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凭召见了李惠。这场谈话进行的相当艰难,双方都有点心虚,冯曦把人女儿给□□了,李因把人弟弟给打残了。都怕对方会翻脸。结果谁都没有翻脸,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天,寻求着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恰当解决方案。
这边乱七八糟还没完,那边永寿宫又传来消息,说太后要见她。冯凭只得又匆匆赶去永寿宫。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走出殿门的时候,人都有点晕,差点眼前一黑。宫人搀扶才堪堪立住了,缓过来,她忙移步入殿。
那时候是黄昏了。冬日,有细细的雪花开始降落,时间太快,感觉都还没怎么经历,就突然入了冬。宫人们的衣衫不知怎么褪了色,突然看起来特别老旧。那宫殿檐角边的枯树上立了几只黑色的乌鸦,还有一只硕大的枭鸟。她心里一凛,顿时感觉很不舒服,枭专吃腐肉,经常出现外死人的地方,或者苍凉的古战场。枭是不祥的鸟,常预兆着死亡。
黑色的宫殿,铅灰色的天,凝固的冻云,枯树和乌鸦。她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她在掖庭外,第一次遇见常氏的场景。那天的天气跟今天这样相似,那会她孤独寒冻,看到一个衣着华贵,手碰暖炉的贵妇人,便怯怯地叫了她一声。那一声很低,她几乎以为是没人听见,然后她听见了,回过头来了,牵起了她的手,从此带她走去另一个世界。温暖,锦绣,富贵,绚烂。
是她那不经意的一牵手,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和人生。
而今她富贵锦绣了,她却老了病了,时间这样无情,带走她的美丽和雍容,带走她的声音和气味,最终会带走她的灵魂和生命,从这世界上永远消失。
好的坏的,净的脏的,贫穷的,富贵的,刚强的,软弱的,高贵的,卑贱的,屈服的与不屈服的……一代接一代,最终都会委于尘土。时间不会宽待任何人,老的死了,幼的长成。
她感觉很心慌。
太后此时清醒着,只是仍然躺着动不得。冯凭握着她的手,听到她口中发出微弱的低语声。冯凭有些听不清,将耳朵侧过去,轻轻问说:“太后要说什么?”
太后低低说:“怎么只有你……皇上呢……常英呢……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冯凭难受的胸闷。
她轻声安慰说:“皇上……有事情在忙,常英现在没在宫里,太后有什么话告诉我,回头我转告他们。”
太后说:“我不行了……”
冯凭被这两个字突然触动,眼泪倏地一下掉出来,她强作笑安慰道:“太后不要这样想,只是这一会不好,吃了药,好好休养,过些日子就好了。你这是心里越悲观,病就越不好,病都是自己多心想出来的。有什么天大的难事过不去的,千万不要再多想了。”
太后长叹说:“我活着,李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自古外戚难得好死,盛的时候是极盛,败的时候抄家问斩,满门诛尽。当年越是威风八面,下场越是凄凉,没几个能例外的……我死就死了吧,我死了,兴许他能念在旧日的情分上,留我兄弟姊妹一条活命。”
冯凭泪如雨下,强撑着笑道:“太后何出此言,皇上没有这意思,皇上不会这样的。”
太后说:“你别相信他。许多事情由不得他。他不做,有人会做,常家占据了这么多年的高位,挡了多少人的富贵道,怕是数也数不清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首辅也是一朝臣。墙倒众人推,一有机会,谁不挤破头,说那些愿不愿都是没有用的。你别当他傻,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比你精的多了。他既然重用李惠,就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你这孩子才傻呢,年纪轻,单纯,不懂人心,被他耍的团团转。”
冯凭泪迷了眼,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后轻声说:“孩子,太后求你一件事。”
冯凭说:“不管太后说什么,凭儿都答应。”
太后说:“我死之后,常家是必定要败倒的了。荣华富贵不敢再奢望,只求能够保全一家性命,不要因为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而遭受杀身之祸。我这些年如何待你你也该知道,我想将常家兄弟子侄托付给你。若是死,祈得你想办法予他们一具全尸,若是侥幸逃过大劫,盼你照顾他们,不要使他们流落街头,受穷饿之苦。我是我唯一能求你的事了。”
冯凭沉重点头,泪目说:“太后放心,只要我一日能言语能走动,但凡还有一口气不歇,必定想方设法保他们周全。”
“有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太后叹息道:“太后没有儿女,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看待。太后庆幸当初收留了你,太后死了,还有你活着做太后的眼睛。记得要替太后多活一些。”
冯凭唏嘘不成声。
苏叱罗,围观的一众宫人也都跟着低泣起来,一时满殿都是哭声。
第131章 野心之谋
太。安五年的冬天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一直进展很顺利的均田之事突然遭到阻遏。好像是大坝突然决了口,声势如洪水一般涌出。许多派下去均田的官员被地方官吏民众控告贪贿,欺压百姓。民间涌起了很多怨言; 许多地方百姓和官府发生了小规模的殴斗; 弄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年冬天天气又极其冷,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 冻死了很多牛羊。青州发生了一起上千人的叛乱,刚刚平息; 盛乐又突然地震了。
盛乐是魏国旧都; 也不是地震频发之地; 竟突然地震,拓拔叡吓的连下了三道罪己诏,又大赦了一次天下; 才平息了议论。但是各种事情仍然纷纷不断地缠上来,直至腊月二十八这日,太后薨。
拓拔叡知道太后重病,但是他一直没有去看过。也不全是因为之前吵过架或对常家不满; 主要还是忙,二则也没当回事。拓拔叡只当她是随便病病,过些日子就好了; 没想到她竟会一病不起。
拓拔叡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不会说话了。拓拔叡看的心一酸,想起她抚养自己,儿时照顾疼爱; 对他的种种好来,竟也难过地落了几滴泪。冯凭看他眼泛泪光,偎过来挽了他胳膊,手抚着他后背,紧紧挨着他。拓拔叡眼泪落到地毯上,心里难受,只是没说话。
李芬站在背后,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两个人肩并肩搂着腰紧紧相依。皇后掏出雪白的丝绸手帕,帕上绣着金色的荷叶莲蓬。她用那手帕拭泪。
由于太后薨逝,□□五年的春节难得的没有喜庆。平城缟素,宫人们也都换上孝服,冯凭的头发上,也戴上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拓拔叡将朝事暂歇,呆在太华殿悲痛沉湎了好几日,宫中上下都在忙碌着操办太后的丧事。
常太后之薨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李惠对常家的打压,朝臣都是噤声缩首,除了那么几个人帮忙说话,还被罢官了。太后薨后,却突然冒出许多声音,提议给常英复爵,给常氏家人兄弟厚待的。朝臣多是同情太后的,坊间百姓甚至传言是拓拔叡打压常氏,冷酷无情地逼死了他的养母太后。这种声音不知为何遍布闾里,宫人们私底下也都如此议论,大家都在说,是皇帝逼死了太后,皇帝如何如何无情不孝……
这些话最终是传到了拓拔叡的耳里。
拓拔叡十分生气。
他拍案大怒了。不说这话是假,就算是真,这种非议君王的话怎么能传扬天下呢?他深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舆论是能杀人的。这种事情绝不是自发,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恶意引导话语。话语权不在君王手里,竟然被宵小拿去,这是要出事的。他命廷尉追查谣言的源头,抓到了始作俑者,毫不留情地杀了,并下令,抓住诽谤君王的人一律斩首。
如此一番动作,总算遏制住了流言。没人敢再议论太后的死,然而官员百姓私底下的传言只是越来越多,且皆以为真,只是不敢在公开场合说。
李益建议他,给常英复爵,给常家子弟厚待,以平息流言。拓拔叡也知道这种言论一味的压制,只会陷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被动。为了进一步平息时议,他下旨给常英复爵,给常家子弟封赏加爵。
常英非常惶恐,谢恩不已,对着皇上感恩戴德,又是陈罪,又是哭泣,又是流涕。回到家中开始称病,他知道拓拔叡此举绝不意味着常家又能恢复荣华。太后死了,常家注定要衰落,他能祈求的只是皇帝手下留情,让这个过程稍稍慢一点。而他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你不怕查到你的头上?”
青年人一身灰锦袍,外穿着银鼠皮的褂子,手拿着筷子从盘中拈菜。菜是极珍奇的,东海的牡蛎,石发,南方的莼菜,都是北方没有的,只有在王公贵族的府邸才能偶尔见到。青年就着菜下酒,斜瞥了坐在案对面的人一眼。
“造谣诽谤君王,要是查到你的头上,你这颗项上人头可不保了。”
乙浑说:“这如何叫诽谤,难道不是事实?太后,难道不是?我只不过说了大家的心里话罢了。查不到我头上的,你当廷尉办事的人那么没眼色吗?”
青年人笑:“大人目光高远,有胆有识,佩服佩服。”
乙浑说:“是我该对你说佩服。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吗?你才是不要命的狗胆包天啊,这世上还有你杨信不敢干的事吗?”
这青年眉目清晰五官英俊,身材挺拔,乍看近看都是美男子,正是先前的杨信了。
当初拓拔叡要杀他,被皇后给说情救下了。好歹忠心一场,皇后不忍心他流落街头,遂让冯琅收留他,给他找个位置。那之后他就在王公贵族门下游走做清客。他相貌英俊颇有风仪,人又会言谈,善凑趣,颇得一些王公贵族的喜欢。尤其跟这乙浑大人臭味相投,遂常驻乙浑府上,两人成天筹谋大事。
乙浑说:“太后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我乙浑是知恩图报的人。她这样平白死了,我很痛心啊。我看到她被人逼死,始作俑者还在那威风八面,我就受不了。”他咬牙沉痛地饮了一杯酒。
杨信看的心直笑,提了壶将杯给他续上:“别受不了。这是好事,你暂且忍忍悲痛,听我跟你讲。你知道,要整倒李惠,根源在哪里?咱们当从何处下手?”
“你是说,太子?”
“大错特错。中宫无子,扳倒了太子再立谁?立谁都是麻烦,何必多此一举。太子之位不可动,咱们只从李惠下手。能扳倒李惠的,只有两个字,还有一个人。”
乙浑讶道:“哪两个字?哪一个人?”
杨信说:“这两个字是均田。而这一个人是谁,大人不妨猜猜?”
乙浑懒得猜:“是谁?”
“乌洛兰延。”
乙浑惊说:“啊……”
“这苗头,年前已经在露了。许多州郡都有反对均田之声,只是被李惠压制着。太后死了,朝中一片悲声,全都在帮常家说话的,你当为何?不是他们多爱太后,对常家多有善意。这悲,乃是兔死狐悲之悲啊。你见过历朝历代有谁均田均到皇亲国戚,均到太后家里来的?李惠不过是打着这个借口对付常家罢了,这谁都知道。天下人,不管是支持均田的,还是反对均田的,大都是站队投机罢了,企图在这件事中捞好处。只有一个人怀揣真志啊。李惠只不过针对常英,不害到大家头上,大家也都无所谓。可这乌洛兰延要针对的是所有贵族,想均贵族的田地,让贵族和百姓同等纳税,他才是均田的主力。最遭朝野憎恨的也非他莫属。”杨信娓娓分析来:“你想想,论遭人恨,乌洛兰延远过李惠,论朝中的地位,他又远不如李惠。你说要弹劾斗李惠,大家都要掂量掂量,毕竟他是国舅,皇上太子的亲属,他背后利益相关的人多,恐怕难以撼动。可你说要弹劾乌洛兰延,只要有人敢出头,大家一定会趁机帮忙,添砖加瓦的。他背后无人,也没几个能支持他。”
乙浑惊叹说:“你这思路高啊。”
杨信说:“只要把他撂倒,再一鼓作气将均田之事推翻,李惠主导此政的难免受牵连。要不了他的命,至少让他让出台辅之位,届时大人你就是新的台辅了。”
乙浑担忧说:“可皇上支持乌洛兰延啊。”
杨信说:“这你就想差了。皇上的支持算不得什么,皇上一个人,抵得过满朝同声同气吗?咱们没法对付李惠也不是因为皇上支持他,而是因为他背后站着一群依附太子依附东宫的,一碰就要伤筋动骨,难免血肉横飞啊。”
“咱们先要联络一些大臣,届时跟咱们一起发声,你说有哪些人会和咱们同道?”
杨信说:“先不忙,这事咱们先别直说,先去试探试探大家的意思。如果大家都有此意,这事就可行。”
杨信取了纸笔来,一个个列出在朝的人名,把各个大臣的立场和朝中的亲旧关系细细梳理一边,肯定能支持的列在一边,会中立的列在一边,不支持的列在一边。完了分析这份名单,看有多少同道。
乙浑说:“冯琅会支持吗?”
杨信说:“冯琅自然是跟咱们一样反对李惠的。不过乌洛兰延和皇后关系亲近,冯琅可能不敢说话,咱们先排除他吧。”
“贺家?”
“贺家肯定会支持。”
“那李羡呢?李羡先前上书反对过均田,不过李益仿佛是东宫的人啊,又是中书省的。这兄弟俩的态度有点不好揣测。”
“李羡应当会支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杨信同志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对你凭念念不忘?
第132章 刺客
屋子里有人。
他看不到; 但他知道,有人。
刺客。
就在他上方的房梁上,一个没有影子的黑衣人。夜夜都潜伏着; 像蛰伏在草丛中; 伺机而动的野兽一样,居高临下; 目光如暗夜的萤火,无时不刻地监视着他。
这个刺客; 他已经很熟了; 跟随监视了他有几个月。
他坐在案前; 提笔蘸墨,专心致志地写着奏疏。窗子关着,不知为何总感觉背后有风。猫儿扑咬帷幕; 窸窸窣窣地,直撞到屏风上,忽然“嗷呜”一声大叫,又跳过来咬他的脚。
一块泥土从房顶上掉了下来; 落在案头蜡烛上。
蜡烛熄灭了。
提笔的手顿了顿。
他抬眼望去,看到蜡烛灯油里,浸着一块黑色的泥。湿润的泥土; 夹杂着腐烂的树叶残片。他想起这几天在下雨,院子里的泥土都湿润发黑了。
他拿起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将那支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室中又恢复了温暖和光明。
他继续走笔。
梁上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下方的人。
他是个刺客; 他是奉命来刺杀中书令乌洛兰延的,有人许了他十箱黄金做报酬。他是个高明的刺客,杀人从不失手,十箱黄金,不算太离谱。他答应下来了。
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是这个人,潜伏了几个月了,刺客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乌洛兰延时常睡在官署中。
宫城戒备森严,他是不到那里去杀人的,只能等待对方回家。他不在人醒着的时候动手,如果死者呼叫,家奴都赶来,他就必须还要杀死别的人。他做刺客的原则是只针对目标,不伤及无辜。乌洛兰延是家中习惯独居,并不和妻子同房,这是好机会,他静静潜伏着等他入眠,好在睡梦之中悄无声息地了解他。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推门,点燃蜡烛,拿起案头的报册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