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应付。”赵樽冷冷说着打断他,面色已然恢复了一惯的平静,只是他的平静里,添了一些冷戾与阴霾,仿若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看得夏初七心脏一抽一抽的,肚子也一抽一抽的,痛得整个人都卷缩起来,仿若陷入半晕厥的状态之中,揽着他的脖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十九,若是没了小十九,我也是活不成的。”
她是在逼他,让他不能放弃孩子。
他低头盯着她,目光如矩,仍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夏初七抽痛的呼吸着,气若游丝,可盯他的视线却片刻也未离开。她不知还能看多久,不知道常的话是不是真的,她舍不得他,一瞬也不愿意错过他的脸。
被他抱着走过那一条长长的甬道时,在宫缩阵痛的间隙,她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希望它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可以走过一个轮回。
“很痛?”他忧心的问,额头有一滴汗落下来,贴上她的脸。
“不……痛。”她摇了摇头,笑着看他,扬着下巴,把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可即使她想轻松一点,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很费劲,“赵十九,千万不要放弃我们的孩儿。他在我的身体里,与我是一体的。正与你一样,也与我是一体的。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当他知道他的父母要放弃他的时候,他在挣扎,他在呐喊,他在悲呼……”
“阿七……”赵樽目光有晶莹的颜色。
夏初七一笑,冰凉的指头抚上他的眼角。
“赵十九,爱你和爱他,是我此生最骄傲的事!”
☆、第242章 天下虽重,却不及你。
谁也没有料到赵绵泽会夤夜前来,来得如此之快,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儿。不过短短时间,他的到来就像为魏国公府注入了一锅滚水,令府内登时沸腾。“皇帝驾到”的戏文唱了千百年,可也只有亲自感受,才能知晓个中的紧张与焦灼。
魏国公府这样的功勋之家,平素接待宾客都只开偏厅,不开正厅。可如今皇帝来了,这会子正厅里烛火透亮,丹青壁画、石雕门联、楠木花格反射出一道道白炽的光芒。阖家老小跪迎一地,诚惶诚恐,胆小之人只差把头埋到裤裆里去。
赵绵泽负手立于厅中,看着一地的人,温和一笑。
“朕深夜叨拢,只是私访,尔等不必拘礼。”
听他声音并不异样,夏常神色稍缓。捏了一把冷汗,他躬着身子摊手,“陛下请上坐。”
“不坐了。”赵绵泽低低一笑,淡淡道。
“不知陛下前来,有何圣谕?”
赵绵泽目光瞄向通往院落的大门,定了定神,道:“朕先前小睡,做了一个梦。梦见夏楚病了,病得极重,一时心神不宁,无法安睡,这才过来看看。夏爱卿,你带朕去楚茨院吧。”
“承蒙陛下惦念,是舍妹荣幸,臣阖府之光。舍妹原该前来接驾,只是……”夏常迟疑着,目光闪烁不停。要知道,寻常男女尚未大婚之前,连面儿都不能见,男子又如何入得姑娘的闺房?
即便赵绵泽是皇帝,也于礼不合。
可不等他说完,赵绵泽却抬袖一笑,“爱卿之意朕心甚明。只是,朕与夏楚虽未大婚,但在宫中时早已同床共枕,人人皆知我俩情分,不必拘此小节。难道爱卿对朕还不放心?”
一句“同床共枕”过,惊了一殿的人。
可是他话音落,却无人说话,更无人敢反驳半句。夏常踌躇着,大袖抬起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支支吾吾地又道:“微臣不敢。只是道常大师有言在先,舍妹身系‘天劫’,在大婚之前,都是应劫期,实在不宜见客。”
“朕受天之命,真龙之身,何惧天劫?”赵绵泽打断夏常的话,瞄出去的那一眼,似是还噙着笑意,可仔细一看,却是平添了几分戾气,那身为帝王的冷意与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容人辩驳。
“朕自有分寸,爱卿前头带路。”
夏常脊背一寒,不敢再多说,恭顺地走在前面。
夜来风疾,灯下影重。
一行十数人,龙蛇一般走向后院。
楚茨院是魏国公府最后面的一个院落。不过,虽然魏国公府占地极广,但前殿离后院也不算太远,约摸走了小半盏茶工夫,楚茨院便在望了。前魏国公夏廷赣爱极了夏楚,故此楚茨院偏僻却宽敞,除了院落本身之外,连接楚茨院与其它院落的是一个极为曲折的回廊,回廊过处还有一个四方的小院。
走过小院中的青石板路,赵绵泽心里颇为沉重。
“嗖!”
十数人尚未入院门,耳边一道沉闷的声音过后,又是一声惨痛的“啊”。赵绵泽侧头一望,只见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只短促一叫,身子便猛地匍匐在地,从脑袋上迸出的血花溅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袍角。
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走在赵绵泽左侧的何承安尖细的嗓子几乎哑了。
“护驾——”
“有刺客!”
“保护陛下!”
“快!有刺客!保护圣驾——”
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喊,打破了魏国公府原有的宁静。
大晚上的,赵绵泽过来瞧夏初七,居然遇了袭,事态的严重性可想而知。几乎霎时,场面便混乱起来。一群大内侍卫把赵绵泽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赵绵泽环视一周,唇角轻轻抿起,却笑了。
“这天劫,倒是应得快!”
他半嘲半讽的话,听得夏常额头上的冷汗滴得更为厉害了。他跨前一步,紧张地揖礼,凝神屏息道:“微臣不知哪来的乱贼,惊了圣驾,望乞恕罪。只是,此处恐不安生,陛下不如先行回宫……”
“夏爱卿是想说,朕应当拿你是问?”赵绵泽冷冷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惊而不语,面色猛地一沉,一边冷笑一边淡声道:“你魏国公府大晚上出现刺客,倒是稀奇得紧。不过,若朕真在此生出些什么事来,恐会要你阖家性命相抵,想必那刺杀也不敢放肆,今儿这楚茨院即使是龙潭虎穴,朕也要闯闯看——”
夏常一惊,脸涨得通红,“扑嗵”叩伏在地,重重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下头,“微臣实不知哪来的刺客,只是微臣以为,陛下安危关乎社稷,恐在此多待会护驾不周。这才冒死阻挡圣驾,还望陛下明鉴。”
赵绵泽哼一声,袍袖一拂,看向不远处的楚茨院。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看他执意如此,夏常虽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他并非傻子。夏楚这一阵子的反常,皇帝今天晚上的反常,每一件事都绝非正常。很显然,今儿晚上魏国公府将有祸端,或者说,魏国公一脉,将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天劫”。
“杀了狗皇帝!”
“兄弟们,放箭!”
“杀——”
随着那一支射杀了大内侍卫的冷箭而出的,是一道道铺天盖地的暴喝声。紧接着,围墙上、屋檐上、瓦片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群约摸数十之众的黑衣人,或放冷箭、或舞钢刀,纷纷从房顶跳了下来。
“护驾,护驾——快!”
大内侍卫纷纷拔出腰刀,几乎瞬间就与黑衣人战在了一处。厮杀激烈,不论是谁,出手都毫不留情,吹得人肉横飞,鲜血四溅。赵绵泽到底是皇帝,这时不仅未慌手脚,反倒似是早有准备,不过片刻工夫,大批的御林军便赶了过来,把楚茨院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正是禁卫军统领肃王赵楷。
看了一眼被密不透风的人群,赵绵泽低喝一声。
“围住魏国公府,刺客一个不放。”
“是!”赵楷沉声回应。
赵绵泽看他一眼,略一顿,又道,“注意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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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甬道里,有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地下室,离如花酒肆并不太远。在这个地下室里面,早有备齐的生产用品。有床、有被、有衣、有食、有水、有火。有一些东西是夏初七事先交代赵樽准备的,比如棉垫、收腹压力带、剪刀,卫生纸等等,也有一些是赵樽自己添置的,包括大人小孩儿要穿的衣服等等。
此时,地下室里除了赵樽之外,再没有旁人。
赵绵泽来得突然,他们走得也很急。晴岚、梅子和郑二宝等人都没有尾随下来。而且这个甬道不能被人发现,他们几个都需要在上面周旋与策应。
甲一从如花酒肆出去找稳婆了,还没有回来。
夏初七一个人躺着冷冰冰的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但身上穿着的棉质寝衣早已被淋漓而出的汗水湿透。她很痛,可地下堂阴冷的冷风却没有放过她。一股子冷风拂来,汗湿之处凉凉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意来,顺着肌肤爬遍四肢百骸。
她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阿七,你坚持住,稳婆马上就来。”赵樽眸色幽冷,额头上与她一样,沾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与她交握在一起的手,也紧张得捏出了条条青筋。
“赵十九,我……”夏初七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部,爬到了他的胳膊,一把揪紧他的衣裳,勉强一笑,“我有没事,我有把握的……你只要答应我,一定要留下我们的小十九,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要留下他。其他的事,就,就都不是事。”
“阿七,你不要说话,储备体力。”
她摇了摇头,“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每个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对女人来说,生孩子的时候,自家夫婿能陪在身边是,是很幸福的……赵十九,我,我也幸福。”
她痛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神色是强撑的坚强。
赵樽看得牙龈咬紧,握住她的手,不停拿棉巾为她擦拭冷汗,“你忍住,乖乖,你忍一忍。”
赵十九很难得说什么肉麻的话,一句“乖乖”,听得夏初七心里一跳,不好意思地“嗯”一声,咬紧了下唇,慢慢的,目光也迷离起来。
一次比一次疼痛的宫缩,惹乱了她的思维;一次比一次频繁的阵痛,袭击着她的感官神经。她唇齿间偶尔呼出几句疼痛的呻吟,抓在赵樽胳膊上的指甲深陷入他的肉里,也不自知。
“赵十九,你陪着我……一定陪我。”
时下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女人生孩子,为避血污与不吉,男子不能进产陪产。故而,没有任何女子生孩子是由夫婿陪着的。这一点赵樽非常清楚,可夏初七说完,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我在这,一直在。”
“你不怕不吉,不怕血光之灾?”她吃力的笑。
“不吉之事太多,血光之灾更不少。你与我……”他顿一下,眉目如刺,“每走一步都是从血光里拼杀出来的。阿七,在爷这里,再无比见不到你更不吉的事了。”
夏初七微微一笑。
可她笑容还未落下,肚子又是一阵抽痛,小十九在里面耸动了几下,她的下腹便有一股子热流汹涌而出,像尿尿一样,登时湿了床褥。
凭着医生和女性的直觉,她咬住了唇抓紧他。
“羊水破了……赵十九……咱的小十九要来了……来不及等稳婆了……我……你看着我……看着我……”
赵樽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堂的门,紧紧握住了她。
甲一还没有回来。稳婆也还没有来。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屏息凝神道,“不怕!阿七不怕。你只需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当下的妇人生产,不若后世有医疗保障。俗话说“生儿如进鬼门关”,每一次生育,都是一次与死亡的搏杀,赵樽自是知晓这一点,他的表情比夏初七还要紧张万分。夏初七握住她的手,痛得冷汗直落,却还是有一些想笑。
“爷……想帮我什么?”
赵樽严肃的面上,冷峻异常。
“没有稳婆,爷便亲自为你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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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风舔着火舌,几近熄灭,紧张万分。
楚茨院的外面,厮杀也还在继续。
那数十名“刺客”的人数虽不算太多,但个个武艺精湛,一看便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杀手。这些人对付普通人即使人数再多也能游刃有余。只可惜,赵绵泽似是早有防备,身边跟着的一群大内侍卫也都个个高手,加之随后赵楷领来的一大群禁卫军,蝗虫一般,密密麻麻地涌过来,很快便把魏国公府、楚茨院,包括那些“刺杀”一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刀声,剑声,金铁相撞声,紧张万分。
每个人都似杀红了眼,惨叫声里,不断有人倒下。
屋檐之上,还有暗藏的弓箭手在放冷箭,但赵绵泽的身边也被防御的滴水不漏。禁卫军们手上执着盾牌,把他挡在里面,根本无法伤他分毫。这般持续下去,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尽了优势。没有坚持太久,那几十个黑衣刺客便支持不住,死伤大片,一滩又一滩的鲜血水一样流出来,染红了一片院落,刺红了人的眼,把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点缀得更为黑暗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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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一样的天空中,仿若有流星划过,掠过一抹光亮。
郊外的栖霞寺里,道常坐在平台,观着天相,手捻佛珠,不停地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如花酒肆的外面,深浓的夜雾里,甲一领着两个小脚的产婆,在陈大牛的接应之下,偷偷潜了进去。大都督府里,东方青玄正在整顿人马,准备出府。
魏国公府的事情,牵动了无数人的心脏。
重重宫闱之中,也有一件事情在酝酿。
陈景穿着盔甲的身影,从夜色里穿入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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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茨院里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赵绵泽看着被禁卫军团团围住的黑衣人,身子一直僵硬着,一动也不动,眉目里看不出情绪来。只是,每一次“噗噗”的刀子入肉声,每一次有人倒在地上,他的面色便会沉上一分。
“六叔,留活口!”
再一次,他下了命令。
正在善后的赵楷被他点了名,似是从杀红了眼的状态中刚刚反应过来,微微一怔后,他回头看了赵绵泽一眼。
“臣领命!”
说罢见赵绵泽不吭声,他举着佩刀的手臂一挥。
“陛下说留活口,你们都没有听见?”
随着赵楷的大叫,围拢的禁卫军停止了屠杀一般的进攻,手上的刀剑攻击稍微缓了缓。但黑衣刺客并未因此解围。比之赵绵泽的人,他们人数实在太少,即便几次想要突围,仍是无法摆脱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眼看无路可逃,其中一个黑衣人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突地哑着嗓子嘶吼了一声。
“兄弟们,杀不了狗皇帝,咱也不必活了!”
他一吼完,马上有人响应。
“誓死效忠主公!”
“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是谁?没有人知道。
只是几句话说完,那个带头喊话的黑衣刺客,便第一个抹了脖子,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看更多的刺客要跟着他自杀,赵绵泽温润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冷哼一声,他二话不说,猛地上前抢过一名弓弩手的武器,拉开弓,“嗖”一声射中一个想要自杀的黑衣人胳膊。
“给朕把他们手都砍掉,看他如何死。”
他冷冰得不带感情的声音,仿若鬼魅,与他平常给人的仁厚温和的形象完全两样。即便不了解情况的人,也可以从中知晓——这位皇帝,今天情绪非常不对,那楚茨院里的七小姐着急是惹恼了他,恐怕她要倒大霉了。而魏国公府,恐怕也要倒大霉了。
赵楷看他一眼,脊背寒了一寒,“是!”
“砍掉他们的胳膊!”
这样的命令有些冷酷。夜风徐徐,花影重重,在一阵刀剑相撞的金铁铿然声后,被重重包围的黑衣人终于全部伏了法。空寂的院落里,良久无人说话,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中,滩了一地的鲜血,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