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叹息声一转三叹,愁肠百结,千恨万绪,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发自肺腑的忏悔。
何贵妃拭着泪道:“陛下明察……呜呜……”
随着“萧怀瑾”的出现,何贵妃的梦境很快被推动,开始继续行进。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眼前高低跃起巍峨宫殿,在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线,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坛上,百官着祭服,头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响祭乐,尺八与钟磬合声相鸣,音籁庄严缭绕。
此乃祭天大典。
“萧怀瑾”头戴十二色冕旒,着十二章纹衮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阶上。何贵妃,不,应该是何皇后了,她穿着蓝色翟衣,手执芴板,正并肩站在皇帝身边,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领翟衣,气宇端庄高华,站在九重宫阙上,母仪天下。
。
谢令鸢心想,给她引导了这个梦境,何皇后总该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她等着何韵致心满意足,赶快从噩梦中脱身,苏醒过来。
祭天结束后,何韵致回了皇宫。
坤仪殿里,原先曹皇后的东西已被清空。宫女服侍何皇后换下翟衣,换上霞色对襟常服,何皇后落座,颜光禀告道:“娘娘,您心心念念要见的何大人,已经在殿外等您了!”
外臣不得入后宫,但有何太后先例,何家人毕竟是例外。
何皇后急切地起身。
殿外,郦清悟扮成的“何道庚”走进门来,就要向何韵致见礼。何皇后赶紧要去扶他:“父亲不需多礼,女儿看到您安然无恙,何家没有受累,这颗心才放下了。”
说着,便擦了擦眼泪。“何道庚”温和地叹了口气:“……好孩子,何家好好的,陛下刚刚又晋封你爷爷为鲁国公。你已为皇后,没人威胁得了你。”
他的表情温和慈祥,如神父看着忏悔的孩子,又如长辈临终回光返照的慈爱,让何皇后鼻子一酸。
宫人捧上新茶,何皇后呷了一口,眉头紧蹙,幽幽叹息一声。
“爹爹有所不知,女儿虽贵为皇后,却是众矢之的。谢德妃颇受恩宠,郑丽妃艳冠后宫,她们都是劲敌,女儿日夜辗转难眠,生怕她们下绊子使什么阴招……她们若比我先生下儿子,可怎生是好啊!”
。
谢令鸢听得醉了,何韵致啊,你都当皇后了,居然还在担忧?
这样美梦都能被她做成噩梦?
……那赶紧让她生个儿子吧。
创造梦境比较容易,下一幕,巍峨的坤仪殿,“太医”提着医箱,走入大殿中,跪在何皇后面前诊脉,淡声道:“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他的动作稳重、神色忠诚、语气肯定,给人无比信念。
何韵致惊喜地倒吸一口气,“真的?”
“太医”温声道:“真的。”
何韵致幸福微笑着,抚摸自己的小腹,这梦里,肚子就真的一点点大了起来。
四周宫女跪下,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为陛下延续龙脉!”
。
坤仪殿光线暖融,何皇后的心情,也熠熠生辉。
恰在此刻,有宫人来禀道:“娘娘,不好了,仙居殿的白昭容,也有孕了!”
“啪”一声,何皇后拿茶盏的手一抖,茶碗翻倒在案上,滚热茶水洒了满桌。
她浑然无觉,蹙起眉头,心急如焚地站起来,不安地忖度:“白昭容在陛下心中,可是不一般,若她诞下的是皇子,而我生的是女儿,可怎生是好!”
她越想越焦虑,怀孕的喜色都变成了忧色。宫人端上血燕窝,她双目失神地推开。
。
谢令鸢看得又醉了,何韵致都怀上了龙种,梦里还在担心?
她愁得扶住了脑袋,悄声对郦清悟说:“咳咳……咱们快让她把皇子生下来吧。”
“怎么生?”郦清悟看她,破天荒的迷茫。
谢令鸢嘴角抽搐了片刻:“这样,你扮稳婆,告诉她,生的是大胖小子,表情喜色一点。”
“……”郦清悟感到心中好像压了一块奇异的石头,堵着。
。
于是,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何皇后临盆了。
四周宫人手忙脚乱,何韵致躺在榻上痛不欲生。“稳婆”站在榻前,惊喜道:“恭喜娘娘,是个白胖皇子!”
她表情喜色,眼中发光,好像民妇看到了十万两黄金置于面前,让何韵致也跟着喜悦起来。
“太好了,嫡长子……”何韵致长舒一口气,晕了过去。
。
谢令鸢心想,贵妃娘娘啊,您这总算是功德圆满了吧?
心中安宁了,该醒来了吧?
然而,四周依然是梦境。
时光荏苒,林花谢了春红,芳草萋萋又复春。
当宫中的腊梅第三次盛放时,何皇后的嫡长子已经满三岁了。
坤仪殿里,一片祥和。
何皇后坐在凤座上,奶娘将“大皇子”抱到她面前,何韵致微笑着逗了逗他。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愁眉不展。
“大皇子”仰起头:“母后怎生如此忧愁?”
他声音软黏,眼中童真,是个孝顺乖巧的好儿子。
何皇后幽幽地叹息一声:“唉,我的儿,可叹你生在了这重重宫闱里,哪怕是嫡长子又怎样,若不能坐上皇位,你这身份,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啊。”
。
谢令鸢旁观:“……”
何皇后,你的儿子都是嫡长子了,如此尊贵,你居然还在担忧,让那些庶出的儿子怎么活啊?
显然郦清悟也是这样想的,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奈何只有三岁,个子还不及谢令鸢的小腿高,只有费事地仰起小脸,安慰道:“母后不必忧愁,那些都是庶出的弟弟。”
何贵妃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继续忧伤惆怅:“那些庶出的皇子,倘若没有当上帝王,不过就是一块封地,当个闲散王爷罢了,却也是福份。可我的儿子,是嫡长子啊!”
她苦叹人生,愁肠满腹,忽然目中精光一闪:“本宫听闻,白昭容那里,二皇子昨夜又犯病了。”
何韵致身后,颜光面有喜色道:“娘娘好计策,叫人在二皇子出生时拿烟熏,如此得了哮喘,二皇子这算是跟那个位子,无缘啦!”
闻言,何皇后嘴角微微一勾,慵懒地呷了口茶:“谢德妃已经九个月了吧,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陛下和太后吩咐着,说不得张扬出去。但太医说,兴许是个皇子。”
何贵妃脸色骤然一变,手抚上胸口:“德妃她虽不争,却身负祥瑞之名,若生下皇子,这可怎生是好啊!”
。
见她生了嫡长子,还在担忧这个,宫斗那个,谢令鸢简直跪了。
——何皇后,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假想敌啊?
美梦真的被她做成噩梦了!
*****
何贵妃的梦境一路起伏跌宕,谢令鸢和郦清悟双双败退而归。
——看来当皇后,还不够一劳永逸。
“不然,让她和萧怀瑾一夫一妻吧,然后萧怀瑾大权在握,这样,何贵妃也不用担心皇帝被太后废了之类。”谢令鸢瞄了一眼郦清悟,见他颔首,似乎有点幽幽的。
谢令鸢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先后客串了皇帝、贵妃爹、太医、稳婆、贵妃儿子……演得都挺逼真的,出了戏后还这么淡然,都不尴尬的吗?难道他是个尴尬免疫体?
影帝,金叽奖的影帝,非你莫属啊!
谢令鸢轻咳一声,两人达成共识,再度进入了何贵妃的梦境里作妖。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高低涌现的巍峨宫殿群落中,一处大殿背靠蓝天,上书三个大字:
含元殿。
殿堂开阔,百官左右朝列。
“萧怀瑾”头戴十二旒冕冠,穿玄色朝服,整个人流露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他正雄才大略地坐在朝堂上,神色端肃严谨,脸上仿佛写满了“盛世明君”四个大字。
在他面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朝臣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流露出对天子的爱戴。
——千古一帝,萧怀瑾!
。
谢令鸢心中大喜,果然这气派,郦清悟演得还是很像的,换成真正的萧怀瑾,就不知道什么效果了。
含元殿前铺着红色长绒毯的玉阶上,何韵致一身红色对襟双凤大衫,衣摆在地上长长拖曳。
她走上九十九层高阶,款款步入大殿内,走到萧怀瑾的身边落座,俯视前方。
龙座下,是朝臣俯首:“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雄才大略、千古一帝的萧怀瑾,顶天立地地站起来,身高八尺,有凌云之势。他抽出开国利刃山海灭,重重插在面前的龙案上,剑身闪着划破古今千载的寒光!
萧怀瑾的声音,在大典内威严回荡:“朕今日,册封何氏为皇后。从今往后,后宫其他妃嫔,一律遣散出宫。”
。
谢令鸢看着何韵致高居上座,端严高华的神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想,这下你总该不必害怕了吧,我的贵妃娘娘?所有威胁,可都被我们清除了啊。
如此一夫一妻的恩爱好梦,只等着何韵致苏醒了。
。
然而,下一瞬,画面又忽然变——
谢令鸢一头雾水地,站在了坤仪殿里。
坤仪殿中。
何韵致坐在殿内凤座上,幽幽地叹息一声:
“听说,昨夜陛下在紫宸殿批阅奏章,御前伺候的那个女官,作了一首诗给他,帝心甚悦?”
她的面前,颜光公公跪着,咬牙切齿道:“娘娘,可不是!那个女官出身豫章谢氏,叫谢令祺,这马屁功夫,真是一绝,歌颂陛下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
“奴婢至今还记得呢,哎哟,牙都酸死了。”颜光顿了顿,将那首诗倒背如流:
“阳春开物象,人间呈尧蓂。
千秋拜冕旒,万使争朝阙。
祥云耀凤池,金龙熠彤庭。
霈泽君王意,韶乐万世兴。”
何韵致一窒,紧张地问道:“陛下如何说?”
“这是将陛下比作尧舜啊,陛下抚掌大笑,说,作得好,谢氏提拔到延英殿,掌笔墨!娘娘……这可是天天近身伺候的活路呢。”
何皇后将手在案几上重重一拍,茶水都泛起了涟漪:“贱人!你仔细盯紧了她,可不能叫她乱来!”
。
旁观的谢令鸢:“……”
她看着何皇后愤怒忧心的模样,彻底跪了。
——这是逼着她把后宫所有宫女都换成太监?
也不行,万一何韵致担忧皇帝搞基怎么办,担忧皇帝早死没生下儿子怎么办?
反正无论如何,何韵致总能找到担忧的地方。
无论引导她做什么美梦,她内心的不安全感,都会把这个美梦变成噩梦。
好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入梦前,郦清悟还说不能大意,识海是因人而异的,结果就一语成谶,波折重重。
“不妨想想,她为何总是会将美梦做成噩梦的缘由。”影帝下了戏,若有所思道。
谢令鸢也被何贵妃传染,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为何,梦境有美好的开端,她却总是会陷入担忧、恐惧?
或许是因为——
第四十四章
或许是因为——
何贵妃把自身的成败、荣辱,都拴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她总是在担心萧怀瑾弃她而去,让她失了荣华恩宠,失了地位权势。
人可以掌控自己,却无力去掌控别人。
作为古代男权社会里的女人,难免容易生活在忧愁中,担忧失宠、担忧子嗣。其实她在潜意识里,根植了恐惧吧?
所以,想要让她真正摆脱梦魇,唯有让她内心得到真正的祥和宁静。
二人退出了何贵妃的梦境,让何贵妃自己在噩梦里先玩着。郦清悟微微阖目,凭着感觉,往空旷流动的地方走去,“唯有探知她记忆,才能知道解救她的办法。”
他先时进入何贵妃识海时,并没有立即看对方记忆,因为记忆乃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喜欢被人窥探,也就不会去窥探别人。
但眼下,何贵妃总将自己逼入死胡同,二人不能在她识海里继续耽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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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入识海中混沌的意识区,有很多声音,萦绕在四周,有男有女,粗哑的,低沉的,高亢的,温和的——
“你是爷爷的好孙女,你是最好的,不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可惜了,韵致生而为女人,否则,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若能当上皇后,那便是极致的辉煌了。女人的荣耀,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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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一片高低起伏的杂音,他们眼前,是端庄气派的高门华第。
汝宁侯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过虢国公府,但站在汝宁侯府时,却只能感到更为肃穆,让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生怕言行不端。
郦清悟说,先帝朝以前,何家还只是封了广定伯,后来何太后入宫,何氏一门受宠信,势力逐渐扩张,才晋封汝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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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冬日,万里银装裹素,府邸上的寒梅点点绽放。
在院子里转悠,谢令鸢左右环顾。
花园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生得眉目韵致,正坐在秋千上,拢着雪狐毛氅。看她轮廓,便知是小时候的何贵妃。
这时有大丫鬟来唤她,她不太情愿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被下仆簇拥着,走回屋里。是她的女西席来了。可这数九严寒天,似乎是年节前后,连宫里皇子的课业都放了,何韵致竟然还要雷打不动地进习,实在是太严厉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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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上中天,西席先生布置了功课,暂时离开了屋子,何韵致就扔了笔,溜出屋子去了。她转了几个院子,最后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中地龙烧得暖热,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和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商议正事,其中就有何道亨。看来应该是汝宁侯何汝岱和他的儿子侄儿们。
谢令鸢环视四周,这屋子像是书房,墙上挂着羊皮舆图,宽大的桌案上,有笔架镇纸,两个下人守在门口处。这样的场合,女子多是不被允许入内的,何韵致却敢推门进去,可见在家中极受重视,胆子不小。
他们谈论的是朝廷的事,谢令鸢听不懂,只隐隐察觉,何家与兰溪派是对立的,和桂党关系不远不近,比较暧昧。何韵致进门后说了什么,她父亲抚掌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韵致,到爷爷这里来坐。”何汝岱朝她招手,何韵致走过去坐下,何汝岱抚着胡子说:“你姑母是德妃,将来大皇子继位了,爷爷让你入宫做皇后怎么样?”
何韵致没有立即回答好或不好,想了一会儿仰头问:“做皇后有什么好?”
她随母亲入宫参加宫宴时,见过姑姑和郦贵妃主持宫宴,接见命妇拜贺。当了皇后,也就不过如此吧?
可是爷爷伯父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天下社稷,怎么看都比皇后管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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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何道亨大笑起来:“看看你的姑姑,她如今是德妃,都可以庇佑我们何家,为陛下宠信,飞黄腾达。倘若你当了皇后,更可以保何家长盛不衰了!”
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动了,何韵致看了自己穿的雪狐毛氅,内里的蜀锦刺绣,点点头:“好,那我就当皇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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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听得心中一颤,何韵致这话说得,怎么和首富说“定一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一样轻描淡写的?
………………
书房谈话散了后,何韵致被她母亲拎回院子里,何夫人训斥道:“又不肯听先生的话了?人家曹府上的大姐儿,曹姝月,都已经能把前朝诗集倒背如流了。你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