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里了——可能他才是对的,阿比盖尔口中那个神秘聪慧的叔叔,只是小姑娘想象美化的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埃德温只误打误撞得到了一本法术书,为此心醉神迷。他多半没有半点魔法天赋,又缺乏魔法原料,即便用了最最正确的手势与咒语,也完成不了任何一个法术。
难道旅店的守护阵是他误打误撞制造出来的吗?
不对,要是埃德温能成功布置魔法阵还能定期维护,他就不可能只是个把法术书当成取材来源的蹩脚作家。
施法者另有其人。
问题是,要怎么将这个人找出来。
“杀了他,毁掉法术书。”维克多轻松地说,“被持续维护的守护阵和其中接触过法术书的人,绝对有一些联系。”
“别闹。”塔砂说,“我可不是来结仇的。”
“那把守护阵破坏掉,这次没开玩笑。”维克多说,“维护阵法的人绝对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让他们来找你,没有什么办法比这方便。”
这其实也不算多好的主意,因为这个守护法阵……
塔砂忽然停了下来。
在远方,久久没有动静的妖精灯盏再一次有了反应。吸附在车厢上的细小孢子在空气中上下飞舞,当密闭的火车车厢被打开,它们迅速地飞了进去。
携带着塔砂的视线。
第一个被激活的孢子传来了黑乎乎的画面,在昏暗无光的车厢内,巨大的帆布包裹着所有货物。许多双军靴踏入了开启的大门,当士兵们揭开那些帆布,帆布下的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第一只孢子摄像头报废,第二只换上,紧紧贴上那个巨大的东西。它比两个士兵叠起来还要高大,而这甚至是它还没站直的时候。它的肩膀非常宽,两只胳膊无比粗壮,以至于整体宽度和高度看上去差不多。金属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戴着军帽的影子投在车厢上。影子的手臂抬起,成群的士兵走到了货物身后一阵摆弄,接着,车厢里有光芒亮起。
从货物方方正正的头颅上,射出两道红色的光。
塔砂记得这个,最起码记得类似的东西。在铁灰色的梦中,在那个不断敲打着铁砧的矮人工匠身边,无数钢铁魔像静静站立。
那个钢铁魔像在车厢中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火车车厢中还有数不清的帆布。
机器人大军吗,塔砂叹着气想,恐怕之前建功无数的催眠曲,在战场上再难起到作用了。
已经没有仔细寻找的时间。
埃德温惊异地看着那个走向窗户的女客人,为她在自己房间里自作主张的举动不满,又不知要怎么劝阻。他挣扎好半天,鼓起勇气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他问话时客人已经收回了手,要做什么都已经做完了。埃德温看见两只涂着血红色染色膏的指甲往中间一合,咔嚓,干脆利落地掐碎了什么东西。
昏暗的光线中,埃德温根本看不清对方掐碎了什么,但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脊背窜上一股微妙的恶寒感。是因为那动作太过锋芒毕露吗?他不知道,可是……好吧,没有可是了。女人拍掉手中的灰,露出一个和方才看上去不太一样的笑容,说:“看到只虫子而已。”
说完,她简短地道别,放下书本离开。
埃德温窗外那部分阵法节点,只是今晚任务的开始。
守护符文足够隐秘,它在防御性上便没有多少建树。大部分节点只要一掐就能掐断,即使较为坚硬难弄的一些,使用小刀或鲜血也能够破坏。梧桐树上有七个,旅店外的地面和石头上有七个,承重柱上七个,天花板上七个……七七四十九个节点在前恶魔眼中暴露无遗,塔砂只花了小半个夜晚,便将之解决了大半。
第四十个节点在地下室。
地下室没有上锁,但这里没有装灯,灰尘和蜘蛛网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这一个符文被压在许多箱子下面,从气窗中投下的月光照在这堆大箱子上,当塔砂前去移动它们,她的影子落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高挑的黑影注视着塔砂,当塔砂弯下腰,那影子依然站立不动。
阴影在暗中蠕动。
影子没有厚度,没有质量,它蠕动时悄无声息,落到人身上也毫无感觉。墙壁上的女性身影慢慢伸出了手,指甲比塔砂本人更长。它们环成一个圆环,圈住了塔砂纤细的脖颈。
一股怪力扼住了塔砂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双脚凌空。空气无法流入肺中,指印很快出现在皮肤上,摸上咽喉的手却什么都碰不到。这是一幕活生生的恐怖片,眼看有人要被自己的影子扼死在布满灰尘的地下室。
下一刻,塔砂张开了翅膀。
强劲有力的龙翼蓦然打开,将外套与影子一并撕扯得粉碎——墙上的倒影开始也有着细微的变形,仿佛想长出翅膀来似的,但宽广的龙翼迅速地将它撑爆了。影子巫术开始没有发现塔砂背后的翅膀,那它的模拟与附身注定不完全,当塔砂的完全形态展开,失败的赝品便从身上脱落。
塔砂收起翅膀,她的脚下光秃秃一片。墙上的女人影子不再与她相连,她们两相对视,塔砂向对方点了点头。
“很高兴见到你。”她勾了勾嘴角,呼吸一丝不乱,“这位女巫。”
第71章
法师是施法者的一种,施法者却不一定都是法师。
若要以与深渊的关系为标准给大地上的施法者排序,那么深渊信徒会放在标尺最左边,天界眷族最右,德鲁伊位居中间,法师中间偏左,而在法师和深渊信徒之间,还有一个类型,“女巫”。
像影子巫术这样诡谲而难见痕迹的法术,便是女巫的标志之一。
“刚觉醒的龙裔还是深渊遗民?”影子开口道,谁也不知道那扁平的阴影要如何发声,“你是有多厌世,才想来到埃瑞安的中心?”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东西,是什么让一名女巫留在都城附近?”塔砂问,“若想保护什么人,你大可以让他们离开,而不是留在险地。”
“谁告诉你我在这附近?”女巫咯咯笑起来。
“这家旅店的守护法阵至少有十年的历史,而那位埃德温先生显然看过一本启蒙法术书,这些行迹太过明显,哪怕你不在附近,你恐怕也比我招摇许多。”塔砂说。
“能把我留下的痕迹称作‘招摇’,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呢。”女巫说。
她的声音甜美,风情万种,在同性耳中也十分好听。与一个影子交谈并不需要恪守双目相对的礼仪,塔砂拔出匕首,在月光下玩儿似的摆弄,表现得比女巫更不着急。她们的试探来来回回进行了好几分钟,塔砂微微叹了口气。
“换成别的时候,我很乐意与你拐弯抹角地聊一会儿。”她说,“抱歉,我今天赶时间。”
龙翼凶猛地张开,像某种有着自我意志的肉食动物。地下室不适合飞行,但它们仿佛鹰隼的尾羽与剑鱼的鱼鳍,能加快塔砂的速度,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骤然转向。她快如闪电,落如雷霆,银质小刀没有攻击墙面,反而重重钉入身后的阴影之中,就像烧红的烙铁浸入水盆,一大块阴影嘶叫着沸腾。
塔砂以刀面为镜,照遍了地下室内每一块阴影,找出了吞没光线的那一块。沾染了她血液的银刀刺穿了黑夜,影子四散而逃,像炸窝的蝙蝠,露出反射的光源本该照耀的地方。那个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随之消散,如同失去了本体的皮影戏。
女巫可能真的不在附近,但她需要一个媒介才能在此处施法。那可能是一个凭依,一个分身或别的什么,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有一部分在附近,塔砂就能抓住她的尾巴。
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中浮现,由扁平变得鼓胀,最终像熟透的果实轰然炸开,坍塌成无数只老鼠。红眼睛的硕鼠四散而逃,胆大包天地向塔砂冲来,塔砂翅膀一扇,劲风便将这群恶兽拍飞出去。但那地方仿佛多出个黑洞,从中冒出来的老鼠源源不断,没完没了,前仆后继。龙翼上的倒钩钉入地下室的木头柱子上,塔砂背对柱子刷地向上爬去,像只利用爪钩攀爬的蝙蝠。
一声尖叫在地下室门口响起。
地下室的门依然开着,只是被影子吞没,本不该有人找到入口罢了。
女巫的影子顿了一顿,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只阴影构成的大手向门口劈头盖脸地推去,但在入口被阻拦之前,门口的人已经掉了进来。
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狼狈不堪,跳个不停,为满地的老鼠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叫。“老鼠!”她惊恐万状地喊道,看上去快要被这情景逼疯了,“好多老鼠!啊啊啊啊啊!”
阿比盖尔的声音在一只硕鼠蹿过脚背时完全变调,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抱着头大喊起来,地下室中的老鼠与闲置的杂物在这一刻静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起悬浮起来。接着,无根的鬼火在半空中燃起,将所有东西一并点着。
意外之喜啊,塔砂想。真是没想到,阴影女巫的女儿,却有着火焰的天赋。
以阿比盖尔为中心,火焰像一朵绽放的红莲,火光将室内照得一片亮堂。紧闭双眼的少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觉,布满火焰的地下室中唯有她脚下那一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烟火。悬挂在柱上的塔砂对火焰的热度毫不在意,龙属性的躯体有着极强的破法属性和抗热抗火能力,这是她敢于直接对上女巫的资本之一。室内只剩下一小片无法驱散的阴影,在火焰的下一次跳动之前,女巫的影子分身猛然膨胀。
红色的烈火来时声势浩大,去时悄无声息。没有被水扑灭的吱吱声,没有半点波澜起伏,满室烈火就这么消失了,仿佛阴影的巨口冲破水面,吞没了水上的红莲。
阿比盖尔随之倒了下来。
阴影在火焰离去时卷土重来,无数触手卷向少女的双脚,却有人比它们更快。塔砂合身下扑,像只跳下树的安加索狮,双手一把捞起了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
沙沙作响不再动弹,黑暗中投来带着怒气的目光。
“我发现一件事……”维克多吃吃笑起来。
维克多在塔砂脑中耳语,他带着笑意的诉说宣告了这一场胜利。塔砂彻底平静下来,她知道,在女巫这一战上,她已经赢了。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公布地聊一聊了。”塔砂说道。
她的胳膊环着不省人事的少女,像在呵护一只坠落的鸟儿,但一只手却搭在鸟儿纤细的脖颈上,那里的骨头可不像龙骨一样结实,只要轻轻一按……
“你想知道什么?”女巫森冷地说,
女巫就是女巫,并不是女性法师。
法师是一种“通过一定学习可以运用法术作战和生活”的职业者的称呼,他们可以是男是女,是人或非人。但女巫不一样,她们的起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女巫并非人类,她们是一个单独的种族,与任何异族相交生下的孩子都只会是女巫;她们传承的知识全部大多关于如何制造魔药(各种迷情剂与能导致离奇死法的毒药享誉埃瑞安),至于如何使用魔法?那根本不需要学习。
女巫是天生的施法者。
她们不必像法师一样拜师学艺,辛苦地背诵、理解、学习。每个女巫都会在青春期来临的前后觉醒自己的能力,分成几个大类(比如阴影女巫,火焰女巫,诸如此类),在各自的领域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其他领域的法术上则近乎一窍不通,不必选择也无法选择。
塔砂大半夜绕着旅店破坏法阵节点的行为并非无人知晓,好奇心旺盛、爱幻想也爱冒险的阿比盖尔悄悄跟上了她,而塔砂没打算甩掉店主的女儿。如果那个隐藏的施法者守护这间旅社,店老板的女儿很有可能在他或她的庇护范围内,带上这个自行跟上的人质有利无弊,反正她本来就打算将施法者引出来。在发现布置守护阵法的人是一名女巫之后,塔砂便有了一些猜测与计划。
那个守护法阵,搞不好不是用来对外的。
法阵的原理是分解能量,在法阵范围内使用魔法也好,使用功率巨大的魔导武器也好,一切攻击都会在完成之前被分解,无法真正释放。没人能对法阵内的人使用魔法攻击,同样,法阵内的任何人也用不出魔法。
所以没人会暴露,研究故纸堆的考据宅埃德温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正确,他使用不出一个火花术,法术在他这里就只是个故事;不断成长的阿比盖尔向往着魔法,却自认与之无缘,她长到十七岁依然不知道,魔法就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阿比盖尔是女巫的女儿。
她注定当不成法师,女巫和法师的运行机制截然不同,后者的法术是精密逻辑运行的结果,前者的则是直觉、感知、情绪等等事物的产物,天生游鱼没必要钻研泳姿。她无须也不能学习法术,但她一开始就握着魔法世界的入场券。阿比盖尔只需要等待时间到来,大门打开,然后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守护法阵的节点一个个拆开,到如今已经分崩离析。二楼走廊的尽头,熬夜未眠的埃德温感到一阵轻松,他不解地看了看窗外,明月似乎比方才更明亮。笼罩了整个旅馆的“抽风机”已经被关掉,此后魔法与能量可以积累,只要再尝试一次施法,一事无成的作家就将迈入法师学徒的领域。十七岁的阿比盖尔在今日第一次解放了血脉,火焰法术的奥秘将在随后数十年中一点点开启,她注定要在这一领域大放异彩。
“对,是我给了埃德温法术书,没什么理由,有趣罢了。”女巫兴趣缺缺地说,拨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
这倒是很好理解了,同为施法者却本质截然不同的法师和女巫一直相看两相厌。法师认为女巫是靠天赋吃饭的野蛮生物,认为后者的法术难以自行选择搭配,远远比不上法师睿智。女巫认为法师是不受魔法眷顾的弱者,她们讥笑前者疲于奔命才能完成对女巫来说像呼吸一样容易的施法。他们是理性与感性,推理与直觉,秩序与自由……在两者存在的成千上百年里争执不休。
如今法师销声匿迹,女巫得到了一本法术书,她将之交给一个看上去像法师的小说家,可以说是一桩恶作剧式的报复。难怪在她的误导下,法师的支持者用过去的蔑称来自我介绍。
有很多问题可以询问。
女巫为何要在此处停留?她停留了多久,对都城知道多少,为何要生下阿比盖尔然后假死离开?还有多少女巫?法师为何消亡,她又如何得到法术书?新出场的施法者能带来很多补完世界观的重要信息,但如今,这些问题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我想知道都城地下的入口在哪里。”塔砂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女巫说,没有否认自己知道这个,“你要做什么不关我的事,但我得确认你会不会连累我。”
“你听说过塔斯马林州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吗?”塔砂说。
“你指那些不自量力的反叛?哦,你来自那里。”女巫兴趣缺缺地说,“我没去过都城的地下空间,但不用去就知道,那里可没有一个摧毁掉就能推翻人类帝国的开关。”
“但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塔砂陈述道。
“对,我知道,我甚至去过,但是有什么用?”女巫说,“在那里面,还有许多道无法进入的封锁,连影子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你知道地下有什么吗?”
“还不确定。”塔砂说,“但可以试试。”
女巫又笑起来了,她听上去像个喝多了酒的富家小姐,醉得笑声不断,用粉红色的指甲来掐你的脸。这奇特的魅力竟能透过一张薄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