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藏得很好。
亚马逊哨兵一直藏得很好,她在树上的伪装天衣无缝,如今的躲藏亦然,就算在周围点上十盏灯,人类士兵也无法发现她吧。但是,能从一片黑暗中将她找出来的钢铁魔像,显然不依靠视力——至少不是人类的那种视力。
蒲扇大的铁爪猛然抓入倒塌下的枝叶当中,无比精确地抓住了赫蒂的小腿,将她提起再重重惯向地面。力量体格都相差太大,亚马逊人高挑的身姿在魔像手中宛如轻飘飘的玩偶,骨骼在这一下重击下断裂了大半,内伤让哨兵呕出鲜血。弓箭手从不以防御力著称,她的敏捷在被抓住时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狼狈地用长弓去挡。钢铁魔像的另一只拳头接踵而至,它轻松折断了阻拦的长弓,眼看就要将地下的亚马逊人砸成肉泥。
无数藤蔓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地而起,柔韧的纸条缠绕住钢铁魔像即将捶下的手。地上的野草与枝条暂时束缚住魔像的行动,将动如脱兔的杀人机器暂时拦截在原地。德鲁伊布置的种子企图将亚马逊哨兵从虎口救下,但那只钢铁拳头捏得越发用力,赫蒂为扭曲的小腿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魔像也行动起来了,它们没有针对身上的束缚,然而光是漫无目的的行动就能将藤蔓从身上崩断。攻城锤似的硕大拳头击打树木,砸开地面或挥向天空,躲藏的哨兵、侦查的灵兽从藏身之地被硬生生挖出来,钢铁魔像无须夜视,在它们的晶体眼球中,活物灵魂明亮如火炬。
一根根断裂的藤蔓发出清脆的声音,下一拳就要落到身上,赫蒂咬牙拔出了腰刀。白刃战是弓箭手最后的选择,那把刀对钢铁外壳无可奈何,但它至少能砍动血肉之躯。
最后一根藤蔓断开,亚马逊哨兵手起刀落,腰刀将被握住的小腿生生斩落。她在剧痛中摔落在地,德鲁伊的藤蔓迅速将之卷走。
当机立断救了赫蒂一命,其他猝然暴露的哨兵并不全都和她一样好运。血肉之躯在对上钢铁时显得极其脆弱,更别说这片黑暗造成了不少麻烦。即便东南角的人类军队全部压上来,恐怕也只是在为这些收割者送菜。
东南角不止有人类军队。
振翅之声从上空传来,龙骑兵的队伍从天而降。巨龙与龙骑士依然没有恢复,但经历了这些年训练的龙骑兵足以独当一面。龙骑兵们紧握着飞龙的缰绳,他们从后者的细微反应中判断黑暗中的状况,然后下达具体的攻击命令。龙骑兵掌握着飞龙的舵,飞龙是龙骑兵感官的延伸,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中俯冲下来,长枪冲刺将让钢铁魔像失去平衡,随后飞龙的利爪抓紧这些摇晃的铁疙瘩。
飞龙的力气不足以带着魔像飞到天上,但它们能拉扯着魔像拖行,投掷,让它们彼此相撞。钢铁魔像整齐的阵型很快七零八落,树语者趁机抢救下不少哨兵与动物伙伴。黑暗中的大地开裂,无头骑士在成群的亡者簇拥下破土而出,他胯下的亡灵战马脚踏鬼火。战马嘶叫着人立而起,手持巨剑的骑士冲入魔像之间。
火车上还有钢铁魔像源源不断地出来,人类军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同样,地下城这边的援军也已经到场。
玛丽昂在山坡上向下望,黑夜在她眼中亮如白昼,远处的钢铁傀儡仿佛就在眼前。她看到那一双双红色发光的眼睛,钢铁怪物在战场上横行,强而有力的拳头甚至能够拽落飞龙,血肉飞溅,肝脑涂地。这场景猛然与记忆重叠,玛丽昂想了起来,在那个全族尽灭的夜晚,也曾有钢铁怪兽冲入他们的部落。
人类的火把四处摇晃,眼冒红光的怪物四下杀戮,长矛与刀剑在铁皮上折断。人类军人向逃跑的老弱病残挥动起屠刀,对上部落最精锐战士的却是一具魔像。对它的一切攻击都像隔靴搔痒,而它每一次挥舞手掌都会留下不再动弹的血肉,父亲的怒吼被钢铁巨手拦腰打断……地狱般的场景在童年的许多个夜晚纠缠不去,是因为太过可怕,还是时间让记忆与噩梦混杂一道?玛丽昂忘却了那一晚的真实,只将钢铁恶兽当做梦中的怪物。
现在她想了起来。
玛丽昂的心脏在狂跳,身躯在发抖,血液在皮肤下沸腾,但这一切都不是出于恐惧。愤怒在她骨骼中点起一把烈火,能将眼前的一切全部焚烧殆尽。
她没有戴上那串项链,它被好好地放在地下城中属于玛丽昂的那个房间。她的房间里放着母亲的牙齿,友人的赠礼,匠矮人制造的衣柜,梅薇斯采集香草给她缝制的香囊,失而复得的同胞在兽人传统节日给她打造的刀鞘,那位大人在她某次化形回来后为她披上的外套……她的家中放着她的珍宝。
又一次,儿时打碎她家园的噩梦就站在玛丽昂家门口,这一次,轮到她站出来了。
玛丽昂长大了,无数人与事构成了她现在强大的身体与灵魂,她不再无能为力。她已经有了尖牙利爪,并且又有了家人,朋友,同胞。这里是玛丽昂的栖身之地和埋骨之所,是她的家园与乐土,她会为此与世界为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这一次,她会赢。
母亲啊——狼女在心中用这个词称呼两位改变了她人生的女性——我不会再害怕了。
在骨骼生长的哔啵脆响中,一头巨狼出现在山坡上。她洁白的皮毛不存在一丝杂色,那灿烂的银色如同月光,而惊人的体型能与魔像比拟。倘若还有狼人部族的萨满在世,这头巨狼与狼神画像的相似一定会让他们震惊。
“狼人玛丽昂,数次自然洗礼让她血脉返祖,在化狼时她能无限接近狼人的始祖——那种强大的银狼被原始族群视为神灵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她也能完成变身,曾有研究这种神秘生物的德鲁伊学者这样说:‘不是满月呼唤银狼,而是银狼呼唤满月。’”
一声狼嚎划破夜空。
不知什么时候,遮蔽了天空的云层散开了,一轮满月高悬天上,照亮惨烈的战场与满是战士的山坡。一声狼嚎后无数声响应,在玛丽昂身后,经过自然洗礼的兽人们正在化身为兽,化兽者德鲁伊施展了法术,兽语者的灵兽伙伴们跃跃欲试。
各种掠食者在月光下舒展着利爪,食草的犀牛、角羊与野牛低下头颅,他们冲锋起来更胜过重甲骑兵。第二声狼嚎便是冲锋的号角,在巨大银狼的带领下,这只队伍冲向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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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像轰然倒地。
塔砂拔出了插入魔像头颅的弯刀,为刀刃上焦黑的痕迹皱了皱眉头。拆掉第六只小型魔像的时候,她的刀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或许对付这些铁皮罐头,用长柄武器会更好。
这里是都城地下大概一两百米的地方,溶洞蜿蜒曲折,还有小型魔像巡逻。这种魔像大小和人差不多,对塔砂来说不算特别难打,但是特别烦人。它们会在发现敌人时呼朋引伴,不能马上解决,就会被围追堵截,还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不过,塔砂依然觉得这里比最外层好。女巫指引的入口是一条充满了坍塌和碎石的非正式小路,溶洞最低矮的地方必须匍匐前行,最狭窄的地方能把人卡得喘不过气。塔砂一点不胖,但她长了一对非常占地方的龙翼,这俩大家伙在狭窄空间里累赘得让人无语凝噎。塔砂忍不住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电影,她喝着茶看里头的主人公挤在窄巷里艰难蠕动的时候,万万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谢天谢地,那段窄小的通道已经结束了。
溶洞之中出现了人工雕琢的痕迹,游荡的魔像渐渐多到避无可避,又渐渐少到不见踪迹。穿越魔像的领域,前方出现了岔路众多的迷宫。
“奇怪……”维克多嘀咕道,“这未免太传统了一点。”
“传统迷宫?”
“传统法师学院。”维克多说,“排斥施法者的人类帝国,都城下面却有一座运行非常完好的传统法师塔迷宫,到处都是法师把戏。”
“你能解开吗?”塔砂开门见山地问。
“当然。”维克多说,那副嫌弃的口吻仿佛塔砂刚刚问了一个奥赛选手小学数学问题似的。
维克多真没说谎。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迷宫,带着各式各样魔力波动,其中魔力的浓度与地上天差地别,越往里走越浓度惊人。有维克多牌导航仪,塔砂一路顺风顺水,迅速地走出了迷宫。
“真是顺利。”塔砂意外地说。
“怎么,让你失望了?”维克多翻了个白眼,“觉得冒险分量不够你可以马上后退一步,这次我闭嘴。”
“我的意思是多亏有你。”塔砂坦率地说。
“哼,小意思。”维克多得意洋洋道,“即使受损严重,对于我这样的大恶魔,这种小小的地宫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闭着眼睛都能带你……”
维克多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塔砂停了下来。
“嗯……你继续走几步?”维克多语气微妙地说。
塔砂走了几步,停下,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什么,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维克多小心翼翼地问,“哪里疼?晕眩?恶心?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奇怪冲动?心脏难受吗?”
塔砂干脆地在链接中掐住了地下城之书的脖子,也可能是脸,你看,一本书的身体部位不是很好判断。
“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好好说话!我刚刚还给你带过路呢!”维克多喊道,没怎么挣扎——换平时他早就闹起来了,哪里会这副“我给党国立过功”翻旧账模样,显然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塔砂一把书举起来,维克多立马就招了。
“你刚才踩过了某个边界线。”他弱弱地说,“你在跟我说话嘛,我就没注意到。”
“踩过边界会怎么样?”
“一般来说,这种复杂难解的阵法会杜绝一切不按照口令进入的人,通过肉体毁灭的形式。”维克多十分委婉地说。
“……我之前居然有一瞬间觉得你很可靠。”
“我灵魂受过重创……既然你平安无事,那就没问题了是吧?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维克多活泼可爱地说,可能活泼可爱得太浮夸了一点,“伟大的地下城巢母!我了不起的主人!无与伦比的……呃啊!”
在揍完维克多之后,塔砂仔细研究了刚刚跨越的地方。
认认真真观察,那里的确能感觉到一个分野,几重繁复的波动禁锢着空间,维持着平衡却危如累卵。即便是对魔法了解不多的塔砂,她也能想象出外来存在贸然进入后会发生的事情,就仿佛在煤气泄漏的房间点起一根烟。
但她的确进来了,甚至毫无察觉。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误打误撞符合了条件,我没法确定是什么。”维克多说,“可这本身就相当奇怪……如果有这种结界存在,结界布置者怎么会没考虑到地下城造物入侵的可能?”
那便暂且放一边吧,塔斯马林州的战场正打得如火如荼,塔砂耽误不起时间。
迷宫之外就只有一条道路,直直通向未知的地方。魔法灯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这里的魔力浓度已经比地下城内部还有高,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魔法灯与魔像才运行至今。
道路在不远处豁然开朗。
塔砂的瞬膜开合了一下,瞳孔收缩,用半秒时间适应了一下子变亮的光晕。逼仄的岩洞变成了又宽阔又高的地下殿堂,开阔的道路两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整齐得像个陈列室。
在看清那是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塔砂愣在了原地。
不是怪兽或什么惊人的武器,不是什么离奇吓人的玩意,塔砂的震惊恰恰因为它们中有一大部分相当眼熟。
她见过类似的东西,不是在这个世界里。
一排形状奇特的试管,一只钉满了铆钉的金属盒子,原木仪表盘上挂着玻璃屏幕,圆锥形开关的台灯仿佛摸一摸就会亮,那个小方盒子看上去像收音机,大方盒子上则有个熟悉的屏幕……它们看上去与都城的魔导科技一脉相承,但同时它们和塔砂记忆中的许许多多科技产物惊人的相似。如果把这条走廊介绍为十九世纪或二十世纪初期的科技,地球上会有许多人相信这一说法。
这感觉如同古墓中出土了一只手机,让人呆立当场。
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安静陈旧地摆放在通道两边层层叠叠的陈列柜当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塔砂曾以为埃瑞安的魔导科技专精于军事,在其他方面毫无进展,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原来如此。”维克多的声音飘进脑海,“难怪你没被阻拦在外。”
当塔砂抬起头,她也明白了。
在地下空间的天花板上,镶嵌着一颗熟悉的石榴石。一枚地下城核心被层层叠叠的符文笼罩,并非作为结界核心,只是节点组成部分之一,再更远处恐怕还有更多。它完全成为了头顶巨大魔法阵的一部分(这个魔法阵太大了,极目望去都只能看见一段圆弧),以至于塔砂本人都没有感觉到它。地下城核心是这个结界的布置材料之一,它自然不会将塔砂拒之门外。
这也意味着,这个结界布置起来的时候,人类恐怕已经不用担心地下城了。
塔砂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她加快了步子,在这条通道上大步前行。堆积在两边的陈列品向后移去,其中许多东西都让人心惊(那个庞大的、有着一大堆管状物的东西,该不会是个原始计算机吧?!),往前再往前,塔砂看到了重复的东西。
之前长廊两边的一切,全都独一无二,无端让她想到诺亚方舟,每种造物都只留存一种。但到了这个部分,塔砂却看到一大片一模一样的东西,它们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一箱又一箱。
火枪。
她蓦然想起了都城中心那只大钟,每到十二点,布谷鸟将出来报时,抱着什么东西的锡兵踏着正步走出。现在看来,它怀中并非什么“类似火枪”的东西,那就是一把火枪。
在那口钟被制造出来的年代,火枪还曾运用于战场。
塔砂询问了维克多,在得到安全的答案后抽出一杆枪,生涩地将它拆解开。她没在装枪药的地方闻到一点儿火药味,布满奇特花纹的枪膛之中,残留着微弱的魔力。
那么,这就是它们退场的原因了。
她丢下了枪,再度前行,心跳快得前所未有。距离答案越来越近的预感让塔砂心潮澎湃,她感觉到自己正接近真相。
魔导科技的真相,人类的真相,甚至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枪之后还有别的东西,让人奇怪,那居然是大量书架和随处乱丢的法杖。“我见过这玩意的主人。”维克多对着一根华丽的木头叫起来,“老天,谁把白塔首席大法师的法球给拆了?”广阔的地下空间中没有任何回答。过了多久?这条路究竟有多长?在路过了一大堆法师的遗物(或法师遗物的残骸)后,塔砂终于来到了终点。
这里居然有一扇很大的门。
一扇没有任何魔力波动,徒有华丽外表的木质大门。
塔砂觉得自己微妙地理解了这扇大门存在的原因,是尊敬——在漫长的旅程之后,在这个空间的设计者透露出的朝圣般的情绪当中,大门是终点的启示,是一切的终结。她的双手按到了门上,向外推开。
一路絮絮叨叨的维克多也失去了语言。
到处都是水晶棺,每一具棺材里都有一具干枯的尸体。它们构成了罗马斗兽场一样的环形房间,看不到墙壁,只有棺材。在眼前恢弘的地宫之中,在装满了一具具尸体的水晶棺环绕下,在复杂得看一眼就觉得晕眩的魔法阵上,一头蓝龙的尸骸占据了整个房间。
作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