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人的眼里,当年是韦氏因失宠而愤恨在心,针对后宫最有权势和最受盛宠的两个女人——德妃与贵妃,谋划了一切。于是德妃丧子,贵妃又牵扯了朝堂之争,不得已服毒自尽。淑妃掌权后张扬跋扈,又兼滑胎后有些神智失常,被皇帝降了位分软禁;柳贤妃死得蹊跷,明面说是病死,但传言都知道是太后所杀。
可事实的真相是,当年韦氏废妃是无辜牵扯,皇帝早有意除掉韦家,用她做了替罪羊,也能掩盖萧怀瑾生母的劣迹,当一块遮羞布。
所以,只要萧怀瑾在位一天,韦氏就不可能翻案。
这是宫闱秘事,但若白婉仪殉错了道,也太冤。
“韦氏早就被忌惮,韦不宣的死,是冤屈却也无可奈何。”
谢令鸢平静地,将景祐四年发生在宫中的事,告诉了白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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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阵阵,从窗外的翠色中喧嚣传来,充盈了殿内。
阳光徐徐,却不炎热,仙居殿的清幽辟开了一隅阴凉。
谢令鸢的话音虽平稳,事情却不平静,那是惊涛骇浪,尽管已沉寂了许久。
良久后,室内都寂静了下来。
白婉仪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也那样平静,仿佛谢令鸢说的话,没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谢令鸢等她回心转意。
最终白婉仪淡淡一笑,似有讽刺:“原来我这么些年,不过是飞蛾一样,扑向被虚伪之火掩埋的真相。到头来,镜花水月,风把黄沙吹过来,就掩埋了,什么挣扎的痕迹也留不下。”
这话说得真有些怆然。
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妆镜台前,对着镜子梳妆。
谢令鸢看着她的背影,看不见她眼神中闪过的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确实也没有必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了。想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需要谢令鸢劝,她知道以白婉仪的智慧,说这些都是废话。白婉仪不需要她点通什么,自己就可以想通了。
妆台前,白婉仪仔仔细细地梳妆。
涂上桃花口脂。
额间贴上了荷花花钿。
飞天髻上点缀了步摇。
她换上云色的广袖大衫,衣料薄如蝉翼,玉色的披帛逶迤。
她的眼睛很漂亮,总是含情凝睇的模样。从妆镜台前站起来时,谢令鸢恍然看到了一代宠妃的美、傲、韵味。
原来白婉仪在她们面前,其实一直很收敛。原来身为宠妃的她气场全开,竟然令人挪不开眼。
她站着,谢令鸢坐着,便仰头望她。
白婉仪微微一笑:“德妃,你还记得么,春耕那日,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人,不会背诺。”
“我记得。”谢令鸢点头,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夜武修仪出了些状况,你隐瞒下来了,我是要谢谢你。”
“那就请你帮我个忙,我想求见陛下,请你替我向他转达——婉娘想给他弹箜篌。”
她盛装隆重,轻轻擦拭着凤首箜篌,目光温柔凝视。
谢令鸢见她神色诚恳,便明白,她大概是想梳妆打扮,挽回皇帝的心——毕竟萧怀瑾最喜欢听她弹琴,说不得见她求情就心软,会放她一命。
也好,总算白婉仪想通了。
谢令鸢颔首应道:“欠你的人情我会还,我会替你求见陛下。”
她做事一向干脆,又怕白婉仪改了主意,这就准备去面见皇帝。
临行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婉仪跪坐在琴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谢令鸢脱口问道:“白婉仪,书箱里的那些兵器,你也并不知情,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替我承了这个罪过?这是比谋害皇嗣更重的死罪。”
白婉仪抚摸着箜篌的凤首,只淡淡一笑,让谢令鸢看不懂。
既然等不来回答,她就要离开了。然而在迈出仙居殿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谢谢你的口脂。”
白婉仪还随身带着。
她的手指在小叶紫檀的雕花纹路上轻轻拂过。
虽然她之前,想置谢令鸢于死地,以掩藏她的秘密,可当谢令鸢将亲手做的口脂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她想,大概永远忘不了那馥郁的香气了。
要是天意不那么弄人,要是人间不那么讽刺,也许她会很喜欢听德妃说话——就像小时候喜欢听父兄讲历史故事,长大一点喜欢听韦不宣讲天下见闻那样。
……………………
走出仙居殿,星使等在外面,迎了上来。谢令鸢向他点头,示意有救,自己也死不了。
星使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单纯的笑容落在谢令鸢眼里,令她心生感慨——至今心心念念着她的生死攸关,也只有面前这个星气化作的少年了。
她很快派人去御前传了话。
“白婉仪求见陛下,说想为您再弹一曲。”
……………
白婉仪说,想再求见陛下,弹一曲箜篌。
紫宸殿里,萧怀瑾泥塑人似的,呆了两日。
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依然那么锥心刺骨。可是当她服软,说想再弹琴时,萧怀瑾觉得,他还是想去。
还是想见一见的。
第八十二章
想到白婉仪,萧怀瑾这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精神没有办法集中。奏章上写错字,御膳只夹同一道菜,向他禀报什么事,他看似是听着的,结果隔了半晌才发现身边还杵着个人,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如今的状态,连生活都有点难以自理,更遑论处理政事了。可他还是行尸走肉地去上朝、问政——北部几个州郡已经调集驻兵去镇压叛乱,这时候身为天子,他不能有任何异样。
潜意识这样告诉他的,于是就一直忍过来了。
倘若没有必须撑过去的朝政大事,他大概就像被蛀空了的山体,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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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祈恩在一旁垂目侍立,安静地尾随着他,往仙居殿行去。
——在失控的边缘了吧?
他忽然很同情皇帝了。
他的认识里,萧怀瑾从小到大心头就没个什么依靠。
先帝是指望不上的,母妃早早被害死了,太后打骂虐待他。
再长大一点,好不容易有个知心人,空旷的心里好像点起了如豆的灯火,摇摇晃晃地亮着,却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捂灭,复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那知心人一路骗他到底。
害死他的两个孩子,一双儿女;还助纣为虐,图谋颠覆他的江山。
——还有比这更重的背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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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好像这一生像是一场笑话,他却还是要受着。
萧怀瑾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边沿上,一眼就睇到黑暗的深渊了,却不害怕,大概是麻木了。
他感受不到外界什么悲喜,甚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但当白婉仪说,想再为他弹曲时,他忽然觉得如豆的灯火又摇摇曳曳地亮了起来,想起了这么多年,自己夜里每每噩梦,看到她在床前挑着灯花讲故事,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伴着漫漫长夜到天明。
她讲的故事、唱的曲子,都是英雄豪杰,她安慰他说这些人无论生死,名字事迹中自带一股正气,而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压得过正气的,所以魑魅魍魉什么都不必害怕。
那坚定的力量,那笃信的口吻,让他真的不再噩梦。
现今想来,有的故事,其实她还没讲完。
譬如那个号召江湖绿林,为朝廷夺回了城池的侠义公子;那个因为被万人敬仰、拥挤围观,导致连当地最有名的歌舞伎都未能一睹的倜傥公子。
不过那人的结局应该是很好的,不仅因为他是英雄,更因为这是婉娘讲的故事。
念及此,萧怀瑾忽然觉得很辛酸。在这满腹辛酸中,他再一次进入了仙居殿。
仙居殿已被内卫重重把守起来了,肃纪严明,向萧怀瑾俯首行礼。他们都等在殿外。
殿内很明亮,窗帘窗纱都挂起来了,少了遮蔽,所有天光都极尽所能地照射进来。
与光同伴的,是清丽悦耳的歌声。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咸泰年间的乐府曲《张女辞》,不知为何,白婉仪很喜欢这个曲子。
感受到人影,悠扬清丽的歌声与琴声,忽然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白婉仪侧过头,被萧怀瑾身后带来的光一瞬耀了下眼,也是在那一刻,萧怀瑾看清了她眼中的泪光。
他想起了,她先时的控诉——她做下这一切恶,不为陈留王,是出于爱所生的恨。
其实他那时尽管悲痛,但听到她这样说,却还是有点点高兴的。
至少她是爱他的,不是为了卑劣的任务才做下这一切。所以他还想来见她,还想听她申辩,因为她至少爱过他,而他很久没被人爱过了。
白婉仪跪坐在琴边,话说得平淡且直接,没有任何楚楚可怜的哀求。“陛下从未问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腌臜事。”
她称自己的身份,所做的密探之事,是为腌臜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萧怀瑾心下黯然,知道了有用吗?苦衷并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缘由,否则谁不苦呢?谁都可以作恶了。道理不是这样的。
“既然你做了,就有你的原因。结局是它发生了,你潜伏在我身边,而萧嗣运和朝廷撕破了脸。”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不,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得向您讲完,您会感谢我的。”
看吧,褪下了温柔的表象,她其实是个这样偏执且自我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觉得是重要的,需要说的,她就一定会说。才不管别人觉得重不重要。
陌生。萧怀瑾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她,却仍不愿意割舍。
也许她是想打动他,以求得活命。于是他认真听着,这么多天终于集中了一趟精神。
“我给您讲过游侠的故事,还未讲完呢。您很喜欢玉隐公子的故事,我总要把结局给您说完。不然……”白婉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是对听众很不厚道的事。”
这是德妃曾经有一日戏说起来的。她说所有讲故事讲了一半没有下文的说书人,她都想送去阉割。
那时贵妃被逗笑了,白婉仪也跟着笑起来。大家都笑了,为德妃的诙谐与风趣。虽然后来,因为德妃落难,大家都自扫门前雪,生怕受牵连。然而浸透在时光里的回忆还是风趣的,她也总还记得。
心里就对萧怀瑾还有这么个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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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萧怀瑾很想听,但他没料到是在这个时候听。
性命攸关的时刻,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没有打断白婉仪。
只听她的字调语速和先时全然不同,娓娓道来:
“上次似乎讲到他收复了城池,受万民敬仰。其实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玉隐公子的一生极其短暂,还未及盛放就已凋零,只是那含苞欲放的姿态太美,所有期待盛放的人,就将他开得最好的时候,记在了心里。”
萧怀瑾默然不语。
他既无心听什么故事,又猜想白婉仪大概是有所用意。
白婉仪一双慧彻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陛下不好奇他怎么死的吗?您之前肯定会打断,问几句的。”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已经足够难过,为什么听故事也令人惆怅。
白婉仪也不再问他。“其实他的罪名,简单到有点滑稽。他因为家族的株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啦。”
——好简单的说法,好复杂的结局。萧怀瑾心头涌起悲悯的感觉。很难受,是很难受。
“他被判了腰斩弃市,死的时候没有气绝。”
这个死法,萧怀瑾愕然,心中隐隐有所动,对上了白婉仪清澈的视线。
“您不想问问他害不害怕吗?”
白婉仪笑了笑,看着萧怀瑾,目光倒映世间清明一样,照的帝王无地自容。
“还是说,那么洒脱倜傥的人,不会害怕生死?”
“其实,我觉得他是不怕的。”
她半垂下视线,声音轻,却笃定。
“但我知道他怕什么。虽说天道自在人心,无愧天地神明,但他会怕遗臭万年,怕壮志难酬吧。”
萧怀瑾的心,跟着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常说,若非出身官家,他其实希望仗剑游遍天下,结交有趣的人,听有趣的事。但既然生于官宦之家了,人在率性肆意和责任中总要有所取舍,那便建式遏之功。”
“一生驰骋疆场,护万民太平。”
他心旌神荡。
她说的如同咏叹,英雄的悲哀也确实值得咏叹。萧怀瑾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闪动——那是他向往的人,那也是他幼时向往的人生。
“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却什么梦想也未能实现,就被断送了。”
是啊,那样向往的人,就这样被毁了。
令人心旌神荡的志向,也一夕坍塌了。
“但他真的是个英雄呢,他被押上刑场时,看到素日宠爱的妹妹来相送,他就笑了起来,和以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萧怀瑾的心提了起来,他呼吸急促,他为那人忐忑。
“——然后被刽子手打了一耳光。”
居然是这样。
萧怀瑾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愤怒。
他想骂,暴君!昏君!然而他没有骂出口。
因这个人的轨迹,这个腰斩弃市的少年人,仿佛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他看不真切——是谁呢?
白婉仪对他嫣然一笑:“他很宠爱的那个妹妹,后来就带着他相赠的名字,入了教坊司,后来跟随陈留王,被送入了皇宫,走到了皇帝的枕畔。”
萧怀瑾怔住了。
良久,空白过后,他的眼珠,木然地从白婉仪头顶,落到了她跪着的双膝上。
原来陈留王也不是她尽忠的主。
这女人是何等的心志啊。
简直连男儿都要输给她。
呵呵。萧怀瑾不禁笑起来,这笑容似乎混杂着苦笑自嘲讽刺哀痛,复杂到他嘴角刚刚扯开一丝弧度,眼中也就跟着泛起了水光。
原来她那日说的因为爱他也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得她心里那件事的分量重。
“陛下这么喜欢听我讲故事,您不想知道故事里讲的那个英雄是谁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此刻太害怕听到了。
“您不想知道玉隐公子是谁吗?”
不想,他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残酷。
可白婉仪不会顺遂他的心意,她丹唇轻启,一字一句:“玉隐,乃不宣。这是他家中长辈,为他择定的加冠礼时的字……”
萧怀瑾心头颤抖,急急呵斥道:“朕命令你别说了!”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行加冠礼,这名字就伴随他被土掩埋了,再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字了。”她微微侧过头,觉得可悲可笑似的:“只有我记得。”
“求求你……别说了……”萧怀瑾几近哀求她。
可白婉仪不为所动。
“——他是,承恩郡公之子,韦不宣。”
这三个字,这个名字。恍惚她道出口,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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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早该猜到了。
都是少年得意,都是死于腰斩弃市。
白婉仪对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飘渺过十年时光,回到景祐十二年的刑场上。
韦不宣在下狱后曾叮嘱过,叫她不要去送行。
大概是不希望她看到——心中那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却没有以顶天立地的样子死去吧。
他其实很爱面子的,曾因与胡人一言不合拼起了酒,把几个胡人喝趴在地,再也不敢小瞧汉民。结果他自己也伤到了。
可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