亲自动手拿了一个碗,把食盒里的饺子盛了三四个,递到宝音的面前,“来来来,宝音和表姨父一起吃。”
“嗯……好……”小吃货眼睛都亮了。
两个人一起吃,两个人一起承担吃饺子的压力,哈萨尔甚为满意,只是他这般作为,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自己让一个两岁的小姑娘一起来承担赵樽的“劈风眼”有没有什么问题。
“表姨父,好吃……饺饺好吃……”宝音真是个小吃货,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爹的黑脸,小脑瓜子里,只有一个字……吃。
“呼……饺饺……好吃……”
赞美了一次,又一次,宝音对夏初七的崇拜都在嘴上,“阿娘好棒!”
“这孩子,真乖!”
哈萨尔由衷的赞着,不知想到什么,语意里有一抹细微的叹息。
夏初七听罢,唇角往上一扬,“表姐夫,往后你与表姐两个的孩子,会比她更可爱的。”
今儿她想方设法地拍哈萨尔的马屁,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赵十九。可她这马屁拍得……虽然没有拍到马腿上,却是拍到了马心上。
哈萨尔无奈一笑。
“不知这辈子还能否有那一日。”
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以后,与李邈虽一直有联系,可李邈是一个十足的怪人。她在夏初七的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偏生就是不喜谈论与哈萨尔之间的感情。所以夏初七对他们的发展知之不详。
思量一下,她问:“你与表姐两个怎样了?”
“还那样。”
“哦?”
“一言难尽。”
与李邈一样,哈萨尔似乎也是不愿多提。更何况,作为男人,倾诉的渴望比女人少。他面有忧色地抿了抿唇角,笑一下,便试图插开话题。
“表妹,你觉着小宝音长的像谁?”
孩子像谁,是每个家庭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先前夏初七与赵樽两个自然也没有少为此争论。但是,两个人都觉得孩子应当像自己多一些,各执一词,争论了几次,仍是没有得出结论……
在这样的争论中,下头的人大多都笑逐言开的说,嘴像王妃,鼻子像王爷,眉毛像王妃,耳朵像王爷,反正都是中立派,谁也不敢有半点偏向。
“我觉着像……”哈萨尔看着宝音白嫩俊俏的小脸儿,又看看赵樽与夏初七,正待说话,不曾想,正在吃饺子的小宝音却接了嘴。
“表姨父,宝音像……阿古木郎!”
像阿古木郎?
低“呃”一声,帐里有人抽冷气。
夏初七心里也“咯噔”一下,生怕触了某人的逆鳞。而显然已经被触了逆鳞的某人,那一张冷肃的面孔上,黑沉沉一片,宛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不见半丝光亮。
好一会儿,没有人敢说话。
但小宝音不同,她才不管她爹什么表情。大抵说完了像阿木古郎,又想去安慰她娘,宝音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便握在夏初七的手上,又道,“阿娘,我虽像阿木古郎……也有一些像阿娘的……”
不补充还好,一补充就捅蒌子了。
她长得又像东方青玄又像夏初七,这说明了什么,这不是诚心要把她爹给活生生气死么?夏初七轻轻咳嗽着,看着宝音一本正经的眉眼,突地有些叹息。
这闺女其实真的像赵十九。
她这腹黑简直是天生的,而且腹黑得无声无息。
若不是宝音只有两岁,若不是她的小表情是那样的认真,她真的会觉得这小丫头是故意在气赵樽。
不过,她分明不是。
一个人说完没看别人反应,她把小脸偏向赵樽。
“阿爹,宝音说得可对?”
火上浇油是什么?宝音便是了。
赵樽看着女儿认真严肃的眉眼,脸孔便凉出几分冬风瑟瑟来。可是,当着哈萨尔和下属的面,他若是当场发飙,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可若是不发飙,他一直在沸腾的心头血,又如何咽得下去?
看着女儿,他僵持的面孔上情绪不明,仿若暴风雨前的阴霾,看得郑二宝几个熟悉他的人都夹紧了尾巴,生怕发生大战,烧到自己的眉头……
可小宝音丝毫未查气氛的僵持,又发话了。
“阿爹,你生气了么?”
赵樽再大的气,也不能对女儿发。
拉着宝音的手,他淡淡哼了一句。
“没有,阿爹怎会生气?”
“哦。”宝音恍然大悟,仰着小脑袋,笑得甜甜的,“宝音长得不像你,你也不生气,便是乖阿爹……这样,让阿娘再给你生一个,长得像你的吧?”
她先前说了几句话,就没有这一句话这般中听。
赵樽满肚子的怒气,都被女儿给治愈了。
“好,回头让阿娘再生一个。”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风是扫着夏初七的。
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