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就怪在,她们皆用帕子掩唇,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这样的喜庆,谢令鸢恍然觉得既视——似乎在何贵妃梦里看到过?是了,那次郦清悟扮稳婆,惊喜的模样对何贵妃说:“恭喜娘娘,生了,是龙子。”
两人又走了片刻,偌大的院子里,正上演着一幕“白素贞被关雷峰塔”,武明玦手里拿着尚未完工的女红,正被十几个家丁拖上大红色的婚辇,他艰难地伸向自己房门:“放我回去,我不要嫁给萧怀瑾!”
他的副将扒在房门处,被另外十几个家丁拉着,艰难地向武明玦伸出手:“将军大人,您不能嫁给萧怀瑾啊!我边关的战火还在绵延,边境的百姓还在生灵涂炭!不能没有您带兵打仗啊!”
两个人的手,如《创…世纪》一般,终究没能拉得上。武明玦被拖上了婚辇,向着皇宫行去——“不!”
那一声“不”,要多惆怅有多惆怅,要多凄美有多凄美。枫叶飘落,弥漫着彻骨的哀伤。谢令鸢竟不知道,怀庆侯世子的内心,藏着一个忧郁浪漫的紫式部。
婚辇旁,一个与他长相八分相似的女子,个头高高,眉目极为英气俊丽,穿一身劲装,修长的双腿一跃跨上马,昂起下巴淡淡道:“听话,乖弟弟,边关的战火还在绵延,边境的百姓还在生灵涂炭,姐姐替你打仗去了,你替姐姐入宫生孩子吧!”
于是,敲锣打鼓声响彻天际,喜气洋洋向着皇宫行去。
而武明玦坐在婚辇上,挥舞着小手帕,回首凝望着他的家,他的怀庆侯府。
……何其惆怅啊。
。
看着武明玦画风奇特的识海,谢令鸢乐不可支,眼角余光一瞥,郦清悟正十分茫然的模样。
她笑得呛了一声,“我忘记告诉你了,武修仪他……咳,他是个男人。因一些无奈的缘故,替他姐姐入了宫,一直在伺机换回来。所以这应该是噩梦了吧?”
郦清悟:“……”他发觉自己的想象,在怀庆侯满门面前,还是匮乏了些。
。
谢令鸢仰天大笑,这抬起头,发现连天空都洋溢着红色,虽乍眼看去喜庆,却着实有几分诡谲。
二人随着婚辇走了未有多时,这弥漫着红的一幕随之渐淡,下一刻,谢令鸢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储秀殿里。
储秀殿是皇宫从前用以安置选秀最美的女子的,却赐予了武明玦……这个中滋味……足够谢令鸢品一壶。
而寝殿正一片凌乱,武明玦被十几个内臣绑在了床上,尚寝女官笑得意味深长:“世子爷,该侍寝啦。”
“不——”
那一声“不”,要多悲凉有多悲凉,要多凄惶有多凄惶。武明玦的发丝在挣扎中散开,满载着誓死抗争的悲壮。谢令鸢竟不知道,怀庆侯世子的内心,还藏着一个纤细感伤的清少纳言。
“爱妃,不要害羞,朕来与你一度春宵了。”储秀殿的门被推开,萧怀瑾面带微笑地走进来。
下一刻,他三两下脱了衣服,春…光乍泄,搓着手,流着口水,像正准备吃鸡的狐狸一样——谢令鸢她从未见过萧怀瑾如此猥琐的模样!
……武明玦的心里,萧怀瑾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存在啊?
萧怀瑾对着怀庆侯世子,邪魅一笑,笑声让谢令鸢简直想给他配个音——“你追我,如果你追上我,我就把你嘿嘿嘿”。
他暧…昧又情…色地挑起了武明玦的衣服。
。
郦清悟转头,这荒诞不经的梦,他简直没眼看了。而谢令鸢正一脸陶醉的模样,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眼睛里简直要放光。
他心里奇怪,她怎么喜欢看两个男人的活春宫?
谢令鸢陶醉地捧着脸,怀庆侯世子和皇帝,论容貌,论身材,都是人中龙凤。可惜这只是武明玦的噩梦,否则她要是能录一份拿去卖,估计数钱数到手软。
她正等看活春宫,眼前忽然一黑,继而一抹清香扑入鼻端,她一挣,竟是郦清悟遮住了她的眼睛:“活春宫,女子不宜。”
那边床上已经传来了不和谐的声响,谢令鸢登时急了,打扰别人看爱情动作片,简直遭天谴!她死活要掰开他的手,抗议道:“有什么不宜的啊,你放开让我看!”
郦清悟挡在她面前,十分认真地对她解释说:“看春宫,容易阳火亢奋,火盛则少津,继而肾虚疲软……”
谢令鸢愤怒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掰下来,避过他高大的身躯,抻直了脖子望:“我是正常人!我入宫以来还没有被宠幸过呢,我也是寂寞的,我有需求,我需要排遣春思!”
。
“……”这么羞于启齿的理由,她居然?直言不讳?
郦清悟怔了片刻,神思才晃晃悠悠回来,脸上瞬间飞过一抹红。他肤色本就白皙,这红就十分昭然。他赶紧避开头去。
而春闺寂寞需要纵…欲的德妃,锲而不舍地继续把眼睛投向了床——然而,那里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爱情动作片,而是……武修仪和皇帝打了起来!
紧接着,画面如水面荡起涟漪,一波一波地变幻。
依然是寝殿里。
内侍宫女来来往往,没有圆房的景致,似乎是过去了些时日。
天色亮了起来,寝殿内不再是红烛昏罗帐,而是一派明亮。武明玦正坐在床上,往床头塞大蒜,打算熏走萧怀瑾。
此刻,天外一声宣判似的细嗓子:“恭喜世子爷,陛下对您专宠三个月,您有喜了!”
有喜了……
怀庆侯世子,一脸茫然。
他明明劝陛下雨露均占,为何陛下偏独独宠幸他?
他此刻穿了一身箭袖劲装,头发正简洁利落地梳起,以玉簪束着。随着那细嗓子话音落下,他的肚子,忽然一点点大了起来。
武明玦低头,望着肚子,惊恐道:“不!我不要生孩子!救命啊!”
谢令鸢:“……”
还男男生子啊。
这对直男来说,可真是够噩梦的。
寝殿内,稳婆笑着,用手帕一掩嘴,冲这俊朗的美少年抛了个媚眼:“世子爷可别说笑了,有龙嗣那是喜事啊。到时候,您漫说是生孩子,还想亲自给孩子喂奶呢。”
喂?奶?
武明玦又倒吸一口凉气,这次,他惊恐得歇斯底里:“不!我不要喂奶!救命啊!”
谢令鸢:“……”
不但生子,还要喂奶。
怀庆侯世子……你口味真重啊_(:зゝ∠)_
武明玦的噩梦如影随形,转瞬间,他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眼看要卸货了。谢令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不忍看他受如此折磨,她扶着墙正要上前,告诉他这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噩梦,就见储秀殿又开始人进人出。
而怀庆侯世子,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挣扎:“啊,我要生了,我不要生孩子!姐姐,快来救我!”
第五十五章
稳婆进进出出,武明玦还在挺着肚子呼救。
谢令鸢终于笑够了,叹为观止地上前,摇动着他:“世子,你还认得我吗?”
武明玦从生孩子中,艰难地分了点神出来,片刻就认出了她:“德妃?德妃姐姐……嘤嘤……”
他脸上现出无比委屈的神色,似乎在向谢令鸢控诉——他们逼他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谢令鸢拍了拍他隆起的肚子,“砰砰”作响,忍着笑安抚道:“世子啊,你是做了噩梦,你不可能生孩子的。”
做梦?
武明玦的眼神渐趋迷茫。
谢令鸢在他的肚皮上,有节奏地拍起了架子鼓:“你只是,误入皇宫,误入皇宫,而已;你是男人,不能怀孕,不能怀孕,巴扎嘿!”
德妃说的没错。
男人怎么可能怀孕生子呢?
他只是替她姐姐入宫了而已;只是日夜提心吊胆,怕事情败露而已……而姐姐,她在哪里?
是了,她顶着他的身份,在边疆战场上。
思及此,武明玦的肚子迅速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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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醒得极快,不愧是将门出身,发现了荒谬不妥后,他从床上起身,开始利落地更衣:“对,这是梦。我应该是在疆场上,而不是困于后宫。”
他英气的眼中,绽放出无限光彩,仿佛对战场充满着无限希冀和憧憬。
孺子可教也!
…………
谢令鸢老怀甚慰,正要赞许,轻松带他走出识海,结果下一刻,她的眼前,画面一变——
金戈铁马,旌旗呐喊,军鼓列阵!
夭寿了,怎么从皇宫变成了战场?
这战场之肃杀,比之何太后梦境中的千军万马围攻,多了真实的血腥气。每个士卒的轮廓清晰可见,有的人缺了耳朵、有的人从额头到脖子有长刀疤、有的人身上有血窟窿……
她还未及看清,兀地箭矢如雨,挟疾风而来,擦着谢令鸢的脸飞过。她顿时感到面颊生疼,有鲜血溅了出来。
这生死一瞬的惊险,谢令鸢吓得差点变成油画《呐喊》,她惊呼道:“你这梦转的也太快了啊!咱就不能平和点吗?!”
而武明玦已经骑在了高头战马上,似乎是经历过一番激战,银白色的铠甲上沾满了鲜血。
他捏着团扇含羞带怯的柔美,早不知飞去了哪里;英挺的脸上,写满肃杀之气。他头顶的发冠,被一簇箭矢射断,发冠掉在地上,高束的头发随风飞扬,格外有分嗜杀沾血的不羁美感。
“回来,回来!我的世子啊,这还是梦!”谢令鸢朝他跑去。
武明玦手持长戟,背着半人长的长弓,箭筒挂在马腹上,粗长的箭矢在风中铮鸣。他脚下一催,战马嘶鸣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向着敌人奔去!
谢令鸢跟在他疾驰的马后,撒着蹄子追也追不上。武明玦已如见水的鱼、脱肛的马,撒欢儿地在敌军阵列里杀进杀出!
“世子!武明玦!”
谢令鸢的呼唤,被他充耳不闻。
“你别逼我!”谢令鸢大怒,站在千军万马中,祭出了她在何太后梦境里的绝世杀招,指着武明玦的马——
“你的双腿为我而开!”
“……”
远处,郦清悟正挥剑斩杀两个骑兵,谢令鸢一声怒吼,仿佛一道跨越时空、破空而入的天雷,听得他剑尖都偏了三寸。
他艰难地转头,默默地想,谢令鸢不但喜欢看活春宫,还总是说令人羞耻的话呢。
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变数”。
真是……
他一时竟然词穷了。
。
武明玦正疾驰如飞的战马,忽然凌空打了个漂儿,落地时逞“大”字形瘫在地上,劈了个大叉,仰头发出扯了筋的嘶鸣。
而武明玦一道摔在了地上,迎面是敌军,向他冲杀过来!
他鲤鱼打挺,从地上一把摸起兵刃,反手将对方从胸下肋到头顶斜斜劈开,白花花红艳艳的落了一地。
他显然是在宫中压抑久了,将战场视为了归宿,宁愿在其中搏杀,也不肯回头看宫中一眼。
虽然梦境都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但武明玦的战场,明显比何太后要真实并惨烈的多。毕竟他是真正亲临过生死,也是在疆场上受过伤的,铁与血的记忆铭刻,才会这样深刻。
。
所以,谢令鸢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死关头,几次与刀兵之刃擦肩而过,不过短短片刻,脸上、身上十几处挂了彩。要不是她叫人劈叉,大概已经命丧识海了。
郦清悟赶到她身边,替她击退了几次偷袭。
“快,带我去武明玦身边,我得告诉他,他又做梦……”谢令鸢还未说完,下一刻,又是画面突转,她循着望过去,愣了。
在她和郦清悟的四周,士兵们仿佛看不见他们,苍凉的风吹过,地上的枯草弯腰点头。
远处,武明玦陷入了包围圈中,一支骑兵包抄而去,为首的轻骑兵将领,与武明玦有八分相似,谢令鸢在武明玦荒唐的婚日见过她,应该是他姐姐武明贞。
他们与敌军打得漂亮,然而终究寡不敌众,武明贞竟然也陷入了敌阵。姐弟俩在千军万马中突围,武明玦杀出去了,他姐姐却被敌军主帅俘获。
………
怀庆侯世子的梦境,变幻得极快,也许和战场瞬息万变的记忆有关。
下一刻,武明贞被绑在两军阵前,受刑。
她高束马尾的发带,被利刃砍断,乌发如瀑,迎风飞舞。她被绑于刑架之上,面对着祖国的十万大军,十万大军静默,战场双方胶着。
敌军阵列里,两个光着膀子的人,提着形状特制的精刀,走到她身侧。滚烫的开水在她身后烧开,冒着滚滚白气,那两个光着膀子的人,将开水抬到武明贞身后,迎头泼洒在她身上。
“不——”
武明玦骑在马上,于两军阵垒之间,他远远看着这一切,疾驰而返,冲锋陷阵去救姐姐!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喋血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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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看得心好累:“在后宫生孩子,在战场救俘虏。他的噩梦好疲于奔命啊。你有解的办法么?”
郦清悟不答,他倒沉得住气,远眺了半晌,才沉声道:“这不单纯是梦。”
不是梦,难道是回忆?
谢令鸢不记得有哪个女将被俘虏过,狐疑地看他一眼。
阵前,开水将人烫软,那两个侩子手开始下刀,他们剥光了武明贞的衣服,对她凌迟。鲜血喷洒出来,落在黄土上,很快晕染了脚下三尺黄沙。
远观的士兵一片骚动,似乎是震惊不已——
“怎么竟然是女人?”
“她不是世子啊!”
战场上一片哗然,逐渐的,那血映红了沙地,许多士兵被这红色所激,眼中涌起了泪。
“没错,这不仅仅是武明玦凭空造的梦。”郦清悟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凌迟,终于是确认了。女子的乌发被风沙吹起,她的血染透在风中。“……这是张将军的传说。”
谢令鸢没听说过这个人,此时,远处暮色的天际,仿佛鲜血洒在了云端,声浪亦如排山倒海,似乎是无数人的歌声,影影绰绰的传来。只不过人多声杂,听不真切。
郦清悟:“有个边关民谣《张女从军行》,乐府也有改编,想起了么?”
他说边关民谣,这下谢令鸢想起来了,不就是萧怀瑾的生辰宴上,武明玦唱的那首辣耳朵的歌么。其精神之伤害,实在令她终生难忘。
郦清悟也想起了少年时,游历天下的那段时光。
“大概是咸泰九年,那时战事吃紧,高阙塞正是并州临西魏的国门,城门几番失守。张将军为救城门被俘,被敌人活剐于阵前。直到脱光衣服,她的将士们才发现,原来张将军是名女子。自她殉国后,边关就流传起了关于她的民谣,如今在朔方一带,你还会听到无数军人传唱。”
那排山倒海的声浪,还在天际四周回荡。
大概武明玦也是记得传说,却不知为什么,同自己的梦境相连,受刑的人变成了他的姐姐。
谢令鸢:“咸泰九年啊,怀庆侯都还在娘胎里,武明玦大概就是他们的一根腿毛吧。所以这个梦,是传说在他心底的投射。没有无缘无故的忧怖——”
她和郦清悟对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地想,武明玦为什么怕张将军的传说?
二人骑在马上追过去,谢令鸢冲武明玦大喊:“世子,这是梦,你还在宫里呢!你姐姐没有在战场!她等着跟你换进宫!”
她气沉丹田,把这声呐喊远远传入天际。
德妃的声音,隔了千军万马,如一簇急而猛的意识,瞬间灌入武明玦心中。
他与迎面砍过来的刀擦肩而过,回看谢令鸢,半晌迷茫道:“好像……真的是梦?我替姐姐嫁入了宫里……”
思及此,他面色变了。
他勒住了马,远处凌迟的一幕也仿佛被定住了时间,静止不动。
…………
谢令鸢松了口气,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