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会儿一脸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撵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强忍着情绪,那小脸上的表情,时阴,时晴,时嗔,时怨,足有半个时辰,变幻不停,可哪怕呵欠连天,她仍固执得不肯离去。
他一直看着书,其实心思未在书上。
由始至终,他都是瞄着她的。
由始至终,他都在心猿意马。
可直到他狼狈地去净房沐浴,心里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逼迫她就范。说到底,他是不忍她痛苦的。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拉过一角被子,盖在腿上,就如那晚一般,拿一本书来,脊背轻靠在床头,在一抹灯火的幽光中,陷入了一个人的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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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朝,赵绵泽当廷宣布了对赵樽的任命,拟定文书便授予官印。在满朝文臣的诧异与注目中,赵樽只是浅然一笑。他倒是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做一回文官。
入了朝列,他与赵构虚托一番,便见兰子安出列。
“臣有事启奏。”
赵绵泽手轻抬,“讲。”
兰子安没有抬头,恭声道:“高句国使者昨夜三更抵达京师,微臣已将其安置在金陵东的江东驿。这是高句国的奏报。”
在赵绵泽的示意下,何承安将兰子安手托的奏报呈了上去。赵绵泽看完内容,淡淡扫一眼奉天殿里的众人,又将它递与何承安。
“念!”
原来,高句国自洪泰二十七年腊月起,为时半年的内乱已平息,大将军李良骥战败,被高句国撵入大晏境内的毛怜卫一带。高句国王来函称,愿履行前言,前大晏称臣,便望大晏给个方便,擒拿反贼逆首。除此,并催促文佳公主与定安侯的婚事。
先前辽东事发,前来和亲的永宁公主死,文佳公主伤。陈大牛将文佳公主带回京师,她一直被礼部安置在专为接待外使的晏宾楼,已有数月余。
对于此事,朝中一直有议论。
但赵绵泽始终未有令文佳公主与陈大牛完婚,也没有就自己登基之便利,将成为长公主的胞妹赵如娜抬成定安侯正妻。
他一直在等待高句国的战势结果。
一来这一桩和亲之事是洪泰帝在位时定下的,他新君上位,不管内外事务,都不好公然抗衡太上皇的圣意。二来李良骥若是造反成功,高句公主自然不必再嫁与定安侯,事情就算了结,不必他再出面。
但没有想到,李良骥竟是败了。
“陛下……”
这时,殿外又传入一个急奏。
“李良骥派人传来急奏,愿领现有兵马十万,向大晏永世称臣,便在毛怜卫替大晏戍卫疆土,以防高句来犯。”
事情赶了巧,奉天殿内一阵哗然。
先前在辽宁因高句公主的死亡,眼看高句国便要反水,再一次联合北狄与大晏为难。那个时候,北狄托长了大晏战线,李良骥曾拜会过大晏边臣,他率兵还朝造反,其实给了大晏一个喘气的机会,可以坐山观虎斗。
如今,北狄已和,高句称臣,李良骥虽然战败,但到底曾对大晏社稷有功,这一番请求也不算过分。
在众臣的议论里,赵绵泽微微一笑。
“诸位臣工以为,当下应如何处置?”
吕华铭出列,欠身道:“禀陛下,高句国王早已上旨愿臣服我大晏。若非李良骥搅局,此事早成。如今高句国王名正言顺,而李良骥为逆贼首脑,率残兵潜入大晏,我朝应即刻命令辽东指挥使,领兵剿灭李良骥残部,以示我天朝上国的恢宏气度,以令四海来朝……”
“一派胡言!”梁国公徐文龙与吕华铭素来相看两厌,听他说完,徐文龙哼笑出列,讥讽道:“吕尚书未历战事,纸上弹兵,自是容易。你以为李良骥那般好打?”
说罢,他抬头望向赵绵泽,“陛下,臣虽不知李良骥为何会输掉此战,但此人非池中物,我朝只需助他一臂之力,他定可再取高句,届时,高句由他主政,必会长久为我所用,不会像眼下这般,在大晏与北狄之间摇摆不定。请陛下圣断。”
徐文龙是武将出身,论军事策略自非吕华铭这文臣可比。但吕华铭能为吏部尚书,亦非等闲之辈。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在奉天大殿上争执不休。
一个要助高句国王擒李良骥。
一个要助李良骥拿下高国政权。
明面上,仿若是徐吕二人的争执。
可私下里谁都清楚,吕华铭的女儿吕绣为赵绵泽宠妃,他即为国丈,自是赵绵泽一党。梁国公徐文龙虽是勋戚,但对赵绵泽素来不喜,如今正是“构党”中的肱股人物。
一场对高句国逆首李良骥的处置,很快便演变成了“保皇派”与“构党”之间的党争。而这样的事情,几乎每日都会在朝堂上演一次,日趋白炽化。
那二人说得激愤若狂。
臣工们私下惴惴,或各自站队,或保守不语。
赵绵泽高居金銮椅上,眸子半眯着,突地轻轻一笑。
“十九皇叔,此事你怎么看?”
他突兀的问话,把问题甩给赵樽。
很显然,他是要借由此事让赵樽表现立场。
赵樽唇角一勾,眉宇间看似有几分为国事的忧色,可仔细一看,又什么情绪都无,始终平淡如水。
争吵声停下来了,奉天殿上的众臣都把视线落在赵樽的脸上,都想看看这个闲散了这样久的大晏亲王对时局究竟如何看。
赵樽出列,走到徐品二人的前面,目光略深,就像不察众人正在窥视他一般,抬头望向赵绵泽,冷肃开口,有条不紊的分析。
“穷兵黩武,烽烟过处将血流成河。一旦开战,百姓将会饱受战乱之苦。死的是我大晏将士,耗的是我大晏库银,陛下新皇继位,当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为紧要,切莫东征西讨,自损其身。”
“我大晏国富民强,素来海纳百川,宽仁大度,岂能连一个小小的李良骥都容不下?量小非君子,且不说他曾缓解过大晏僵局,就如今他归顺我朝,便容他留守鸭绿江,为大晏戍边又有何防?至于高句国,除了李良骥之事,其余一一应允,即扬我大晏天朝宽厚风范,也得让他知晓,大晏从不受他人左右,自有主张。”
“再者,高句国虽臣我朝,但其心却是姓北狄的,他们亲北狄,远大晏,这是事实。如今虽暂与北狄结盟,但诸位臣工皆知,非长久计。李良骥在毛怜卫可牵制高句,也可令高句不得不称臣。如今一来,我朝不必费一兵一马,便可令他二虎相争。岂不快哉?”
他的言词与保皇党和构党都不同。
大抵来说,属于第三方言词。
可任谁都能听出,他真的只是基于客观与中立的态度,就目前的各方形势做了一个最好的处置方法。不得不说,他这般处理极妙,也可谓一心为赵绵泽的江山社稷着想的。
赵绵泽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来。
于他先前想的不一样,赵樽并未推诿敷衍,而是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他交予的事务。这样的他,越发让他看不懂了。
殿内沉寂片刻,久久无人说话。
这时,久不言语的秦王赵构突地欠身,面露钦佩之色。
“十九弟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为兄佩服。”
吕华铭目光一闪,亦是点头,“晋王殿下说得极有道理!”
“构党”纷纷附议,保皇派观皇帝面孔,亦是会意地点头,一干人皆道:“臣附议!请陛下圣断!”
一场干戈好像就这般化解了。
可其间涌动的暗流,更为澎湃。
赵绵泽微微勾唇,目露欣慰的笑意。
“十九皇叔所言极是。”
他拖曳着声音,随即道,“发公文与高句使者,李良骥既已投诚大晏,便是有悔改之心,天子新继大统,大赦天下,当以仁政为要,未免再有流血烽烟,祸害民生,朕做主,令与其把手言和。从此睦邻,隔江为好。至于文佳公主的婚事……”
他的视线慢慢掠过大殿上的陈大牛,目光一眯。
“前一阵子因朝中事务繁杂,未急给文佳公主过大礼。但亲事既是太上皇先时许下的,朕自当遵从。即日起,着礼部筹备,钦天监择吉日良辰……”
“陛下!”
不等赵绵泽说话,陈大牛大喊一声打断了他,出列掀了一下衣摆,便跪下去,“臣有话说。”
赵绵泽眼睛微眯,并未因他的打断生郁,语气温和。
“定安侯有何话说?”
陈大牛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声音浑厚毅然,“臣只有一句话,想问陛下和诸位臣工,难道堂堂大晏天朝上国的长公主,竟不如高句一蛋丸小国的公主么?”
他铿锵有力的话音一落,奉天殿上的人面面相觑一眼,大抵都知晓他的意思了。他在为赵如娜鸣屈,想为赵如娜抬正妻。
赵绵泽面上露出微笑,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长公主当初嫁与侯府为妾,是定安侯亲自在太上皇面前请的旨。只如今……定安侯是要朕撤回太上皇当即的旨意,还是定安侯悔悟了?”
他不轻不重的话,并不狠戾,却字字如刺地蜇在陈大牛的身上。陈大牛晓得这个皇帝其实一直恨他当初让他妹子为妾,还三跪九叩入府,就是想让他丢一个丑。
说起来,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
但属实是他欠赵如娜的,男子汉大丈夫,认错何妨?
也未想那么多,他臊红着脸,沉声道:“陛下,当初是臣鬼迷了心窍,不知长公主贤德温厚,慢待了她,如今臣夫妇二人和睦恩爱,臣实不忍长公主受此屈辱。”
“你待如何?”赵绵泽声音又是一沉。
陈大牛知他怒气未消,一咬牙,低下头去,“臣当初是做错了,自愿领受军杖五十,罚俸一年的处罚。但为免长公主受辱,请陛下拟旨,取消臣与文佳公主的亲事,便恩准长公主为臣正妻。”
他言语间的悔意并无半分遮掩,纵是赵绵泽恨他,但妹妹到底已经是他的人了。如今的情形看来,她早已胳膊肘弯了,一心向着她这个夫君。
赵绵泽沉吟片刻,叹一口气。
“定安侯知错能改,朕亦为之动容。为此,罚俸一年就免了罢。至于军杖五十,明日午时在奉天门外领受,众臣观之,以儆效尤。”
斩钉截铁地说完,他深幽的目光明明灭灭,语气却又缓和不少,“但定安侯有一言极为有理,我天朝上国的长公主若是为妾,实在贻笑大方,不仅丢朕的人,也丢我大晏的人。传朕旨意,赐菁华长公主为定安侯正妻,累加一品诰命夫人。”
陈大牛双目一亮,如蒙大赦般,兴高采烈地叩拜。
“多谢陛下成全……”
他的话未说完,赵绵泽便皱起眉头,又道:“然文佳公主亲事,是太上皇亲许,朕初涉政事,不能不体太上皇之用心。故而,文佳公主与定安侯的亲事不能做废,许文佳公主为定安侯平妻。”
按《大晏律》中婚律来讲,一夫一妻乃律制不可违。也便是说,律法上并无平妻之说。之所以称为“平妻”,只是盖上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妾室,入了侯府,见到主母,还得执妾礼。不过称呼上好听一点,对得起高句国王而已。
“陛下……”
陈大牛抬起瞪圆了眼,看样子仍是不愿,可赵绵泽飞快地打断了他,皱起俊俏的眉头,五爪金龙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定安侯不必再议,此事朕做主了。”
这一道赐婚,于赵绵泽来说,不是为了他陈大牛,而是他能够为菁华做到的极限。要知道,大晏与高句国联姻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国不能出尔反尔。一个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好在能以天朝长公主不可为妾的理由搪塞过去,若是连婚事都毁约了,那等同于大晏自打嘴巴。
陈大牛看着他沉下的面色,还要再说,余光却扫到赵樽淡淡看来的眉眼。心里一激,到嘴的话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不得不跪地领旨谢恩。
从奉天殿出来,文武百官一道往宫外行去,陈大牛四周看了看,走到赵樽身侧,与他并肩而行,脸上还有一层阴晦之色。
“俺大老爷儿,连娶亲之事都做不得主,属实窝囊。老子真不想做这劳什子的侯爷了,不如领了俺媳妇儿回去种地,奶奶的……”
看他气咻咻的样子,赵樽抿了抿唇角。
“侯爷为人真是爽直。”
听他称了一声“侯爷”,陈大牛这才意识到周围都是人,不禁喟然一叹,拱手道:“让殿下看笑话了。俺大老粗一个,就一根肠子,直的。说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赵樽淡淡看他,袍角飘飘,没有说话。
陈大牛耷拉着眉,瞄他一眼,又自顾自哼了一声:“算了,今日好歹为俺媳妇儿正了名。那啥公主来着?来就来呗,老子就当府里多养一个闲人,不与计较了。”
赵樽牵着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余光扫了一下左右,没有见到元祐,早朝时亦是不见他,微微蹙了蹙眉。
“殿下怎的不讲话?”
陈大牛一人说得无趣,不由咕哝起来。
赵樽深深凝他一眼,淡淡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妻妾环绕那是古礼,亦是男儿本色,侯爷不见这京中的王公勋戚们,个个宅院风流么?为何你不愿娶文佳公主,宁肯为此惹恼陛下?”
陈大牛看着他,微微一诧。
思量一下,他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俺不是都说了么,俺是粗人。俺乡下人穷,那里能娶那样多的妇人?一个就足够了。要多了,那家里还能揭得开锅吗?俺说是因为养不起,您信不信?”
“……”
看他说得实在,赵樽胸膛憋了一下。
陈大牛眉梢跳了跳,自己叹息一口,突地又拔高了声音,“殿下,俺近来闲着,准备在太平街上为俺哥嫂开一家酒肆。今儿一早,刚有一批美酒从俺老家运抵京师,殿下素来爱酒,不如过去吃一口?”
赵樽眉头一挑,“青州酒?”
陈大牛点头,“青州酒。”
见赵樽不语,似有犹豫,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云门山北麓。嘿,这一回开这个如花酒肆,一来为俺哥嫂凑一门营生,免得他两个荒废了时日。二来么,也是为了饱俺的口腹之欲,俺这酒,没得说,一个字,美。”
赵樽微笑,“本王曾闻欧阳修在青州做太守时,曾写下‘醉翁到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么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倚枕看山横’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定安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谢不免了!不过,若是醉在其间,恐怕往后还要时时叨扰?”
“俺求之不得。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拍着肩膀出去了。身边的臣官们也有凑过来打听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酿造美酒的佳地,如今定安侯家的酒肆开张,一定要前去捧场。
官场上的客套话,你来我往,左耳进,右耳出,陈大牛也不以为意,只道,小本买卖,等开张之日,一定请诸位前往,便敷衍了过去。
出了奉天门,陈大牛牵了马过来,与赵樽一同去了太平街的如花酒肆。酒肆如今还未有开张,甫一进门,便见到匠人们正在整饬,进进出出的,极为热闹。
拴好马,陈大牛摊手,“殿下,里面请。”
赵樽点头,“有劳!”
二人说笑着便直接入了酒肆的内院。
一入院子,门口便有四个工人在守着。里面的情形,与外间截然不同,那些匠人与外间的匠人虽穿一样的衣饰,可他们看见二人进来,那神色明显较之外面人不同。纷纷行礼,称殿下与侯爷,动作整整齐齐。
陈大牛挥了挥手,“你等继续干活,不必管我们。”
他说罢,迎了赵樽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