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干嘛……”谢令鸢无力道。
“找匠人的花剪和工具,经常收在这里的假山洞里。”郦清悟找了几个山洞,忽然露出了微笑,从山洞里找出一把花铲,扔给谢令鸢,后者稳稳接住。
花铲上还有轻微的兰花的芬芳,郦清悟从假山上下来,拿起花铲去树下挖坑。
——原来还藏了东西啊,应该是他小时候在这里放的吧?
谢令鸢站在几步开外,忽然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法西斯战乱,小男孩跟着父母逃难前,走十步路挖了个坑把木匣子埋起来,战争结束回来后,走十步路却再也找不到匣子。
眼前的人也长大了,他能凭记忆找到吗?
不消片刻,花铲碰到了什么硬物,郦清悟珍重地用手拂开泥土,一个漆木匣子露出了一隅,复又重见天日,却早已失去了漆木的光泽。他放下小铲,将木匣从土里取了出来,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
“竟然真的还在啊。”她讶然。月光在此刻拨开乌云,秋园里流华熠熠。
他打开已经锈掉的铜锁,对她笑了笑,眼神有点小得意:“我藏起来了的。”
人一生珍贵的东西也就那些,能够在很多年后找回来,也是十分幸运的。
谢令鸢就等着看他盒子里放的什么宝贝。然而盒子打开,出乎她的意料,匣子里躺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木雕。
这种雕工,好似在哪里见过?
——穿红衣的小皇子,为了哄他病中的父亲,很有热情地去糟蹋胡瓜,父亲拿着说好好好,宫里下人也说好好好,他就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
“这个是出宫后,跟着散人,手边没有别的,就想用这个刻了,托人送回宫……不过还没刻完。”先帝就驾崩了。所以终是没能等到,他也将它埋在了树下。
谢令鸢伸出手摸了摸,触感粗糙,现在父母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再刻也没意义了。
他也不像是寻求安慰,大概是豁然了,还很有诚意地挖出来给她看,谢令鸢也就没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
郦清悟把它高高举起来,对着月光,反复端详了一会儿。“很小的时候,听掌仪先生说巫蛊大案是用人偶的,我想错不在人偶,而是在使用之人的目的。人偶可以害人,也就可以祈福。所以我希望父亲好好的,就刻了它们。”他的笑容很淡地隐了下去:“刚出宫的时候还想过,好歹可以当门谋生的手艺……”
……谋生的手艺?你哪来的自信?
谢令鸢不给面子地笑喷了出来:“你小时候怎么能这么好玩?”
郦清悟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有了些脸红,到底没有争辩。
她哈哈笑道:“那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没被饿死的?”
郦清悟也无所谓讲给别人听,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嗯……有一次和几个紫炁护卫失散,身上的钱也被偷了,没有人在身边,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谢令鸢点点头,刻木雕成为手工大师的机会。“然后呢?”
“我看到别人在街头巷尾卖艺。”
。
十三岁的他走在西关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那时他武功修为不算高,被偷了也没察觉,现在身边没人,心中涌起了要独自谋生的情怀,惦记起了自己的这一手“绝技”。
瞌睡来了送枕头,恰好路边有一个菜摊,寒风凛凛中,摊主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地上打哆嗦。他灵机一动,上前说,您这么做生意是不行的,我帮您招徕一下客人可好?
那个摊主见他衣饰考究,长得也文雅,就欣然允之,以为他是帮忙叫卖呢。
谁料郦清悟端详了一会儿,居然拿起了他摊上的胡瓜,掏出镶着红蓝宝石的匕首,开始……刻什么玩意儿?!
摊主愣了足足片刻,才勃然大怒,骂他糟蹋东西,一根胡瓜好几文钱,可是冬天最贵的菜了!
。
“我那时真是好委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原来这些居然很贵。”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其实他雕刻的手艺并不算好。谁让他是皇子,他刻什么都会被夸奖的。
所以,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宫里的生活,和他如今所在的是两个世界?
也忽然逐渐开窍,宫里的人,何其耳聋眼瞎,自以为是。
“后来呢?摊主不会放你走吧?”
“是一个卖艺的男人站出来制止了他。”郦清悟缓缓回忆,至此有了些缅怀:“他会口技,后来还教过我。也是帮了大忙,你入梦的时候陛下来看望你,我用口技糊弄过了他。”
谢令鸢已经听得入神了。
那个卖艺的中年男人,是个爽朗的西北汉子,对那个摊主道,这孩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小小年纪独自出门也是勇气可嘉。你和贵人家的孩子计较有什么用,他们知道什么?
是啊,他们这些贵人,知道经史韬略,却不知道民生疾苦。
后来那个中年人教他口技,再后来那人死后,他也如那人所愿,每到一个地方,民生疾苦都留在了心里。
几年后回了中原,他就扩大了“计都”“罗睺”的人数,也听说了萧怀瑾亲政后那些想当然的政令,意料之中的天真。大臣们只会让天子听到……他们想让他听到的事。
所以,如今萧怀瑾出宫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至于做聋子做瞎子,被大臣糊弄,被仆从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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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心中默默吐槽,那你到底怎么养活几千私兵的,刻木雕吗?
手艺已经被菜摊小贩儿嫌弃了好不好。
这种隐秘的问题,她没有追问。然而郦清悟并未对她藏私:“因为先帝的母族赵氏,当年是长安首富,既有与扶桑、高丽的海上贸易,又有同大食等国的通商往来。我被送出宫的时候,赵氏的生意也交到了手上。”
韦太后早年很穷苦,是九岁才过继到韦家主家的,所以十分爱财。景帝时,赵婕妤花费千万金贿赂韦太后,把比萧道轩还大几岁的韦晴岚许配给了他,结了姻亲关系,韦太后才把萧道轩扶成储君的。
赵婕妤出身皇商之家,当年可谓富可敌国,先帝的外公财力如此雄伟,以郦清悟不到十岁的资历,也才能在那时养得起“四余”私兵。
“后来我又建了‘三垣’,以‘天市垣’运作赵氏的产业。所以……”郦清悟低下头,看着她,十分认真道:“不用靠手艺,我也饿不死,多养一个也能养活的。”
他如此严肃地表达他很有钱,绝对能养得起多余的人。
谢令鸢笑起来,先前过来的路上时,心里那些阴霾,也一扫而空。
她方才是和林宝诺不欢而散出门的。知道了萧怀瑾就是柳不辞这件事后,林宝诺问她,“你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她被问得内心一片茫然。从她在后宫时,一路发生的事,她从来都是被动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找到萧怀瑾后,是回宫?拉着妃嫔积累声望?她已经失败过了,证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她还是找不到头绪,完成天道派下的任务。
然而一年已经过去了,她还在原地踏步,没有声望,没有建树。国难依旧,疾苦依然。
“又要到重阳了。”她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
月下银杏树婆娑而动,郦清悟往远处眺了一眼,忽然道:“那我带你看一个地方。”
一个改变了郦家所有女子命运的地方。
第一百零二章
郦家的家宅呈“寿”字形,院落园林繁多, 走过三道月门, 远处一座祠堂矗立在二人面前,内里似乎还亮着隐隐的光。
这座祠堂不同于刚才郦家人罚跪的祠堂, 似乎是单独供奉。门外是修剪整齐的冬青, 一旁的竖匾上用隶书写着“十二娘子祠”。
谢令鸢仰望了片刻:“我好像听谁说过……”
郦家有十二位娘子, 祭日是重阳节, 所以南方下邳有些人家,会在重阳节这一日祭祀她们。
“北地有张女, 南地有郦娘。但很多人没听过也属正常。”郦清悟示意她跟上来, 往祠堂走去, “毕竟**确实因她们而死……”
由于晋国定都偏北,且郦氏娘子军和太…祖结仇, 因此普天之下, 民众都知道张将军,却对郦氏这段往事知之甚少。
百年前齐楚两国自长江为界,分治天下。齐国是胡人蛮夷所建,楚国则是汉人衣冠南渡的正统政权。后来,山东的萧家赶走胡人后,想要一统中原,于是挥师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楚国王都,俘虏了他们的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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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谢令鸢一拍手,忽然忆起:“有一晚在宫里,怀庆侯世子给我讲过。”
郦家是楚国重臣,却拒不归降。一个世族不该如此不识时务,但是前朝皇族对于郦家祖先有救命之恩,所以当长江天堑被破、举国上下投降称臣时,唯独郦家人舍生殉国。
郦家分散在各地为官之人拒不投降,十二位娘子军只是他们的一部分,之所以会声名大噪,是因为晋楚两军对战,她们率领城中守卫抵挡了数月,还把太…祖萧昶给气死了。
有一晚?
郦清悟回头,浅淡的瞳孔在月下映出她的影子,平静得波澜不起:“你晚上和怀庆侯世子一起?”
谢令鸢下意识无所谓地回道:“听他讲讲故事又不会怀孕。”
这种俚语一出口,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左边躺着皇帝萧怀瑾,右边躺着怀庆侯世子,彼时心如柳下惠,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郦清悟眼睛都睁大了,她忽然觉得……啊,到底是哪里不对?
二人都怔了片刻,正面面相觑,好在祠堂里面忽然传出一点窸窣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郦清悟顺手打开门,谢令鸢跟在后面,抬手摸了下脸颊。
居然有点点发烫,呔!哪儿来的羞耻心作祟!
“是谁啊?”门被打开,正在祠堂里跪着的郦依灵回身,见是郦清悟后意外道:“小表兄你怎么半夜来了?我是被三姐罚跪在这里……咦?”
在郦清悟的身后,谢令鸢也跟了进来,这让郦依灵更意外了:“郦家以外的人……不能进这个祠堂……”这句话是对郦清悟小声说的。
有过这个规矩吗?
郦清悟只回过郦家两趟,他实打实不记得这条规矩了。
兄妹俩对视了片刻。沉默。
既然谢令鸢没有听见,总不能把她赶出去,郦依灵决定假装当这个人是她小表兄的亲眷家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祠堂的梨木案上摆着黑漆漆的灵牌,一旁还有神龛。随着缭绕的香雾看过去。隔着皑皑的朦胧,十二个灵牌上都是隶体字,谢令鸢顺着读了出来。
大夫人沈氏,七位小姐,三位姨娘。中间有些小姐应该是庶出的,但都按着序齿排了下来,一视同仁。想来在那种国破家亡的时候,这种血统上的高低贵贱,都已经不重要了,人在面临同样信念之时,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后来晋军攻破下邳,城破之际,为防报复性屠城,这十二个女子便殉了国,死前留书,自碎尸首献给晋军以泄愤,但求不要迁怒于百姓。
兵卒按着遗嘱,剁碎她们的尸体,送去了晋国。收到碎尸时,萧权都惊呆了。但既然主将做到了这份上,晋军为了笼人心,也必须显出大度来,不但没有报复性屠城,还下令厚葬她们。
下邳城百姓的命得以保住,也就更感激于郦娘子们的壮举。
从前郦家和其他家族一样,男子女子分开排序齿。但自从十二娘子殉国了以后,天下广为闻之,渐渐的族中对待女子,也就有所不同。
所以郦家庶出的姑娘也可以和嫡女一样,可以读书或习武,可以选择外出求学或历练,甚至嫁娶上,家中为她们挑选的夫家,她们也能理直气壮说上一声“要”或者“不要”。
这让多少女子羡慕,却也知道,郦家女子的权利都是那十二个娘子用性命挣来的,她们用鲜血铺就了郦家女子的不同寻常的光彩。
所以郦依灵犯了错,还未出嫁的长房三女罚她跪在这里,她也不敢有任何怨言,规规矩矩地上了香,漫漫长夜里在这儿自省过错。
郦清悟也在一旁燃上了一丛香,犹豫了一瞬,又捻起三支香,在烛上点燃,站着拿了一会儿,回身递给谢令鸢。
“你也来。”他向她微微一笑。
郦依灵看他们的眼神更古怪了,居然让外面的人来拜郦家先人的祠堂?
香头红红灭灭,散发着微微细缕的烟蕴。谢令鸢一怔,接过了香,心道,他为什么偏偏带我来这里,看这座祠堂?
——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告诉她,郦家出过女英雄吧?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过毕竟她也很尊敬这家人,重节义而轻死生,这十二个女子可以为了君恩而抗击外敌,也可以为了黎民而舍生献身,祭拜她们也是应该的。
她接过香,走上前,抬头望着十二个人的石雕像。她们面容平静,年长的女子相貌威严,应该是大夫人沈氏,穿一身铠甲,铠甲下是散开的裙摆,披着大氅,手按在剑上,蹙眉望着前方。沈氏身边有两个梳偏髻的女子,一个穿铠甲,伸出手指着远处,神情急切;一个穿衣裙披云肩,手拿纸笔在记录什么,应该是陪伴沈氏的两位姨娘。
十二个人相貌不一,年纪最小的竖着双环髻,看上去十四五岁,神情也是有点明动活泼,眼睛弯弯的,仿佛残留一点天真。
谢令鸢插好香,心里好笑的想,这些雕工栩栩如生,这肯定不是郦清悟这种手艺雕的。这样想着,她却忽然笑不出来。
明白了。
——他带她来此处,是想说,尽管去找皇帝吧,或者哪怕做一些不该后宫妃嫔做的事,不用担心惊世骇俗,也不必自责不守礼数,只要问心无愧,她们也是像十二娘子那样受人敬仰的人。是吗?
他是用这种方式,表明他在支持她们吗?
谢令鸢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郦清悟的眼眸。背对着烛光,他眼中似乎是明的又似乎是暗的,可是她却读出了一样的话。
——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必惶惑啊。
于是谢令鸢微微笑了起来。
郦依灵叹口气扶额转开了头:“夜已更深露重,二位遄行劳顿,是否要回房休息了?”
她都要赶客了!
“对了,”谢令鸢听她打断,忽然问道:“我可以叫我的朋友也来看看吗?”让她们都来接收一下熏陶和洗礼,别忙着宫斗了喂!
郦依灵呆住:该……怎么……善意地告诉她,这是只有郦家人才能进的祠堂……
郦清悟无措:才……不会……叫她误会?
毕竟刚才,他把她带进来了……
……………………………
郦家在长留定居多年,在北地也颇有些消息渠道。
尽管柳不辞隐藏了行踪,然而浩荡的辎重队伍,还是让郦家找到了他的踪迹。
消息传回长留时,谢令鸢已经在郦家借居了六日。武明贞和白婉仪还是进了十二娘子祠堂,连林宝诺平时总是拉着驴脸抱怨,站在那个有点阴凉气息的祠堂里时,都安静不语。
“罗睺”和郦家的人都带来了消息,多日前,柳不辞出现在了肃武县。肃武县,也就是西线。再往西往北走,是常年和西魏、西凉交战的城镇,每逢战乱,流民都往这里逃难,所以当地鱼龙混杂,流民军——也可以说山匪,层出不穷,地方官府无力管也不敢管——曾经有官员想要剿匪治乱,第二天他的人头被放在了衙门里的公案上。
且之所以郦清悟能得知消息,是因为,柳不辞在那里,和当地一伙势力极大的流民帅,干了一架。
这一仗胜负不分,应该说是柳不辞赢了,但他赢了后马上就跑了,显得像是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