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出了判断。无论堂姑姑与谢令鸢遭遇了什么,如今是否平安,她的担心都是无用的。她能做的,就是争取机会,创造有利的局面,尽快在这场角力中,打破平衡。
这是自保,也是救整个长安,救动荡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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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是何太后的侄女,是整个宫里地位最高的人,阖宫上下所有妃嫔,自然都将她当做了主心骨。钱昭仪也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贵妃娘娘,眼下该如何办,可有示下?”
何韵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印象中,这个昭仪向来唯诺胆小,且是曹皇后一党,历来同她重华殿不和。
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下,第一个站出来,帮她主持局面的人,竟然是钱持盈,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又生出些微妙的欣慰。
她冲钱持盈点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无声地让她们恢复了安静。
“城外兵变,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他们兵败;其二,他们进城。”
“所以对我们来说,也只有两个做法。其一,开城归顺;其二,誓死对抗。这两个做法都是豪赌,并非万无一失。运气好,我们有可能平安无事;运气坏,也有可能……受乱军之辱。”
她们都是门第出身的娇女,养在宫中难免心气高,有人听到“受乱军之辱”几个字,当场就有些受不了,摇摇欲坠。
“若是那样,污了门庭,我还不如一早死了!”
“你别死啊死的挂在嘴上,都这样了,真不吉利!”有人赶紧阻止。
“贵妃娘娘,您汝宁侯府上战功彪炳……您可得知会他们,救救咱们……”
何韵致扬声打断她们:“我们若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就得打起精神,不能幻想太后或陛下或者别的谁,回来救咱们!要设法守住内城,与外面取得联系,求得援兵。”
她的决定是不开门,不弃城。然而一旦失败,她明白,自己会比所有人更惨——她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嫡长孙女,何家这些年跋扈,没少了得罪那些人。
如今不止她,何家也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夕间便是覆亡。
她当然可以举家归顺叛臣,但无论如何,实在低不下这个头,忍不下这口气。
何家人都要强,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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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传来通报,禁卫统领罗守准被传唤了过来。他卸了刀,进殿之后不自在地行了军礼,这是第一次进入后宫之地,头也不敢抬,他将马校尉等人的所见所闻,都一一禀报。
听到参与兵变的有十多个大小世家,以及那些名字之后,何韵致几乎推出了前因后果。
这是撕破脸了,那些世家本身有反意,直到今天在南郊,估计是被何太后用刀架了脖子,狗急跳墙,仓促之下兵变。
她的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南郊没传回信,说明局面还在僵持中。那些乱臣贼子妄图以兵变,挟持整个内城作为人质。
既然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得手,决不能变成人质,拖累了太后和德妃!
“那个……兵变的人里头有蕲州高家是吗?”群中,忽然有人出声。何韵致循声望去,是崔充容,她不确定地道,“兵部尚书高邈是我表姐的姑丈,兴许……我向他们求情,咱姐妹们还能得救……”
其他妃嫔被提醒,也恍然,纷纷想起了自己的家族势力。
“说起来,乐平赵氏的二爷赵铎,是我祖父的门生,大概会看情面放过我们……”
“丰城伯的妻舅,是我外祖父的袍泽,私交甚笃!”
她们目光发亮,仿佛迎来了转机,充满期冀,可不免又有些迟疑。
宋静慈直言反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开内城门,投降么?”
她用的很不中听的词,却拆穿了她们抱存的侥幸心,一时间气氛凝滞,有人低头,有人咬唇,悄悄看何贵妃的反应。
“只是想保全姐妹们的性命……”
不开城门,难道真的要对峙么?就如贵妃所言,万一城破,她们这些妃嫔,往往都是遭**的命啊!
她们一时间难以抉择,汗都流出来了。
何贵妃冷冷看向她们:“别天真了。你们降了,内城沦陷,整个京城就成了叛臣之地,所有重臣家眷作为人质,他们会恨死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宋静慈亦道:“待那时,阖京上下,将不得不听命于叛臣,朝廷再无力回天。陛下御驾在外,被釜底抽薪,纵然回京,亦将为叛臣所挟——”她们这些后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几个妃嫔绞紧了帕子,贵妃和宋婕妤说的有道理,她们虽心中迟疑,却还是认同这个道理。
殿内一时又僵滞。何贵妃主导会议,道:“都表个态吧。先从本宫开始。”
她默了默:“太后临走前,交待宫务由本宫来代掌。依本宫的决定,人活一口气,这气不能丢,城门不能开。”
“诸位姐妹们若有担心,想苟存性命,本宫理会,也不强迫你们。要是实在怕得紧,可以自己出宫投诚,报上你们的家族名姓,兴许能求得个安稳。”
她放了话,不强迫她们一起困在后宫。
这样坦然且无畏,反而震慑住了浮动的人心,众人都在权衡风险。
此时丽妃忽然明白了“人心向齐”的意义,想到萧怀瑾出征前的托付,她道:“我听贵妃的,我就留在宫里。我们又不一定输,赢了可获得封赏、可晋位,荣及家族、光耀门楣;即便败了,最坏不过是一死……死在二十岁最妙龄的时候,花开正盛,也算死得其所,总比苟且偷生的强。”
沈贤妃也表示要留在宫里,高位妃嫔纷纷表态,轮到宋静慈,她只言简意赅:“德妃娘娘回宫时,曾讲过十二娘子祠。”
这话唤起了她们曾经的感动感佩,她说完后,殿内就格外沉默,有人神情都变了。
当然她们留宫,却不是为了祠堂。然而人总是希望成为自己敬仰的人,而非落得不齿之名。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有人离席。再也没有人动心思出宫。
做出了决定后,反而能平静下来了,她们等着何贵妃发号施令。
兵荒马乱之际,身为女子总是风雨飘摇,出身尊贵则更是一朝命如草芥。正因如此,才更张皇。
既然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什么人都靠不住,那就指望自己,至少她们还能反抗,将选择抓在手里。选择生,或选择死。
难得人心向齐,何韵致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淡淡却又坚定。
“姐妹们留守内城,是为了能活命,也为朝廷争口气,不能在长安百姓面前,把这个脸丢了。我何韵致在此,立誓,只要你们不叛不弃,我必与你们生死共存。”
她回忆姑姑向来遇事镇定的模样,一改往日骄横,掷地有声地留下这个保证。
在丽妃等人的带头下,其他人行了一礼:“自当不叛不弃,与姐妹们生死共存。”
“关闭城门。”何韵致起身,扬声道:“准备迎敌!”
第一百六十章
按着何贵妃的吩咐,皇城除了恩光门和含耀门, 所有宫门落锁紧闭。
重华殿的外廊上, 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韦无默的松花绿裙裾扫过台阶,烟紫色的绡纱披帛在风中飘零。
她在长生殿, 听说外城兵变, 与内城即将交战,不祥的猜测涌上心间,匆匆跑来重华殿。停在门外,她忐忑伸手, 推开了殿门。
重华殿内, 随着推开门涌入的光, 被辟开一缕明暗。
何贵妃正伏案书写什么,丽妃坐在何贵妃的身侧, 林昭媛背对着门, 身边蹲了一只大鸟, 听到动静后,一人一鸟默契回头。
韦无默惊魂未定地急促喘息,本就白的脸更无血色, 那一贯美得刻薄的脸上,满溢着不安。她竟然踌躇在门口,袖子下的手攥紧了,喉头一动,不敢发问。
她往殿内踏了一步,挡住了外面的光, 声音压在喉咙,几乎有些含糊不清:“听说兵变了,她们……出什么事了?”
丽妃知道她问的是太后与德妃:“莫急,林昭媛正要往南郊送信,海东青一来一回很快,安心等着,莫乱了心神。”
韦无默身子一软,有些踉跄地走到何贵妃面前,心头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始终记着,自己还未完成故人的托付。
喘了半晌,她才找回声音:“那你们……”
她后面的话音止住,因为看到案上有滴水渍,好像是何韵致落了滴眼泪,但很快被其用衣袖拂去了。
案上的信笺字迹工整清晰,言辞缜密,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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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韵致一早得知消息后,便忙于安抚后宫众人,顾不上自己。到如今,见到韦无默,才忽然有很多心情。想起她以前对自己其实颇有偏见——大概是自己怨责过太后。现在想想,姑姑虽冷淡,其实却总在保护她。
眼下独自面对困境,不免悲从中来。
韦无默低头,看向何贵妃,后者偏开脸。
韦无默忽然很复杂。
她曾经有点嫉妒何贵妃。何容琛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堂侄女,不像她——生于韦氏荣华,却困于牢狱;长于掖庭为婢,也只是不为人知的养女。
她因身份地位不高,说话才恶毒,虚张声势;而何韵致出身显赫,本该收敛,却从不掩饰锋芒。所以太后总是要暗中回护这个不懂事的堂侄女。
是的,从前的何韵致在她眼里,常是不懂事。可如今见这模样,她心中曾不平不忿的锋芒,似乎又不得不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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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韵致已经复又平静,长出一口气道:“无默,我知道你担心,但眼下不能慌乱,以免给叛军可乘之机。”
韦无默不做声。可这种时候,她不愿输于何贵妃的。
何贵妃又想了想:“宫中现有三千禁卫军,副统领罗守准,是申国公三公子。我怕他不听我们这些后宫女人的话,万一控制不住,是个麻烦。”
谁也难说禁卫军会不会临阵倒戈,她们的命还悬在他们的刀剑上。
韦无默按捺住心中的惶然,道:“此人我常见,算点头交,人品不坏,同怀庆侯、宣宁侯家子侄辈都有交情。”
她因身份缘故,偶尔会派去御前,见到外男。她沉吟片刻:“你们不放心,我就去探他口风,尽量确保他跟咱们一条心,能为我们所用。”
何韵致心中一温,放缓了声音:“有劳你了。”
韦无默从没得到“高贵的何家大小姐”如此和颜悦色,面上有片刻的不自在:“不算什么。”
何贵妃又道:“叛军要是一直等不到内城门打开,肯定会强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准备把那些大臣家眷们,都接入宫。”
皇城毕竟比内城更为牢固,更为安全。
但她此举,也是存了挟他们为人质的心思,迫使那些朝臣不敢轻易向叛臣投降。
丽妃会意:“不过人多口杂,小心他们进宫又生乱。我听内卫说,外城似乎有流言了,我怕影响到内城。”
林宝诺一边将信绑在海东青的肥腿上,一边出主意:“不然这样,你们搞个妇联统战队,去安抚人心,我猜啊外城现在肯定是流言四起,不能让那些家眷也受了影响。”
丽妃没听明白:“妇什么?”
“就是让你们去哄人,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稳住人心,否则——小心外面还没打仗,内部先闹起来了。”林昭媛解释道。
郑妙妍想了想:“这事交给我,贵妃姐姐,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带些姊妹过去。无默,你是太后娘娘亲信,那些家眷夫人都信得过你,你也跟我一起。”
韦无默有点迟疑,她惯来是能说会道的,只不过从没说过好话,有点担心自己一张嘴,那些家眷会不会烦她,反而给丽妃帮了倒忙。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丽妃笑道:“所以我请你与我一道啊。”
韦无默:“……啊???”
丽妃:“万一有些人想找我麻烦,想起哄,你一开口,她们肯定就闭嘴了,气都要气个半死,也算帮了我的忙。”
韦无默:“……”很好,你很直言不讳,我会记仇的。
“你们等等,住在内城的大臣家眷会有些男子,来到后宫难免不便。”何韵致想了想,吩咐莲风去找来皇城地形图,落笔一划,将整个后宫一辟为二。
以恩光门…含耀门为中轴线,以东的百所宫殿为臣子家眷居住,以西的百所宫殿为妃嫔居住。她打乱了从前的宫室分配,让妃嫔们重新迁居。
丽妃和韦无默接过皇城地图,正要走出重华殿,韦无默忽然回头:“贵妃娘娘……”
她顿了顿:“不愧是太后的侄女。”
做的挺好。
何韵致一怔,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两个人的影子,只有朦胧的雨丝。
她对着空旷的门外,默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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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沥细雨中,皇城城门打开,几骑人马飞驰在宽阔的宫道上。
有些家在外城的官员,妻子高堂已经落入了叛军手上。叛军以此为质,逼迫内城开门。
宫里下令,将内城宅邸的朝臣家眷们,接入宫中保护起来。
命在旦夕,这些担惊受怕的大臣家眷们,显然对何贵妃十分感激。进宫的路上,大赞她冷静有谋,且胸怀博爱,总之各种溢美之词。
迁入皇城暂居的大臣家眷,也有不少是后宫妃嫔们的娘家。丽妃选出了十来个宫嫔,有婕妤,有才人,有宝林,跟着她去安抚众人。
宫中妃嫔都是有品级的,身为天子的女人,哪怕未受宠幸,也身份高贵。这么多贵人,竟亲自来探望,可谓十分折节了。那些家眷们知礼数,心中更是感激,没有人哭闹或挑唆。
承晖殿里,一位二品诰命愁道:“实在是内城谣言四起,娘娘是不知晓,先时有人说,长安城已经落在叛臣手里了,太后娘娘是一早知此事,遂弃宫而出,两位监国娘娘都离开了,要另行迁都呢……我也不知这谣言从何处来,只吩咐下人们可别传了,两位监国娘娘怎么会弃长安而不顾呢……”
其他夫人也附和,郑妙妍心知她们有试探的意思,遂道:“可不是么,监国娘娘和大人们正从南郊赶回来,这样,夫人们简短写几封家书,宫里送过去,给大人们报个平安,好叫他们也放心。”
她们听了,连连感谢丽妃,从来没看郑妙妍这么顺眼过。随后一人凑一封家信,交到丽妃手里,施了一礼:“有劳娘娘替我们张罗操心了。”
丽妃接了信,笑道:“哪里的话,家父也在南郊,本宫很体受夫人们的心情。”
她牵挂的人们,也是茫无音信,让她怀着殷殷的念切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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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已经临近了清明,许是应景,长安飘起了沥沥的雨。
细如牛毛的雨丝,将长安城笼罩,外城坊间几乎再看不到行人,更有了几分萧索。
马玉撤退前,耍了个心眼儿,把十二大瓮城门全部落了锁,困着外面的叛军无法入城,留他们给城外的京师戍卫去收拾。
他想的美美的,然而他毕竟漏算了一招。
瓮城大门的门锁,共有两套。一套由各城门长暂管,卯时开门酉时关门后,门锁上交。
另一套钥匙,是在孙统领手中。
孙统领已死,现在这套钥匙,则落入了上官显手里。
上官显命人重新打开城门,随着厚重的门轴声响,城外的叛军涌入,彻底控制了长安外城。
在这片混乱中,一名身着白衣年未弱冠的俊秀少年十分惹眼。
他穿的是左衽衣襟,手上有两个一寸宽、形似护腕的银镯子,戴着半张银面具,露出的一半容颜堪称绝色,让人不禁猜测他面具下的半张面孔,是毁容?抑或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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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戍卫援军赶来时,瓮城大门已经关闭。
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