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推门,点燃蜡烛,拿起案头的报册翻阅。
他裹紧了大氅。
他用银制的小剪刀剪去燃尽的灯芯。
他打开窗子,让风吹进来。
他抱着小猫抚摸。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困了,伏在案上睡着了。刺客无声无息地跳下房梁,站在案前,盯着那张青年的脸。年轻,白皙的面庞,是极干净极温和的颜色。
室中的陈设非常干净,只一张长长的书案,屏风后一张简榻,除了书还是书,唯一的气味是墨汁散发出来的。猫在主人的案头和主人一起呼呼大睡,听到有生人的声音,可爱的小东西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朝刺客走过来绕着手围蹭。
刺客站了许久,一直犹豫到晨曦入户,照着青年漂亮干净的眉睫。刺客心中不忍,最终还是跳窗离去了。
回到他主子府上,天已经亮了,笙歌却还没有歇。脂粉与酒肉的香气在园林中飘散,体态臃肿的贵族,王孙公子们穿着锦绣的衣裳,喝着美酒,吃着一顿十万贯的珍馐,搂着娇娃美人在寻欢作乐,议论着朝政、同僚,得意洋洋高谈阔论。
刺客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十分厌烦。
次日,刺客又偷偷去了那人府上潜伏。
别人都说,这人是奸佞,是媚上求宠的小人。他为求上位,无耻祸害天下百姓,扰乱朝纲,不杀他,天下不能安宁。
可是刺客看到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公贵族,吃的脑满肠肥,家中金银堆成堆,美人排成阵。一边搂着美人看着歌舞吃着美酒佳肴,张嘴骂着这个奸佞,那个狗贼,一边聚敛无度,尸位素餐,公务交给下吏,连上朝的奏疏都要由笔吏代劳。而他们口中的奸佞却日日劳形案牍,苦心孤诣,不舍昼夜。
刺客不懂什么朝政,他只是感觉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应该不是坏人。
刺客跟的他越久,犹豫的越久,越下不了手。而这个年轻的大官好像发现他了。他以为他会叫人来抓他,做好准备要逃跑了,年轻的大官却没有,仍当他不存在一般。寂静的长夜里,刺客趴在房梁上看他,知道对方的存在,却谁都不打扰。刺客忽然感觉很有意思。
刺客杀人。
刺客见过很多人,临死的模样,恐惧的,喊叫的,挣扎的,没有一个不是面目狰狞。他们都怕,没有谁不怕。
但是这个青年人不怕。
刺客知道,不怕他的人,是真正勇敢坚决,抱着必死的决心,又问心无愧的人。他一定在做着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这样的人是不能杀的,否则罪孽太深。
刺客决定保护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觉得他应该要这么做,他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想做成什么事。
乌洛兰延从容写着奏疏,蜡烛的光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时用银签子挑一下灯芯。梁上的君子,他已经忘到一边了,整个心思都投入到笔下奏疏中。
只是万万想不到,这屋中还有一名刺客。
正写的投入时,忽然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他骤然感觉不对,猛然往边上一让,转身就看到一双黑沉沉的充满杀意的眼睛。
他胸中砰砰大跳,这个眼神,绝对不是这几个月来埋伏在他身边的那个刺客。难道是因为那个刺客没有动手所以对方又派了新的人来?这双目露凶光的眼睛绝不是善人,他急忙奔逃,跑去开门。
刺客方才一刀朝着他头去的,被他避过了,砍在案上。寻常的桌案被这一刀下去必定破成两半,哪知道乌洛兰延这个书案乃是上好的紫檀木,一刀下去没劈开,还把刺客的刀给卡住了。刺客在那忙着拔刀,乌洛兰延得到机会,跑去拔门栓。
那门栓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拔不开。而刺客已经将刀从案上抽出,朝门边走了过来。乌洛兰延急忙避走,刺客不慌不忙地将门从内栓死,又追着乌洛兰延到窗边。乌洛兰延想要跳窗,刺客的刀追砍过来,他再次慌忙走避,刺客关上窗,将木窗也从内锁死。
乌洛兰延躲的快,然而手臂被砍伤,血瞬间湿透了衣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壁上有剑。
他拖着带血的胳膊去取剑。
刺客提着刀走上去,声音恐怖而粗粝:“你为什么不叫?”
刺客很奇怪,这人到这关头,为何不大声呼救。临死的人面对恐惧不都是应该大声呼救的吗?
乌洛兰延忍着痛和刺客对峙。他想呼救,然而家中除了妻子,就是几个婢女仆妇和年老的杂役。无辜的女眷,喊来只会送命。刺客这手法,看来是根本不怕他喊人。
乌洛兰延一边喘息躲避,一边同刺客周旋:“你猜我为何不叫。”
刺客追着他而去,砍断了阻拦的屏风:“为何?”
“我知道有人会想杀我,但你知道我为何不在家中安排护卫防范。”
“嗤”的一声裂帛声,是帷幕被刀划开了。刺客声音冷冰冰说:“为何?”
乌洛兰延急促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敢。我若是死了,皇上一定会追查的,到时候幕后指使一个都跑不了。你知道如此会牵连多少人吗?杀了我一个,皇上的心意不会改变,皇上还是会扶持新的人来做我现在做的事,所以你们杀了我的意义何在呢?杀了我只会更加激怒皇上,你的主子只会处境更加不利。你们不敢杀我,我为何要心虚示人?”
他用剑鞘格开了当胸的一击,挣扎着拔出剑来。
刺客冷漠地说:“你用剑?你会武?”
乌洛兰延颤声说:“不会,只是装饰防身。”
手臂血流的满地都是,他浑身毛发耸立,丝毫感觉不到疼。乌洛兰延几要闭着眼睛受死了,梁上突然又跳下一位黑衣人,和那刺客打斗起来。他手中的剑落地,一下子失去了力气,靠在墙上按着流血的胳膊,看刺客两人打斗。
门板被大力的拍动,外面有熟悉的声音高声吼道:“兰延!兰延!”
兰延听到是贺若在叫,差点以为自己出幻觉了。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声音就是救兵,他喜出望外,大叫道:“门被锁了!傻子,你不会撞开吗!”
贺若卖了命的往门上撞,无奈那门质量太好,骨头都撞散架了,门也纹丝不动。家人听到动静,都颤颤缩缩地在门外,乱七八糟想办法。贺若拿了拔了剑,当着门缝往下用力一砍,将门栓砍断了,破门而入。只见兰延血淋淋地立在墙边,两个黑衣人在打斗。他本打算一进门就砍死这东西,结果看到两个人在打,顿时傻了眼:“到底哪个是刺客啊?”
乌洛兰延忍痛给他指了指:“矮点的那个。”
贺若提了剑,加入战斗。管家忙进来要扶他,乌洛兰延摆摆手拒绝,低声道:“不用扶我,去把门关上,让奴婢们各自回房,此事不得对外宣扬。”
管家被这屋里刀剑声惊吓的,连忙退出去了,把门给锁上。乌洛兰延勉强撕了一块衣服,包扎了一下伤口,回头望过去,就见那刺客倒在地上,被贺若当胸一剑刺透了,一边嘴里喷血,一边浑身抽搐挣扎,地上汪着好大一滩鲜血,直流到帷幕后面去。而屋里里,地上,屏风上,桌案上,墙上,到处都是血,屠宰场似的,看的人背心发冷。
站着的黑衣人要动,贺若迅速拔出带血的剑来,一剑横着他脖颈,冷冰冰道:“你又是哪来的?”黑衣人猛怔了一下,突然抬起剑鞘打开他的剑,像个影子一晃,飞快地蹿出窗外跑掉了。
第133章 义兄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熏的人喘不过气。乌洛兰延流血过多,头有点晕,脚步踉跄着; 提着胳膊回到榻上躺着。
贺若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和血; 又看了看乌洛兰延,决定先处理他。提了案上的铜壶; 倒了热水,又拿了布巾; 贺若端着水走到榻前去蹲下; 给他脱了割烂的外袍; 清洗臂上的血和伤口。
那肉已经翻出来,必须要用针线缝合。丫鬟从门外递进了针线,酒; 剪刀和止血的药膏来,贺若跟女人绣花似的盯着伤口缝合。乌洛兰延只是大汗淋漓地低着头忍痛,极力控制着不叫出声。
蜡烛的光芒又暗了,他另端了一只烛台到榻前来; 火光明明灭灭中,这才又照见他的脸。他脸色苍白,嘴巴失了颜色; 眉眼漆黑了无光彩,是受了重创的模样。贺若看的心里有点难受。
乌洛兰延不想被人用同情的目光注视,很不自在,他抬手拨开他举到自己脸上的蜡烛; 声音低哑说:“别照着我。”
贺若不解说:“怎么了?我怕你看不到。”
“太亮了,拿开。”
贺若没办法,只好把灯放下。
乌洛兰延拿被子拥住身体。
贺若说:“你害怕吗?要不我今晚陪你吧。”
乌洛兰延说:“没事,今夜不会再来了。”
贺若坐在榻上,默了一会,想找句话说,便转头问他:“逃走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不重要。”
乌洛兰延忽抬起头,怀疑审视着他:“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来的不早不晚,这样巧。你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的?”
贺若诧异说:“我费尽心机跑过来救你,你还怀疑我?”
乌洛兰延说:“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贺若激动说:“我难道会同别人害你吗?就算我恨你,我也不会害你。我是听见一些风声,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才过来找你。”贺若指他脑袋:“你真是残忍。你心真狠,我这样对你,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乌洛兰延道:“别说这种话。只有你厌我的,没有我厌你的。”
贺若皱着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乌洛兰延说:“我还没想好。”
贺若说:“有什么可想的。有人要杀你,你今天差点就没命了。他们这次没成,下次还会再找机会的,必须告诉皇上,把幕后的元凶揪出来。否则你还会再有危险的,难不成你还想隐瞒?”
乌洛兰延稍顿,说:“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天下恨我又何止千千万,有心筹谋要杀我的又何止千千万。我能抓住一个,我能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吗?这件事不用查我就知道会是什么人主使,反正就是我得罪的最深的那些人,还用想吗?对方既然在做,必然已经想好了退身之策,就算抓也抓不到正主,顶多抓到两个替死鬼罢了,没意义,还会把事情越搅越浑。我不想陷进这种没完没了又无意义的追查中去浪费精力。”
贺若说:“那你自己怎么办?要是再遇到危险。”
乌洛兰延说:“怕危险我就不做这个中书令了。你放心吧,我会注意小心的。”
贺若没答,屋子里寂静了半晌,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贺若打开门,看到乌洛兰延他夫人依兰立在门口,雪白的一张脸,唇红齿白,秋水盈盈的双目地看着他。她是刚从床上下来的打扮,素衣披着袄,头发松松挽着,娇艳端庄的美妇人模样,即便未施粉黛,看着也依然很动人。她见到贺若,关切道:“他怎么了?”
贺若说:“里面有个刺客。”
依兰露出惊恐的表情,半天回不过神来,贺若说:“已经死了。”
依兰反应过来,立刻叫来两个可靠的仆人,把尸体拖出去处理了,然后又让奴婢打扫清理屋子。下人进进出出的,贺若感觉尴尬的无处落脚,便立在庭园中那丛红梅花旁,独自踟蹰。
月光照着花林似霰,他看着云雾中似隐似现的红梅,嗅着芬芳的花香,看到庭院的四角宝檐风灯的红光,背后是来去匆匆的脚步。他感觉一切都分外陌生。年少的时候不管是他去兰延家,还是兰延去他家,都像进自家门一样快活随意。不知何时起,却连到对方家中做客都变得难堪。乌洛兰延已经许多年没去过他家,他来兰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次进门,他边穿过庭园,直扑他的书房,因为不想撞见多余的人。
乌洛兰延的小厮看他立在风中,给他捧了一盏热茶,他捧着茶饮,双手颤的哆哆嗦嗦。
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他转身看到依兰。
“义兄。”
贺若有些惊诧,这个称呼,他有七八年没听到了。他刚认识依兰那会,依兰很喜欢他,认他做义兄。当时的依兰还很活泼可爱,非常迷恋大哥哥,他就答应了认她做义妹。但是后来她就再也没叫过了,那结拜好像只是个孩子的游戏。
时隔多年,她却提起旧称呼,贺若心有点忐忑。
依兰说:“义兄去屋里坐吧。”
她一向厌恶他,从来没有邀他去屋里坐过。贺若说:“没事,我一会就走了。”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头将依兰上下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在她微微丰起的小腹上。
她怀孕了。
贺若有些讶异:“是谁的?”
依兰脸热了热,没回答。贺若猜到了,不自在地转过脸,并不追问。彼此沉默了一会,依兰笑着说:“义兄,咱们许久没说话了,咱们说会话,可以吗?”
贺若点了点头。
他跟在依兰身后,顺着花园的小径走着。依兰说:“你大概觉得我很讨厌吧。”
贺若低声说:“没有。”
依兰说:“你不用说假话的。我那么讨厌你,你肯定也讨厌我。”
贺若默然。
依兰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原先喜欢过你。只是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讨厌你了。”
她笑说:“他也知道呢。”
贺若笑说:“他告诉过我。他还跟我取笑你呢。”
依兰说:“以前他有错,可是我也做错了很多事。其实那时候他对我很好的,但我对他不好。你知道吗?那会他刚刚从流放地回来,爹娘亲人都没有了,心里很伤心。但我从来没有记起他的心情,我只想让他哄我,宠我,他一刻不疼着我,我就要嫌他不好,然后去找别的人玩,找别人亲近。其实他人很好,但我不喜欢他,总嫌他不干净,身上有晦气。我不想嫁给一个全家被抄家问斩的人,感觉背后阴森森的。他笑的时候,我觉得他心狠,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他不笑的时候,我觉得他心里一定有问题。我总是找各种理由跟他发脾气,一点不如意就跟他闹。连他的忍耐包容,我也觉得黏腻腻的不舒服。”
“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对他好一点,他也许就不会走上歧途。也不会浪费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有了真正的家人。”
依兰望着他:“义兄,我知道他很在意你,你是他最重要的人。只要你不记恨我,随时可以来家中坐。”
他好像受了重击,被人当胸狠狠地凿了一拳,往日纵情欢笑,嬉戏悠游的岁月汹涌而来,逼的人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无可挽留。曾经怎样的亲密友好,而今只剩下一句有空常来家中坐。他很难受,然而儿女情长,失恋悲伤都很不合时宜。他只能强笑,很欣慰说:“我跟他再好,也不是一家人,不比上妻子儿女亲近。”
他想起她还有孕,忙搀扶着她胳膊:“你可当心一点,你这肚子几个月了?”
依兰笑了笑:“三个多月。”
贺若劝说:“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这还有事,也准备回去了,改日再看看他。”他红着眼开起了玩笑:“刚说好了的,你可不许再将我拒之门外啊。”
依兰说:“我送送你吧。”
贺若尴尬笑说:“别了,还是我送送你吧。我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