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健朗的老大爷站出来,瞪着他令他给环卫工阿姨道歉,那男人赶紧去阿姨面前说对不起,鞠了十几下躬,连忙慌不择路地跑了。
陈轻扶起阿姨,帮她拍干净身上的脚印,柔声提出要送她去医院。
阿姨连忙摆手拒绝,不论如何就是不肯再给她添麻烦。
陈轻无法,陪阿姨走到前一个路段去找她的工友,而后才沿路折返回去。
马路对面,有一辆车一直以极缓极缓的速度开着,落后几步坠在陈轻的身后,她没有注意到。
不少行人走路快过它,忍不住朝这古怪的豪车投去疑惑目光。
贺钧言在里面。
从她站在便利店门口发呆开始,他就看到她了。
。
在陈轻的抗拒中,周末还是到了,尽管和徐环环参加同一个party,她们也不能一起去,连从她那拿来的礼服也没能穿上——孟敬在party前一天派人送来了裙子,是陈轻的尺码,沉稳的黑色既大气又不容易出错。
虽然在礼服外披了件外套,但她下楼到出小区的一路上,仍是收获了不少看神经病一般的目光,保安大叔也饶有兴趣伸脖子看了她半天。
车上,孟敬板着张脸,丝毫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
或许是见她一路揪着裙子,身子绷得紧紧的,他终于勉为其难在半途开了尊口。
“你只要避开她就不会有事。”
话里的“她”指的自然是倪嘉玉。
他说得轻巧,陈轻听了,禁不住垂眼,心又沉了几分。
避?她都被人追到家门口收拾,还能怎么避?
嗯了声当做回答,他不想理她,她更不想和他说话,两个人静默无言,一路直达生日会场外。
一下车,孟敬就屈起手臂示意她挽上,陈轻抿抿唇,伸手轻轻勾住。
会场不是封闭式的,而是一个宽阔的花园,廊檐下、树上,到处都挂上了彩灯,白色桌布盖着的长桌错落在园中布满,桌上整齐盛放着各色餐点。
侍应端着托盘在客人间穿梭走过,孟敬问了句:“你是不是一点酒都不能喝?”见她点头,便只取了一杯酒。
这里氛围不错,加之孟敬没有强迫她喝酒,陈轻稍稍放松了些。
他果真说到做到,和熟识的人寒暄时,有适合的,也开口替她做了引荐。
她拿到不少名片,全都装进了手包里。
孟敬瞥见她小心翼翼收起来的模样,挑了挑眉梢。
这女人果然唯利是图,给她点好处,瞬间就温顺多了。
一圈转下来,两人都有点累,找了个地方站定,孟敬道:“李总还没出来,等会过去空手太难看,你去找侍应生要杯饮料。”
陈轻说好,松开他的胳膊,拎着裙子走开。
待她端着无酒精饮料回来,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倪嘉玉。
有些犹豫,陈轻踌躇着,用蜗牛爬行般的速度朝他们走去。
孟敬眼角余光瞥见她,眼神一亮,朝她招了招手。她只好识趣地扬起一抹灿烂笑意,快步走过去。
倪嘉玉冷眼睨着她,不阴不阳笑道:“这位小姐是上次酒会的那位?真巧,又碰面了,还不知道贵姓?”
揽在背后的手臂一紧,陈轻瞬间挺直身板。
“我姓陈,单名一个轻,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
倪嘉玉挑眉,哦了声。
孟敬淡淡扫了她一眼:“认识过了,没事就回你的闺蜜群,我还要去找李丰。”
李丰即是华丰李总的名字。
“孟敬!”倪嘉玉咬了咬牙,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答应过我的,别忘了你说的话!”
“不用你提醒。”孟敬皱眉,眼底已有不耐烦。
陈轻站在旁边不明所以,却被倪嘉玉走之前狠狠一剜吓得一激灵。
倪嘉玉走开后,孟敬收回揽着陈轻的手,眉头始终没有放松。
“我去找李总,你在这等着。”
见他脸色不太好,她点了点头,没有强行要求跟着去。
他大步走开,陈轻一个人站在原地,静静等着,期间尝了几块桌上的点心。
十几分钟过去,孟敬还是没有回来,她有点无聊,低头抠起了自己的手指甲。忽然,一个侍应端着空托盘走过来问:“是陈轻小姐吗?”
她抬眸,点了下头。
“孟先生让你去水池那边,他在那等你。”
“水池?”
侍应给她指出位置,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陈轻叹了口气,穿过人群往那边走,到达水池边,却没看到孟敬的身影。她四处张望,这时候却显出室外场地的缺点了,虽然灯饰挂了不少,整体光线还是比较暗,她费了半天力没能找到孟敬的身影。
正想着是不是要回刚才的地方,一个端着满盘酒的侍应生突然朝她扑来,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仰倒摔进了背后的水池里。
大晚上的,又是刚刚入春的季节,池子里一片冰凉,虽没有如刀刺骨那般夸张,却也是足以教人瑟瑟发抖的程度。
陈轻扑腾着从池子里站起来,张着嘴喘气,全身湿透,从头到脚淋着水,发梢和睫毛都在滴着水珠。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周围宾客们惊诧的表情已经能够说明她现在有多狼狈。
推她的那个侍应生自己也摔进了水池,在她之后站出水面,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陈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对方姿态放得那么低,看上比她还可怜,她再责骂或是怪罪倒显得她不饶人。
有负责的人及时跑出来,训斥了那个侍应生,一边给她赔罪,一边领她去休息室。
孟敬不见人影,陈轻没办法,只能跟着去了室内。
吹干头发后,干净的新礼服和鞋子很快送来,她特意留了个心眼,仔细检查过,确定衣服没有问题才穿上。负责人不知道她的尺码,拿来的礼服略微有点紧,鞋子倒是合脚,她松了口气。
换好衣服,陈轻重新回到园子里,手包已经湿了,她想把名片拿出来,可没地方能放,只好一边皱眉翻出来查看,一边暗暗希望名片上的字不要被水糊晕。
手机还能亮,她拿出来甩了甩水,又小心翼翼塞进去。
回到最开始站的长桌旁,孟敬在那,见她换了条裙子,到嘴边的责怪拐了个弯:“衣服怎么换了?”
“不小心弄湿了。”她猜他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故,便只说一半。
果然,他蹙了蹙眉,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端着酒前来和孟敬打招呼。他笑着迎上去,两人互相碰杯,各自喝了一口,聊了两句,孟敬回头看向傻站着的陈轻。
“还不过来?”
陈轻赶紧应了声,提步过去,然而才走了三步,脚下突然一崴,她感觉两边鞋跟似是齐齐断了,右边脚踝扭了一下,摔倒的瞬间她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一样东西——
而后便是清脆的瓷盘碎裂声,她抓住的不巧正是桌布,桌上的东西哗啦啦碎了一地。
有奶油小蛋糕,有酒,有饮料,有酱汁满满的烤物,陈轻被盖了一身,她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惊呼声。
她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裙子不成样子,像颜料盘似得五颜六色,她吹干没多久的头发也被酒重新浸湿。
甚至比掉进水池还更狼狈。
所有人都在看她,站在几步外的孟敬眼里褪去惊讶,转而浮上一层疏离冷意。
比瓷盘砸在身上酒杯碎在脸颊旁更让人难受的,是这些人看怪物看异类一般的眼神。
陈轻紧紧抓着自己的裙子,胸口起伏不定。她努力忍住想哭的感觉,咬牙说了声对不起,也不知是对孟敬说的还是对旁观者们说的,她扔下这么三个字,蹬掉站不稳的两只鞋,紧握手里唯一剩下的手包,光着脚快步跑了出去。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跑得很快,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这里!
她的确是异类,是不属于这里的异类。
拐弯的时候猛地撞上一个人,陈轻差点摔倒,站稳后一看,好巧不巧,竟然是贺钧言。
脸一白,她飞快说了声对不起,立即拔腿跑开,比之前还更仓惶。
。
长街看不到尽头,车水马龙的街上行人匆匆,只是每个从陈轻身旁走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出众,而是她实在太引人注目。
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晚礼服,长裙上污渍满满,头发也凌乱不已,还光着脚,配上她微红的眼眶和不停落下的眼泪,很难不让人侧目。
李丰的生日会场选在市中心,这里热闹非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奢侈品商场和生意兴隆的观景铺子灯光亮堂,把一条街照得像白天。
不远处有条江,风穿路而来,吹得人缩起脖子。
陈轻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路直直走着,眼睛红红,丝毫不理会路人诧异的目光。
先是掉进水里,再是鞋跟断裂,一个可以说是巧合,两件事连环发生只能说明这些都是人为安排好的。
除了倪嘉玉不会是别人。
她知道,她清楚地知道,可她没有一点办法,就像被围殴那次一样,这次她仍然无能为力。
面对孟敬没有办法,面对倪嘉玉没有办法,一直一直被动着,即使不想承受,却也只能承受。
陈轻突然停住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用手臂挡住脸,咬着牙呜咽大哭起来。
她知道周围有很多人在看她,她不想理会。
站着哭了几分钟,她用手背擦擦眼泪,微垂着头走到一旁花坛边供游客休息的石凳上坐下。
眼睛疼,脸也疼,她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酱汁、蛋糕和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特别冲鼻。
她抿紧嘴唇,眼泪又有掉落的迹象,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终于走累了?”
陈轻身子一僵,这声音她很熟悉,可就是因为熟悉,她越发慌张。
“怎么,撞了我还跑这么快,现在又装不认识?”
夜色下,长身玉立的贺钧言站在灯火辉映的街头,风露微寒,那双映着闪耀流光的墨黑色眼睛,正认真而专注地望着她。
望着……
如此难堪的她。
陈轻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抑止的眼泪突然又汹涌起来,漫过眼眶界限,划过她冻得发白的脸。
她垂了垂眼,这次没有叫他。
贺钧言走到她身边坐下,肩与肩之间隔着窄窄的距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时间安静,一颗星隐在云后,一颗星从暗色里钻出头。
许久,贺钧言开口:“我送你回去?”
陈轻摇摇头。
“那你想去哪?”
她还是摇头。
贺钧言侧头看向她,十几秒后惊觉自己看得太久,眼神闪了闪,马上转回头去。
“这种事没什么,是人难免都会出错。”他说,“我以前刚开始参加宴会的时候,也没少丢人。”
刚刚问过从会场里出来的人,得知她是为何弄成那副样子之后,他只思考了一秒就转身追了出来。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追出来的缘由和动机。
“不止是丢人。”陈轻抹了抹眼睛,“我是哭自己蠢。”
“既然知道蠢,下一次别再犯不就好了。”他不太会劝人,几句话说得绞尽脑汁,“你都哭了一路,不如休息下?”
她抬眸看过来,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贺先生为什么跟着我?”
贺钧言一顿,为什么?他也说不出详细又准确的答案,行动比思维更快,在他理清楚之前就做出了决定。
或许……
他想到她凶狠踹打那个殴打环卫工的男人时的场景,禁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帮扫大街的人出头?你的事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但那件事也和你没什么关系,我……”
陈轻一愣,没有追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很快反应过来。
“贺先生这是在助人为乐?”她轻笑,带着嘲弄成分,“你跟来安慰我,就像我帮环卫工的性质一样?”
贺钧言没来得及回答,她敛了表情,冷淡开口。
“我帮环卫工的理由很简单,我爸爸曾经就是扫大街的,你可以把这种感情理解为物伤其类,所以,你没必要同情我。”
他们不一样,这种多余的情绪没必要有。
贺钧言拧了拧眉,她满脸的抗拒令他很不悦:“你有必要这样?我对你没有恶意。”
“……”陈轻闭了闭眼,转开头,情绪又上来,喉头哽咽,没说话。
他凝眸,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下来:“算了,先回去?你家在哪,我送你。”
“我现在不想回去……”她小声道。
贺钧言没办法,陪着她干坐,风吹得人有点冷,她的礼服很薄,他的西装也不厚,左右看了看,街边有个快餐店的甜品站,他过去买了两杯热饮,回来塞了一杯到她手里。
陈轻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吸吸塞住的鼻子,捧着热饮暖手。
见她终于不哭了,他松了口气,试着搭话:“你说你爸是环卫工……你现在挣得也不少,他应该在家享清福,过得挺好?”
她睫毛颤了颤,视线低垂盯着热饮的杯盖,轻声答:“我爸去世很多年了。”
贺钧言的本意是把话题往好的方向带,没想到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咳了声,他有点不知怎么继续。
陈轻却突然开了话匣子。
“他下岗之后就去做环卫工了,我小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上班,他扫大街,我就在路边上坐着,一开始不懂,后来也知道那是不好的‘很辛苦的事情,我就对他说,等我长大了,要给他找一份什么都不用做,每天能挣很多很多钱的工作……”
说到这里她停住,手一下一下扯着礼服的裙边。
贺钧言微微凝眸,几秒后才问:“那你妈……?”
“她也死了,在我高考后的那个夏天。”陈轻的眼神淡漠了许多,“她插足别人的家庭,被人家的老婆当场捉住,厮打的时候,被对方从宾馆的窗户失手推了下去。”
都说成长是一点一点极为缓慢的,可对她来说,长大却是一瞬间的事,这个一瞬间可以重复出现很多次,在疼爱她却没有大出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又或者是终于从多年虐待她的母亲魔掌下逃脱的时候。
她的人生,是由间断着出现的各种巨大伤害叠加而成。
贺钧言不知该如何接话,一句带过太冷血,安慰又显得轻飘飘。
陈轻没想那么多,抬起头,目光投向斜前方高耸的世纪酒店。
“你知道吗,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住得起这个地方,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实现……”
“也许有很多事情早就注定好了,可以或不可以,能做到和不能做到,而我的人生,其实也是被安排好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失败。”
有些很久很久都不曾对人言说过的心里话,不知怎么此刻突然就能对着他说出来。
或许她真的压抑了太久,积藏了太多。
贺钧言沉默不语,唇瓣紧紧抿起。
陈轻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跟我来——”
她一愣,“去哪?”
他没回答,牵着她,在夜晚的街道上跑起来。
贺钧言拉着她绕了两条街,一直跑到世纪酒店正门口,到达前台,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钱包,出示了一张深蓝色的卡,马上有人安排他们上楼,轻松简单地超出了陈轻的想象。
这座大厦有几十层高,他们要去的是顶层,从观光电梯的透明玻璃向外看,整条江尽收眼底。
或许是因为尴尬,两人乘电梯期间全程无言,直到进入顶楼唯一一个比陈轻家还大的房间,她才回神出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贺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