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的身份极为尴尬,满朝文武当我是祸水,贡妃恨我入骨,陛下更是对我心生嫌隙,我真的很害怕,哪一日睡下去了,就醒不过来。”
赵绵泽似乎并不意外,嘴角勾出一抹薄薄的浅笑。
“所以呢?”
夏初七盯着他的眼,一眨不眨,言词极是恳切,“所以,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若是有心,劳驾放我出宫。”
“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都比皇宫安生自在。”
赵绵泽沉默了。
屋外的雨点“沙沙”作响,被夜风送到窗棂上,那细密的敲击,在安静的屋子里,入耳格外清晰。灯光昏黄一片,二人目光对视,隔了好一会儿,赵绵泽才掀了掀唇。
“小七,再给我一点时间。”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给你时间,陛下他老人家,恐怕不会给我时间了。”
赵绵泽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考虑了片刻,再出口时,他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你无须害怕,这宫中到处都有我的人……你的身边也有,可保你安全。”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惊。
果然,她的身边有他安插的人手。那他到底知道多少?
看了看他淡然的脸,她发现,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有礼,待人斯文,但是在公事和私事上却拎得极清。
思考了一阵,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这些日子,你待我极好,已经为我做许多事情了,我很感激你。不瞒你说,我原本对你是有怨恨的,可如今看你与我叔父还有朝中的牛鬼蛇神斗法……我也心累得紧。我不想你为我冒这样的险。因为我的心里,如今仍是装着他。你为我做再多也是无用,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听她突然这样说,赵绵泽喉结微微一滚。
她的话,他并无意外。除此,甚至还有惊喜。
她若是告诉他,她已然不恋十九叔了,他一定难以相信。
可她既然能如此坦诚的与他交心,于他而言,这便是好事情。
忽地轻笑一声,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小七,这没有关系。前几年是我们错过了。当然,最主要是我的荒诞,还有自以为是。若不然,你又怎会寄情于他……”
停顿了一会,他深深瞥她一眼,“至于如今朝堂的僵局,我虽骑虎难下,担了一个监国之名,却干不了监国之事。但不会太久,你给我时间,我自会解决。”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并不答话。
他再次一笑,目光烁烁,“小七,我们从头再来,可好?”
“或许我可以帮你。”她突然说。
赵绵泽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是上一句。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眸中一贯的温润之色随即被一抹凉意取代,视线变得复杂而幽深。他不知她是有意避开话头,还是心思根本就没在他的身上。心里虽有一阵堵闷,却也不便多说,更不好告诉她,比起操心眼前看似一团糟的朝中大事,他更搞心的事情——正是她。
朝堂事务令他腹背受敌的原因,在于乾清宫里的皇帝。
皇帝故意扼制他的原因,则是在于她。
这两点他比谁都清楚。只在早晚而已,并不难解决。
而她……才是他真正的未知。
看他目光深沉,夏初七心里一窒,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认识这样久,也是这几天她才发现,赵绵泽此人的城府,比她想象中的深了许多。
在她算计他的同时,不敢说他有没有在算计着她。
静默片刻,她微微一笑,“你不必怀疑我的居心,我只是与你分析一下情况罢了。你如今陷入僵局,关键点,只在陛下一人,与朝中的臣工都无相干,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看眼色行事的墙头草而已。”
“小七,你到底是与往常不同了。”赵绵泽语气缓和,话中却暗藏机锋。
“是呀,跟了他那样久,再笨的人,也会聪明几分。”她轻轻一笑,似是在追忆赵樽,唇角露出一抹迷离的甜美笑容。
这一抹笑,在赵绵泽的眼里,恍如隔世……这些,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几乎是突然的,嫉意便涌上了心头。
“可以不在我面前提他吗?”
“为什么不可以提?”是害死了赵樽,他心虚?夏初七凉凉一笑。
“不为什么。小七,你应当往前看。一直恋恋不忘过往,只会让你自己更加难受,而人死,不能复生。”他表情极是淡然,可说起一个“死”字,竟也没有丝毫的民样。
夏初七心里的恨意突然上头,冲口讽刺一句。
“他死了,你很快活,对吧?”
微微抿唇,赵绵泽平静地看着她眸中的恼意。
“我想,我是应当感到快活的。”
夏初七突地一怒,“你……”
“可我,并不如想象中的快活。”他打断了她的话,突然优雅地起身走了过来,将她一只死死揪在桌沿的手抓了过来,死死握在掌中,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淡薄。
“小七,不管你有多恨。他死了,就是死了。你认清现实吧。”
“什么现实?”夏初七凉笑着抬头。
“你的男人,只能是我。从前是,将来也是。”
他指间的力度加重,捏得夏初七手指生痛。她从来不知,赵绵泽这种在她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力气竟然也会这样大,她一时半会竟是挣脱不开,不由翘起唇角,略带恼意的嘲弄。
“狠话谁不会说?皇太孙说得这样响亮,那你倒是做给我看啊?有本事,明日就让皇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孙妃。不然,你就像一个男人,大度点放我离开。”
赵绵泽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她眸光深邃无波。
面前的女子是夏楚,一眉一眼,无一处不是。
可她却又丝毫不像夏楚。她若是夏楚,怎会如此不顾他的心情?在他记忆里的夏楚,无一事不以他为先,他若是肯多看她一眼,她都会欢喜万分。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而今,她讽刺他,恼恨他,还一门心思想要离开他?他怎能让她如愿。
那时他觉得她很傻,简直如一处可取。
可眼下,他是多希望她再傻那么一回。
不对,她不是不傻了,而是她的傻,再不是为他。
苦笑一声,他眉眼全是无奈,情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毅,一横心,他扯她过来,重重带入怀里,语气带着浓郁的酒气,低低道,“小七,明日我便领你去乾清宫……”
“做什么?”
“请旨赐婚。”
“你不是请过旨了?”
“那不一样,明日一定成。”
“……我只想离开。不稀罕你的名分。”
“我知。可是,若非这些年的变故,我两个早就成亲了,不会等到如今,更不会生出这许多的波澜,更不会有赵樽……夏楚,以前是我错过了你,但我虽有错,你也有。若非你的……行为不检点,我也不会把你想得那般不堪,以至于……错过这些年。”
“我的行为不检点?”
夏初七停止挣扎,纳闷地看他。
“我想起来了,你都记不得了。”赵绵泽注视着她点漆一般晶亮的眸,微微一叹,“这样也好,不记得我便不提了,我们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头再来?
夏初七唇角一冷,“行了,不愿说作罢,反正我也不想听,与你有关的,我都不想听。放开我。”
“小七……让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他喘息着,双臂往紧了一收,夏初七气闷不已,用力去推他,他却仍是不放,似是压抑了许久,紧紧抱住她,突然低下头,唇便要落下来。
夏初七抬手制止住他,撑着他的下巴,声音骤冷。
“你是想我死在这里?”
赵绵泽赤红的眸子,有一丝迷茫,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喑哑,“小七,你无须害怕,宫中虽险,但我定会护你,谁也不能伤你。包括……”迟疑一下,他坚定了声音,“我皇爷爷,他也不能。”
微微弯了弯唇,夏初七突然安静下来。
“他若是明日就要杀我,你怎办?”
……
泽秋院里,夏问秋看着抱琴带回一个太医来,只觉今夜刻意穿的一身华服,满头的珠钗,还有雍容妩媚的打扮都成了一场笑话。
面色一白,她急急地问:“抱琴,殿下呢?”
抱琴红着眼,委屈地嘟了嘟嘴,“在,在七小姐那里。”
夏问秋心里生恨,“你没有告诉他我病得很重?”
抱琴咬了咬唇,“奴婢说了。”
看她的表情,夏问秋登时灰败了脸色,却仍是不死心。
“你没把我交给你的木梳带给他?”
抱琴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袖子里的木梳递上去,顺便压着嗓子把楚茨殿门口的发生的事情据实告之,然后讷讷道:“殿下还说,木梳给了你,你就好生收着,养着病……好好禁足反省,不许出此一步。”
夏问秋眼眶一红,怔了一瞬,嘴皮颤抖了起来。
“小贱人!夏楚这个小贱人……抢我男人……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颤着声低吼着,她胡乱地哭喊着扯掉了头上的珠花,又猛地一把扯出一根簪子来,披散着头发,赤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扎向身边的一个苏绣软枕。
一下,又一下,她一边扎一边骂,模样极是凶狠。
“我扎死你,扎死你个小贱人,让你抢我男人,让你发贱……”
“侧夫人……”抱琴想要上前阻止,又不敢。
夏问秋仿佛魔怔一般,嘴里喃喃地骂着,不停诅咒着夏楚,那颤抖的声音,仿若一个濒临绝境的女鬼,无能地祈求着世上本无的鬼神,凄怆地无奈,回荡在冷寂的空气中,直到她终于用尽了力气,这才喘着气瘫软下来,半趴在那张美人榻上,呜咽着哭了出来。
“绵泽……绵泽,你怎能这样狠心。”
抱琴见她只哭不扎了,求助地看向身边年轻俊朗的顾怀。
“顾太医,你看……”
顾怀拎着药箱,亦是惶惑。他以前见到的夏问秋,何等的风光体面。无论走到何处,都令人生羡。不说东宫,即便宫里的娘娘,有哪一个不感慨她的命好?皇太孙身份尊贵,身边还只有她一个女人,就单凭这一点,足够他傲视后宫女人了。
可如今一见,她眼睛浮肿,面色憔悴,那精心修饰过的脸,被泪水一冲,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极是滑稽,样子何异于冷宫妃嫔?
他轻叹着放下药箱,一步步走近,“侧夫人,您先息怒……”
“你是谁?滚!”夏问秋狰狞抬头,咬着牙,恶狠狠看着顾怀,“你滚,马上给我滚出去。让赵绵泽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侧夫人,下官是奉皇太孙之命,前来为侧夫人看诊的。”
“滚啊,我没病,我没有病……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啊?绵泽……”
夏问秋歇斯底里的怒吼着,失心疯一般,没有半点正常情绪。
顾怀与抱琴对视一眼,终是慢慢退了出去,坐在椅子上,开了一副宁神顺气的方子,递与了抱琴。
“抱琴姑娘,为侧夫人煎了喝着吧。”
“这方子,有效吗?”抱琴问。
顾怀面色凝重,“心病还需心药医。”说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来,“世上再好的方子,治得了表,也理不顺心。”
说话间,他恍惚看见了今日入宫时,在东华门门口见到的那一辆定安侯府的马车。
马车上的女人,便是他两年来的心病。
可当他侧身在旁向她请安时,她却未撩帘子,一句话都无。
他已不再是她的心病了。
……
看着顾太医萧瑟的背影,抱琴忡怔了片刻。
这个太医擅长内科杂症,在太医院里算是拔尖的人,人也长得俊俏,宫里娘娘们都喜欢找他看诊,他以前也是常来东宫的。可自从两年前他大病一场,已是好久不来了。今日一见,好像与两年前,却是变了一个样子?
抱琴摇了摇头,拿着方子随意地压在砚台下,并不去拣药。
推开内室厚重的门,她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太孙妃……”
听得这个称呼,夏问秋身子一僵,抽泣着,似是安静下来。
“抱琴,你叫我什么?”
抱琴双手紧攥着衣角,紧张不已,“太孙妃。”
夏问秋唇角掀开,脸上的表情刹那缓和,甚至还带了一抹久违的笑意,她冲抱琴招了招手,亲热地让她过来坐了,这才端正自己的姿态,就好似她真的还是东宫太孙妃一样。
“说吧,何事?”
看她这般样子,抱琴很是替她悲哀。
可是为了自己不悲哀,她仍是把弄琴教的话,一句一句说了出来。
“太孙妃,有一件事……奴婢先前不敢禀告,怕您动怒。”
夏问秋脸色一变,“到底有何事?”
抱琴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是,就是魏国公的案子今日审结了。”
夏问秋一惊,抓住她的手,激动得无以复加。
“怎样了?我爹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抱琴被她摇得煞白着一张脸,深深埋下头,考虑片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太孙妃,奴婢不敢撒谎。今日三司会审之后,奴婢特地去打听了。他们说……说魏国公已被下狱。等待,等待秋后问斩……小公爷被革职,魏公国府,阖府抄家。男丁流放乌第河,女丁充入教坊司……”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夏问秋面如纸片,口中喃喃着,虚软在椅子上,整个身子都在激烈颤抖,两片嘴唇不停哆嗦,没有半点血色。
“绵泽……他怎会这样不念旧情?阖府抄家……”
不等抱琴回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急匆匆地站起,红着眼睛,像一只慌乱的兔子,原地打着转的走了几圈,猛地一回头,吓了抱琴一跳。
“快,为我梳妆,我要去见绵泽……”
宫里的雨夜,极是冷寂而凄怆。
淅沥的雨丝一直未停,夏问秋穿了一身抱琴的衣裳,偷偷出了泽秋院,一路都没有被人发现。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混入赵绵泽一贯居住的源林书房,值守的小太监却告诉他说,皇太孙去了楚茨殿,并未回来。
她像被雷劈中了,疯了一般跑向楚茨殿,拍打着朱漆的大门,什么也顾不上了。
“绵泽……绵泽……快开门,我是秋儿啊……”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声音穿透了夜空。
好一会儿,门开了,晴岚走了出来,递给她一把伞。
“殿下和七小姐已经歇了,侧夫人回吧。”
“不,不可能,他爱的是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不会不见我的。”
“夏楚……你个小贱人……你出来呀……绵泽啊……”
晴岚看着她撒泼,面无表情,叹息了一声,“侧夫人,若我是你,就不在这里喊叫,招男人讨厌了。你这般大的嗓子,不要说楚茨殿,便是整个东宫都能听见了,皇太孙若想见你,怎会不应?”
“呜……绵泽……你好狠的心啦……”
夏问秋整个瘫软在地上,身子无力的倒入了雨地里,伞掉在了边上。
“回去吧,你私自离开泽秋院,本就该重责了,一会再惹恼了皇太孙,只怕……”
“哎”了一声,晴岚没有说完,重重一叹,慢悠悠转身而入。
楚茨殿的门儿,“吱呀”一声关上了。
跌坐在雨地里,夏问秋哭得嗓子哑了,抹着额头上的水,比落汤鸡还要狼狈。
“太孙妃——”抱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儿,替她撑着伞,蹲了下来,“我们回吧。皇太孙先前就说过了……他不想见您。我还听说,陛下拗不过皇太孙,已经对册封七小姐的事松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