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迫我,不如杀了我。”
赵绵泽身子一僵,手松了一些。
凝视着她,他目光深沉。
这个女人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少年时,她总在他的面前晃,每一次看见他都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是认定了他的,一定要嫁给他的。那时,虽然他烦透了她,但他对婚事也是妥协的。他知自己早晚会娶她,会与她生活一辈子,还会生一堆儿女,然后就那般无波无澜的过下去,直到死亡,他还得与她睡在一个陵墓里,纠缠不清。
可如今,她用同一个身份,同样微笑着与他说话,他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她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感觉。甚至隐隐惶惑的觉得——她早晚会离开。
一片冷风吹来。
内堂里似是真有了凉意。
她看着他,脑子转动着,软下声音,“绵泽,我若是一个这般薄情寡义的人,他尸骨未寒,便转投你的怀抱,你也一定会瞧不上我的,对不对?”
“夏楚,我是诚心的。”赵绵泽声音喑哑无比,“人生一世,不过数十年,谁也不知未来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想再等。”
夏初七微微抬头,“你是皇太孙,你若用强,我自然无法抵抗。”笑了笑,她又道,“可我父母虽含冤而终,我却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没媒没娉就跟了你,你这是想要天下人都笑话我有爹生没娘教么?”
听了她的话,赵绵泽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
或者说,像是突然的惊喜。
“小七,你与他……没有过?”
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惊得夏初七差一点咬到舌头。
先前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太过了,她把自已说得像一个贞节烈妇似的,似乎让他误会了?
她垂下头,顺水推舟,“你以为呢,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我随便起来,根本就不是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由自主想到以前三番五次勾引赵樽,而他傲娇不从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
这一笑,明艳如春光,赵绵泽心里大亮。
猛地伸出双臂,他狠狠搂紧她。
“小七,真好……真好……”
夏初七瞥他一眼。正在考虑这时的男人真是单纯,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女人的贞节呢,却见赵绵泽一双狂喜的眼睛慢慢的发生了变化。从那一瞬间的狂喜,到添上了阴霾,也不过刹那。她不知他到底想到了什么,眼窝里情绪闪动,又恢复了先前的坚持。
“小七,我真的是想……”
“……”夏初七无奈的看他,“我又没阻止你?你可以去找你的侧夫人。”
“我只想要你。”赵绵泽僵硬一下,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你不必害怕,我不会用强,更不会逼你。但是小七,你给我许的一年期限,对我不公平。”
“你想怎样公平?”夏初七挑高了眉。
赵绵泽思量一下,突然一笑,淡淡道:“听说你与他以前常常下棋作赌。这样好了,你与我也赌一局如何?”
“怎样赌?”
“你若是赢了我,我便依你,腊月二十七,绝不食言。你若是输了,便老老实实与我做成真正的夫妻。”
夏初七冷笑,“明知我棋艺不精,这怎会公平?”
他沉了声音,“我让你子。”
让子,让子。夏初七脑子转到了锡林郭勒的那一晚。那时候,赵樽让她八十子她都输得一塌糊涂,如何敢随便一赌?微微眯眼,她看见了赵绵泽目光里的坚定,虽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夜这般执拗此事,但却知道,不可能轻易说服他。
想了想,她轻轻一笑,“我们换个方式如何?”
赵绵泽道:“你说。”
夏初七轻轻弯起唇角,“论棋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若是与我赌输赢,对我不公平。但我若是找一个自己在行的事情与你赌,对你亦是不公平。不如这样好了,折中一下,我摆出一局棋来,你若能破……我便从了你,如何?”
赵绵泽眉目一沉,没有答话。
她眯起的眼,添了一抹“看不上”的神色,挑衅一般,慢悠悠地补充,“何时解,何时从。殿下,敢是不敢?”
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怕“敢是不敢”。赵绵泽虽然不想与她绕这样多的弯子,但也不想表现得太没有风度。更何况,他还真不信夏楚能摆出什么棋局来难住她。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夏初七轻轻一笑,起身出去了。
很快,晴岚拿了棋枰进来,夏初七浅笑着看了赵绵泽一眼,坐在杌子上,一只手执了棋子,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来。
棋枰上的山水变化,风云万千。
她摆的是阴山皇陵“死室”里的棋局,那一个鸳鸯亭里的九宫八卦阵的阵眼。
当时,那棋局被赵樽破解之后,在闲得无聊的回光返照楼里,两个人在水乳丶交融之余,也没有忘了探讨此事。赵樽是一个棋痴,他除了告诉她那棋局的精巧和破解之法外,还将它完善成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死棋之局。
这世上,除了赵樽无人可解。
她不相信,赵绵泽能轻易解出来。
~
是夜,津门,直沽。
这里是一个四季繁忙的码头。它不仅是大晏的军事重镇,还是一个连通南北两地的漕运枢纽。
从哈拉和林到津门,北狄使臣一行人原本是要在津门停留几日的,当地官吏亦是早早准备好了迎接与宴请,但哈萨尔却拒绝了。一到津门,他就与津门的都指挥使张操之换了勘合,拿到通关文书。
几艘官船已准备妥当。
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就可到达京师。
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码头上,虽是入夜了,漕船和商船还在陆续靠岸,人来人往,灯火璀璨。苦力们也还在为了混上一个温饱,扛着沙袋拼命地吆喝着搬运。这一幕,于大晏的来往客商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可是对于喜欢大晏风土人情的乌仁潇潇和初来乍到的乌兰明珠来说,却新奇得紧。
看着远处停泊的官船,乌仁潇潇极是遗憾。
“哥哥,津门这样好的灯火,这样美的夜晚,我们明日一早再启程不好么?要是能在这岸边小酌片刻,也是人生美事。”
“乌仁说得有理。”
乌兰明珠性子文雅一些,不如乌仁的野性。但似是对她的话也极为赞同。这一派城市的繁华,与他们见惯的草原荒凉不同,不仅是她们,一群北狄官吏亦是纷纷点头称是。
见状,陪同的津门指挥使张操之面色一喜,趁势劝说,“二位殿下,各位来使,从运河南下,不日便可入京。诸位不如小歇一夜,以好让鄙人略尽地主之谊?”
虚与委蛇的应合着,哈萨尔看了赵樽一眼。
“晋王殿下的意思呢?”
“不必了。”他的语气,毫无回旋的余地。
哈萨尔点点头,“殿下所言极是。”与赵樽的归心似箭一样,哈萨尔亦是想早一点到达应天府。自从阿巴嘎一别,李邈回南晏已足三月。三个月来,两国不通书信,他又何尝不想念?
“哥哥……”
乌仁潇潇不停扯他的袖子恳求,哈萨尔瞥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徒惹人笑话。这里算什么?没听过秦淮风月甲天下?等到了应天府,再赏江枫渔火不迟。”
“哦,那,好吧。”
乌仁潇潇撇撇嘴,看了看赵樽面无表情的冷眼,终是闭上了嘴。
一行人里最为闹腾的就是她,她没了意见,其他人自是也没意见。码头边上的官兵,执戟而立,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众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沿阶梯而下。
还未到达岸边,突地听见“嘭”一声炸响,像是火器的爆炸声。紧接着,从官兵隔开的人群里,突地涌出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来。
他们的手上,都有寒光闪闪的武器。
在这码头,前来观看北狄使臣和“死而复活”的晋王殿下的老百姓很多。又是在晚上,这般密集的人群,中间一旦有火器炸开,那喧嚣的效果可想而知。
人群惊呼混乱中,那些拿刀的贼人速度极快地冲入了北狄使者的人群里……
“保护殿下,有刺客!”
北狄侍卫大声叫喊着,码头上巡守的官兵也高声喊叫起来,一阵阵的脚步们与兵器的铿铿声,嘈杂成了一片。
码头上,乱成一团。
乌仁潇潇先前只关注夜色,刀光剑影闪入眼帘时才发现异样。大睁着一双眼,耳边“嗖嗖”几声,只见好几簇暗器似的小短箭,冲她的方向射了过来。
她未及反应,身边的阿纳日一声尖叫,手臂中箭,汩汩冒出鲜血来,猛地倒了下去。而面前的几个贼人,刀剑伴着短箭扑她而来。
来不及思考,她双眼一闭,下意识的抱着头龟缩。可人还未有蹲下去,手臂倏地一紧,她突然被人扯了开去。耳边一晃人影晃动,等她再睁开眼睛,抬头时,看见的是赵樽冷峻宽厚的脊背。
他把她拉到了身后,手腕一扬,徒手夺过贼人手中的长剑,“扑”的一声,一个剑花挽出,人如鹰隼一般酷烈冷鸷,剑锋已直抵那人的心窝。
她心里升起一丝雀跃……
非常荒唐的,她希望那些人再来砍杀她。
可他们的目标,分明不是她。
赵樽一把将她推开,那些人霎时便围向了他。他身上原本没有携带武器,可反应极快,尽管受了伤,那些人的人数也不少,但他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她看得痴了。
北狄的侍从和码头上的官兵人数也不少,电光火石间,一群群人,喊着,叫着,厮杀起来。可,官兵们在喊杀喊打,那些贼人却不发一言。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赵樽。
“小心!”乌仁潇潇大声喊。
他却不说话,手上刀光“唰唰”直闪,手扬起,刀落下,一刀砍掉了一个贼人的脑袋,鲜血泼水似的喷出来,吓得她“啊”的一声捂住了脸。再睁眼时,发现他仍是没有表情,似乎眼睛都没有眨过。
她的头皮不由一麻。
冷面阎王的名号,果然不是假的。他立于人群中,像一个活生生的战神,众多贼人环绕,亦是面不改色,脚下的鲜血流得跟小溪似的多,他也不曾停顿一下。踩着尸体,阴冷俊朗的面上,肃杀一片。
“杀!杀!”
“啊!”
“哎哟——”
在一阵阵的惨叫声里,乌仁潇潇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杀人,手心紧紧攥着,汗湿一片,牙齿格格发颤。却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发现这样的他……令人心痛,心痛得跟着颤栗。
“到底何人行刺?报上名来!”
有人在人群中厉吼。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码头上的防卫,本来就严密,那些人的目的,应该是抓住爆炸那一刹那的机会刺杀赵樽。如今,眼看刺杀已不能,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吹了个口哨,剩下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再犹豫,纷纷把刀一横,直接抹了脖子。
“他娘的,狠!”
北狄的阿古将军“啐”了一口。
“呀……”
乌仁潇潇倒吸抽一口凉气。
码头上倒了一地的人,尸体横陈,看上去血腥味十足。张操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飞快地跑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了哈萨尔一眼,撩起袍角,朝赵樽一跪,中气不如先前,声音极弱。
“殿下,卑职无能,您没事吧?”
赵樽默不出声,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冷寂一片。
张操之怕死了这位爷,脊背上都是冷汗。却也是想不明白,这晋王入关不过短短数日,怎会有贼人来刺杀?他这官才上任不久,屁股还未坐热,可千万不要为此掉了脑袋。
哈萨尔看他一眼,突地冷了声。
“我等初到贵国,便横生枝节,张大人可有话说?”
“北狄太子殿下。”张操之起身,缓了一口气,“鄙人奉命护卫二位殿下和使臣安全上船,如今这些贼人敢在眼皮子底下行刺。我必定会追查到底,有了结果会上奏朝廷,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哈萨尔冷冷一哼。
“好,张大人的话,本宫记住了。”
说罢他调转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乌仁潇潇。
“没事吧。”
“我,我没事。”乌仁潇潇抿着嘴巴,偷偷瞄了赵樽一眼,心脏怦怦直跳,心情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行人小声议论着,准备登船。
她神思不属,脚步放得极慢。
脑子胡思乱想一通,猛地一回头,看见乌兰明珠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樽,突地有些生气。她走过去撞了乌兰一下,用蒙语道:“看什么看?人家有心爱的姑娘了,不要肖想。”
乌兰轻笑,“你看得,我为何看不得?”
乌仁不服气,“我就看得,我救过他的命。”
乌兰瞥她,道:“乌仁,你喜欢人家了吧?”
乌仁瞪了她一眼,想到赵樽先前救她的样子,心里甜了甜,下巴一抬,“喜欢又如何?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哪个女子不喜欢?难道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为何直勾勾盯着人家看。”
乌兰看她,取笑一句。
“可惜了,人家没喜欢上你吧?”
二人低低咕咕的争论着,走在后面。赵樽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突然的加快了脚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乌仁潇潇看着他灯光上的背影,心里突地一塞。
他常年与北狄作战,会不会懂得蒙语?
想到冲口而出的“就是喜欢他”,她心脏一阵乱跳,以至于上了官船,船行入江心,仍是没有平静下来。
乌仁潇潇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哪个人,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这会子,脑子里全是赵樽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视线,他举手投足间无人可比的男子气概……
她想,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完了!
她抱着脑袋,觉得自己疯魔了。
不对,他与楚七是不可能的了,楚七已经许了人了。回了京,若是两国一定要联姻……她可不可以做他的王妃?他会同意吗?
一个下意识的念头入了脑,她自己吓了一跳。
再然后,她双颊绯红,咬着下唇,又是喜又是愁地揉着脑袋,一副小儿女的窘迫,看得刚刚包扎了伤口进来的阿纳日奇怪不已。
“公主,你发烧了?脸为何这样红?”
“没有啊,可能有些热!”乌仁潇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看了阿纳日一眼,突然压低声音,“晋王呢?”
阿纳日年纪比乌仁潇潇还小,更不懂得这些事。可时下的姑娘早熟,草原女儿性子也更为开朗一些,看见自家公主这副模样,她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捂着受伤的胳膊,指了指头顶。
“我进来时,见他一个人上了甲板。”
“阿纳日,你真好。”乌仁潇潇拥抱了她一下,在阿纳日吃痛的低呼声中,她嘻嘻一笑,燕子一般冲了出去,往甲板上跑。
可还未上去,看着靠近栏杆上那个冷肃的背影时,她脚上像绑了巨石,突然没有了过去的勇气。
呼啸的河风,茫茫的黑夜。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只有划水声。
他仍是那般站着,一动不动。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看向河面,而是看着他左手上的护腕,静静的出了神。她依稀想起,他先前救她的时候,好像也动过那个护腕。以前她就猜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护腕,如今见他这般,她更加确定,这个护腕一定有故事,若不然,他这几日,为何没事就看它?
她突然一叹。
他高冷疏离,他波澜不惊,他明明就在眼前。可与她而言,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他的世界,她根本无法插入……
~
津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