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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的心钟又是一撞,这响声震颤四肢百骸。
——晋国习俗,孩子乳名,由亲眷长辈或义父义母来取。
室内一时安静,许久,何容琛温声道:“那我要好好想一想,这可是伴他一辈子的乳名,容不得随意。待你将他生下来,我送他乳名,这辈子最好的祝福。”
“姐姐取的,都好。”顾奉仪柔软地说。
………………
送走顾奉仪后,天色仿佛又明亮了几分,比这窗外的仲春时令。
她总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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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殿门,何容琛终于能走出这困守的心牢,去吹着暖风,沐着和日,而不空茫,而不坍塌。
前所未有的强烈心愿,她想帮顾奉仪守护这个孩子,至少让他成长到,可以自由追寻金乌与广寒,可以不为倾轧斗争失去生命,可以健康地看一辈子的参商斗转。
她走在长宁殿外的宫道上,仿若新生,看仲春时令的花开,认真看它们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每一根花蕊的颜色。这纯粹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看得见风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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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拐角的尽头,宋逸修从另一端,缓缓地走了过来。青白色织锦缎的衣饰,在这千思万绪如姹紫嫣红的春日,直击人心的素净。
四目相对,何容琛淡淡向他道谢,谢他大半年前,救了顾奉仪,救了困寒之境的她们。
宋逸修微微一笑,树下斑驳碎影,落在他白皙的脸上,他映出百年沉浮的眼里。何容琛抬眸,这一幕落入眼底,蓦然刺入心间,惊艳到了。
花香恰到好处得被风送来,馥郁到鼻端,沁到心间。
擦肩而过时,何容琛微微叹息了一声。待宋逸修的影子隐入了寂寞宫墙后,常笑问道,小姐,怎的又叹气?
何容琛惋惜道,这样好看的人,这样傲岸的风骨,若是荣国公府上好好的,他本应是牵动多少女儿芳心的翩翩佳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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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随之望去,那仿佛隐藏了无数无以言说的修长身影,她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不仁的滋味。以万物为祭,没有谁能超脱物外。
…………
天赐十八年,暮春的时节,韦太后便薨逝了。这个女人一生踩上荣耀的巅峰,死了也是风光大葬皇陵。宋皇后却还躺在庶人墓中,遥望夫君的帝陵。
笼罩在整个后宫的阴霾,也仿佛云开雨霁,彩彻区明。那真是最明媚的春,最喧快的夏,王贤妃终于不必再做小伏低,韦晴岚也不能再嚣张跋扈。
何容琛照应着顾奉仪的同时,也为她感到庆幸。
………………
然而九月的某一天,清秋的风起时,顾奉仪却忽然早产了。她预产本是十月,提前了一月不说,还是难产,形势危急。
由于是皇长孙,这便惊动了后宫各处妃嫔,都在紧着她的消息。何容琛几次想去她殿里看一看,陛下却下令,各宫不得近前,何容琛只得止步于殿外,惴惴地等着。
她听着顾奉仪遥遥传出的哭喊声,稳婆的大声呼叫和指令,她想,原来生下孩子是这样的疼。里面躺着的人疼,外面等着的人也疼。
她的心也跟着那哭声,飘着落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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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生了两天一夜,到了翌日黄昏的时候,一声啼哭划破了天空,稳婆抱着惊喜道:“是龙子,恭喜殿下,是皇长孙!”
何容琛坐在长宁殿里,神思不属,听到东宫飞传的消息后,滞了半晌,常笑说,小姐怎的笑成这样了,哎呀,这袖子是怎的了!
何容琛低头,这才发现,绞经罗的袖口已经不知何时攥破了。她捧起早已准备好的纯金镶玉璎珞,上面写了皇长孙的乳名——
宝琛。
如珠似宝,一生爱重。
………………
她抱着金镶玉璎珞,正要踏出宫门,顾奉仪的宫人却匆匆赶过来,喊着求见何容琛,在长宁殿外呼道:“良娣,顾奉仪她见大红了,快不行了,撑着口气在等您,让奴婢们来请您去!”
何容琛手中的璎珞差点落地,她抖着手塞给宫人,顾不得韦晴岚定的不准疾行的规矩,往顾奉仪的偏殿跑去。
偏殿内还未及清理,血腥的闷气弥漫着。其他人不敢进出,何容琛踏入门,快步到了顾奉仪床边。
石榴红的被褥上,顾奉仪发丝散乱,容色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她直望着门口,见等的人来了,无力地伸出手,微弱地拉住何容琛:“姐姐,你来了……”
何容琛心中一片空白,被她拉到面前,顾奉仪断断续续道:“我和这孩子,是无缘了……姐姐有为他赐名之恩,便就……替我,抚养他吧……”
“以后……他便是你的儿子了……”
她气若游丝,撑着口气,把何容琛叫到床前,竟是为了托孤的。
何容琛面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满是泪痕。她握紧顾奉仪的手,此时才真觉出了秋意,最是人间极寒处。
“你会好的……孩子不能给我,按规矩是由太子妃抚养。所以你得好起来,我陪你一起,我们抚养他成人,看着他长大,出宫……”
顾奉仪却听到前面那句,奋力摇着头,挣扎喊出来:“若送到她膝下,以她器量,定会苛待我儿!”她用力过猛,血又在汩汩流淌,急促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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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她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何容琛,似乎是不舍的凝睇,眼中蕴满了千回百转的温情。
“当年我被韦氏欺辱,谁也未敢出头,是姐姐帮我,这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姐姐是我唯一……信任之人。”
何容琛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她想承诺,出口却泣不成声:“我……我会照顾好他,一定护他,周全。只是怕,殿下不同意我……”
至此,顾奉仪安下心,她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也如仲春那般,恰到好处的温柔,似走过芸芸众生之后的诀别;却更让何容琛看不懂,这样的微笑。
“殿下会答应的。”
她握紧了何容琛的手,她手不再是当年诫堂里的温热,而是渐趋冰凉。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微:“他有乳名吗……”
何容琛想起,璎珞没拿在手上。这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有的,有的。他叫……思贤。”
思贤,思娴。顾奉仪闺名顾诗娴。
然而顾奉仪的手已经垂落下去了,唇畔依然是那抹难解的笑意。何容琛想叫醒她,问她,你听到了吗?以后认得到他吗?
之后很多年了,何容琛都会想,她听到了吗?
第五十章
何容琛走出偏殿时,外面阳光倒落,人间好似从无悲欢离合。
宋逸修正等在偏殿外,执了萧道轩的手谕,站在皑皑的日光下。见她缓缓走出,他眼睛里似乎含了话语,然而又凝成了远山薄岚,缥缈不见。
乳母为何容琛抱来了皇长孙,她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红皱皱的,闭着眼睛,已经哄得安静,没有哭泣来徒增伤感:“良娣,皇长孙的名字,是陛下亲自赐的,没让宗正寺请名。陛下说望他美玉无瑕,赐名,萧怀瑜。”
“……好。”何容琛神思不属地走了两步,身形有些不稳,一侧的披帛长长拖曳在地,她也没留意。宋逸修身形微动,似乎是想为她捡起披帛。
秋风拂至,她转过身子,柔软地凝视着襁褓中睡过去的孩子。
“思贤,”她想逗他,于是一遍遍唤着,“思贤。你快快长大,睁开眼看看。”
她期冀地微笑着,眼里仿佛有泪光,坠落到襁褓上。
…………
因着顾奉仪生前哀求,兴许宋逸修也对太子相劝,萧道轩默认了由何容琛抚养皇长孙。
何容琛本还担心孩子被韦氏抱走,然而,三日后,韦太子妃的忽然获罪,让她瞬间明白了,顾奉仪临终那句“殿下会答应的”是何意。
宫正司奉令密查,因顾奉仪早产十分蹊跷,而人证物证皆指认,罪魁祸首是韦太子妃。她在顾奉仪八个月身孕时送了补品,有动人胎气之嫌;且顾奉仪生产时,叫稳婆动了手脚,乱孩子的胎位。幸好其他稳婆见状不对,又正了回来,孩子才能顺利落地,顾奉仪却是将命都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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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断专行的韦太后已经死了,不必再忌惮那么多。天子大发雷霆,将太子妃韦晴岚问罪。
御前,稳婆也颤巍巍指证,说是受太子妃指使,才几乎害了顾奉仪和皇长孙。韦晴岚哭喊冤枉,满面泪痕恨生生道:“我韦晴岚虽爱殿下而不得,你们说我善妒我也认,但我从来不屑这些阴私背德的勾当!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这样嫁祸于我?!”
二人对峙当堂,稳婆为证所言属实,触柱自尽以明志。
韦晴岚罪名坐实,踉跄跪倒。
若换做其他妃嫔,此时早已鸩酒一杯赐死。然而韦晴岚毕竟是韦家的嫡女。念及韦家外臣,皇帝终究没追究韦晴岚死罪,而是降为昭训,幽禁大和殿。顾奉仪则追封承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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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东宫,何容琛为良娣,又抚养皇长孙,实为东宫后妃第一人。遂东宫事务的管理,也交到了她手上,与王贤妃共同理持宫务,羡煞他人。
然而走到了这一步,何容琛却觉出怅惘。
…………
暮秋的午后,踩着一地枯萎落叶,她推开了大和殿无人问津的门。
随着门轴发出的枯哑暗响,韦晴岚从屋内深处的阴影里蹒跚走出。阳光争先恐后从门中涌入,使人清楚看到她的面色苍白桎梏。
争斗几年,仇人相见,却是这般凄凉景致。站在窗棂辟出的阴影下,何容琛无一丝快意,韦晴岚亦无一丝悔意。她直视何容琛的眼睛,咬牙说,我没有杀顾奉仪,我没有害过她!
那一瞬,何容琛几乎想信了。因为韦晴岚大大的眼眸里,涌出了她入宫三载以来,从未见过的泪光。她恨到极致想要复仇的心情,忽然就被釜底抽薪了般,化作无根浮萍,飘起来找不到着落——
韦晴岚是不是幕后之人,不重要。皇家需要她是,她便是了。皇家不能让她生下龙嗣,她便唯有背负罪名,幽居在此。
向强者复仇是快意,向弱者复仇是自欺。所以,何容琛连发泄苦痛以至疗伤,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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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晴岚没再理何容琛,她的骄傲容不得向任何女人低下头颅。待何容琛走出大和殿时回望,那望不到边际的阴影里,她已经跪在了神龛前,那里燃着佛香,经年余韵的悠长。
宋逸修还等在殿外,日后他要常在太子处和良娣处行事了。他的目光也跟着遥遥望入内殿,韦晴岚正在神龛前长跪不起,背影万分虔诚。
“求什么神佛。”何容琛收回目光,一如初时的坚毅,似是在斥韦氏,也似是在斥心头一闪而逝的软弱。“终究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事已至此,就认了!”
命运如此待人,就将其踩入脚下!
闻言,宋逸修唇角微微一弯,目光温和地睇过来,言语却是比秋寒还炎凉:“天地不仁,不如求己。”
不如求己。
…………
待落叶随了白雪,秋冬远远行去,晋国迎来了天赐十九年,天子萧嗣丰驾崩了。
萧道轩继大统,次年改元景祐,举国迎来了新的气候。
因何容琛抚养故人之子,厚德明彰,遂封德妃,以其代掌凤印,统领六宫。
孙良媛淑丽娴柔,封淑妃。顾虑到韦氏,萧道轩终究封了韦晴岚为昭仪,九嫔之首,如此算是极给韦家面子。韦昭仪迁居清辉殿,依旧冷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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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萧怀瑜也已满了周岁,能够软软地喊一声母妃了。
春风初融了寒冰,枝头抽出了新芽。
那个风里裹挟着暖意的初晨,萧怀瑜坐在床上,睁着黑葡萄似的清澈无瑕的眼睛,喊出了一声又轻又黏的“母亲”。
何容琛心中一暖,似乎是暌违了多年的名为幸福的感觉,渗入每一寸肌理,沿着四肢百骸汇聚成流,涌入心田,跃动着流淌。
即便萧道轩忙得无瑕来她宫里小坐,那些寂寞凄凉意,也都可以被一并融化了。
…………
萧道轩甫一登基,便依着先帝遗命,派亲随去了江南兰溪,拜访高门郦氏。
说起郦氏,是本朝一个殊异的存在。太…祖萧昶起兵时,南下攻打楚国,楚国人臣溃散,萧昶的义军所行之处,城门大开,官民跪地迎他们入内。
唯有郦氏所管辖的广陵、会稽、下邳城,坚决不肯投降。萧昶威逼利诱,皆不得法。最令他气急败坏的是,在下邳城,号召全城百姓死守城池的郦氏族人,乃是一支娘子军。
交战数月后,晋军不但未能取胜,萧昶反而在一次交战中坠马,他被下属救回来后,想到败于女人之手,活生生气死了。
他的儿子萧权,则将这笔烂账,算在了郦氏的头上。待晋国定鼎天下,郦氏不再入朝为官。如此近百年,郦氏一直阔别政治中心长安,偏安一隅地持着自己的治家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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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先帝时,想要兴科举,却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此时才又想到了以礼学世家著称的兰溪郦氏。于是,在萧道轩还是太子时,先帝便送他去郦氏求学,以此谋求开拓。后来又借着太子大婚,借机开恩科,让一些郦氏门生先入了官场。
如今,萧道轩借着先帝遗命,把郦氏高门迎回了长安。
一同迎来的,还有郦氏宗长的嫡系女儿,郦禅玉。
他封她为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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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消息时,何容琛正坐在重华殿里,哄着萧怀瑜吃冰糖水。
她以汤匙稳稳地舀起一勺,送入萧怀瑜口中,直到他吃得高兴了,转开头爬去一边玩,何容琛才茫茫然地将碗递了下去,失神地驻足。
——那个郦氏的女子,便是让她们所有妃嫔,都输得体无完肤的人吧。
现在,萧道轩终于一了夙愿,将她接入宫了。
苦笑了片刻,何容琛走到窗前,扑面初春的风中,她抓紧了窗棂。——真的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完美的一个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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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在何容琛见到郦昭仪之前,萧道轩先来了重华殿探望她。
初春的重华殿,因照顾大皇子年幼,还燃着地龙,室内一片暖融。大皇子穿着厚厚的小夹袄,是何容琛亲手做的,看起来圆滚滚。他刚刚学会爬,不知道乐什么,在床上滚来滚去。
萧道轩看到了,眼中泛起温情,笑着抱起他,逗得他蹬着腿笑。何容琛侍立一旁,掩着唇笑道:“他这是知道,他父亲来看他了,高兴着呢。”
萧道轩将食指伸出,大皇子伸出小小的手,攥住了他,柔柔的,软软的。他的神情也柔软下来,轻轻吻过大皇子粉滑的脸颊,对何容琛道:“过几日,郦昭仪便要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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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句,哪怕他是出于对她的尊重,并非以严肃的口吻说出,何容琛却心知,这是无比关键的正事,她敛神听着。
果不其然,萧道轩说:“郦昭仪生养于儒学门第,于宫中险恶并不通。这宫里是什么状况,你入宫四载,也该是心如明镜。”
——自然是清楚的,以身尝之,再体悟不过了。
何容琛垂下眼帘,将哀色掩去。
从太…祖卒然而逝,太宗几兄弟争皇位伊始,宫中为争皇权而残害的祸患,便被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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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轩望着这个一贯**且颇有手腕的女人,他是欣赏她的:“你管理东宫及至后宫这两年,是宫中最安稳的。朕信任你,也不希望,郦昭仪入宫后遇到什么意外,或受到伤害。”
他淡淡地提醒着,心知何容琛必解他意。然而何容琛心中,突兀涌起了难言的抵触。
即便她早已对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抱有少女怀春时的憧憬,却也怨他——作甚将待别人的一片丹心,摆在自己面前?
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