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凭隐隐感觉到有事发生了,安慰道:“太后放心吧,太后对我有恩,凭儿不会忘记的。”
常太后突然又感觉自己多话了,忙掩饰地擦了擦泪,道:“算了算了,也没有什么,总之,你去看看皇上吧。老身怕他太伤心,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边说边擦泪。
外面下着暴雨,常太后怕她冻着,让宫人取了厚厚的蓑衣给她披上,又取了顶雨帽,说:“这雨大,撑伞不顶用,把这个戴上。”边说边给她系上。
冯凭穿上防水的木屐,说:“太后放心吧,我这就去了,一会回来。”
常太后唏嘘道:“这么大的雨,辛苦你了。”
冯凭道:“不辛苦的。”
冯凭出了永寿宫,倾盆大雨哗的一下倒在身上,大雨中,别说灯笼,眼前的路都看不见了。她踩着半指深的水前行,很快身上的衣服就全湿了,鞋子也进了水。两个太监给她撑伞,保护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华殿去。
她想起常太后的话。
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原先的猜想可能成真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
她不敢去想拓拔叡现在是怎样的痛苦和暴怒了。皇上本就是个脾气大的人,唯独对太后很依赖很信任。他是个孝顺儿子,从来不对太后发脾气。
冯凭显然是不适合卷入这件事的。两头都得罪不起,掺和进去,就是受夹板气。但是她显然更不能隔岸观火,否则太后会恨她的。以她和太后亲近的关系,如果这时候装傻充愣,只会让认识她的人寒心。拓拔叡此时不觉,事后想起,恐怕也会认为她冷漠。
皇上对太后有情分。
闾氏死也死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真处置了常氏又有什么好处呢?
常氏只是个妇人罢了,尊她为太后,损害不到拓拔叡任何利益。没了她,皇上却是要伤心的,现在皇上在气头上,对常氏充满了怨恨。可若常氏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来日说不定哪天孤独了,心里一想,又想起常氏的好,又怀念起来,自己就有点尴尬了。
这尴尬,别人躲的过去,她躲不过去。她和常氏太亲了,拓拔叡一想到常氏八成就会想到她,那不是好事。
后宫里没了太后,以拓拔叡的性子,更加无人能约束他了。太后疼爱自己,又能影响皇上,若是太后没了,拓拔叡弄出什么皇后、妃嫔来执掌后宫,冯凭预感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管是从感情来说,还是从理智来说,冯凭都不愿意见到拓拔叡和常氏反目。
可是这样的事,她又怎么劝拓拔叡心平气和接受呢?
真是为难。
“朕,一时糊涂。”太华殿,拓拔叡坐在空床前,背对着宋美人,说。
他望着身畔莲花铜灯座上摇曳的烛光:“你有身孕了,朕不该那样对你,险些害了自己的妻儿。朕不想让朕的儿子将来长大了,觉得朕对不起他的母亲。是朕的错。这件事今天过去了,朕不会迁怒你,以后也别再提了。”
宋美人望着他侧影。
他神情,非常落寞,垂着头,满脸倦色。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秀丽的面庞,仅凭模样,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暴君。
不亲身经历,还真不相信。
她心里是爱他的。尽管他年纪比自己要小十几岁,像个小弟弟似的,但是宋美人是真的很爱他。爱他漂亮,爱他活泼风趣,爱他的身体和欲。望。她以为他小,自己比他大了那么多,应该能拿住他的,可惜她完全无力。她对这个人毫无办法。他是皇帝,跟皇帝谈爱情多么奢侈,在他眼里,她根本不算人,只是他发泄欲。望的工具,连跟他提爱情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今天当真就死在他手上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为她叫冤。
她的性命,在他手上,还不如一只蚂蚁。
可是他们好歹是夫妻啊。一张床上睡过觉,彼此袒呈过,精神相接,*融为一体。听过对方的故意,触摸过彼此的心跳,有过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哪怕心再冷再硬,也该有感情的啊,他怎么能对她那么狠毒,那么残忍。她的心都要伤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她想不通,哪怕再没有爱情,也不该这样冷漠狠毒的,太伤人的心了。
眼泪流进嘴里,苦涩,齁咸,她心痛哽咽。真是后悔了,悔不该贪图一时富贵,跟这种人纠缠。她心想: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惜没有回头路走。
宋美人啜泣道:“妾明白了。”
拓拔叡回头看她,半晌,道:“不要做出这副样子。朕说了不会再迁怒你就不会,你可以安心地养胎。”
宋美人泪道:“妾明白了,多谢皇上宽恩。”
拓拔叡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也不想跟谁解释。他伸手摸了摸宋美人的头发:“你要改一改你的性子。朕又不是疯子,不是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可你们这些人,总是要来冒犯。朕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要跟朕对着干。幸亏朕是皇帝,朕若不是皇帝,娶了你这种刁妇,整天鸡犬不宁,捣乱生事,八成要挨你的打,被你虐待死了。记住,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宋美人道:“妾知道错了。”
拓拔叡让她休息,起身往外殿去,拿起御案前的卷宗,将这一沓纸张放到烛火上。红色的火苗渐渐升腾起来。
李贤走过来,小声禀告道:“皇上,冯贵人过来了,在外面求见。”
拓拔叡道:“不见,让她回去吧。”
李贤说:“奴婢已经按这话告诉她了,不过冯贵人说外面雨大,身上淋湿了,一时回不去,想到殿中来避避雨。奴婢不晓得怎么回,所以问皇上。”
拓拔叡叹口气:“让她进来吧。”
最后一张纸在手中化为灰烬,李贤领着冯凭进来了。她脱了雨帽和蓑衣,身上还是湿哒哒的,薄衣服湿透了贴在肌肤上,手臂,锁骨,腰线,臀部,整个身体的轮廓都被迫地显现出来。她头发也全是水,*地在往下滴水。
拓拔叡看到她这副落汤鸡的样子,注意力不由地暂时转移到她身上,讶异道:“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吗?”
冯凭嘴唇发白,抱着胳膊直打哆嗦,道:“雨可大呢,一出门就全淋湿了,蓑衣一点都不管用。水顺着脖子往下灌。”
拓拔叡低头,取了笔写字,让宦官取了干净的衣服来给她换。他想写几个字,缓解一下情绪,然而胡勾乱画,并没有写出什么来。刚放下笔,冯凭从屏风后出来了,换了一身中单,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李贤拿着帕子给她擦头发。
拓拔叡命令李贤出去。
李贤应了声喏,忙收拾了帕子出去了。冯凭坐在原地瞧着拓拔叡。
拓拔叡站在御案前,隔了一丈的距离和她对视,面无表情问道:“太后让你来的?”
冯凭不答,是默认。
拓拔叡发作了一场,不知为何,此时突然心里轻松,无爱也无恨了。他很平静,问道:“太后在做什么?”
冯凭说:“我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太后正在哭,她让我来看看皇上,说皇上生气了,可能正在伤心。太后很担心皇上。”
拓拔叡道:“她在担心朕,还是在担心她自己?”
冯凭道:“自然是担心皇上了。皇上不好,这宫里都要提心吊胆的,凭儿都睡不着觉了。”
拓拔叡道:“你去告诉她,让她安心吧。她担心的东西,朕已经烧掉了,她担心的人,明日也不会再活着。朕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朕也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起这事。”
冯凭注视着他,久久不语。拓拔叡叹气道:“行了,等雨停了,你早点回去吧,回宫去睡觉。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没你的事,这么大的雨,不要再傻乎乎的跑来了。朕今天有点累,就不留你了,你看雨停了自己走吧。”
冯凭看到他那副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的样子,很想安慰他。然而拓拔叡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打算向任何人诉说心事,只是冷冰冰地下逐客令。冯凭只能遵从他的吩咐,回去向太后回话。
她趁太后身边无人时,将这话原意不动地转述给太后。太后听了,眼泪流的更厉害,一时哭的止也止不住。
常太后一直在哭,拿着手帕擦眼泪,宫人问道:“太后在伤心什么?”常太后哭道:“老身没有伤心呢,老身在高兴,皇上这么快就有后了。”
“老身也要当祖母了。”常太后泪流满面说:“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抱上孙子,老身真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宫人们提心吊胆的,还以为会有事,听到这句,都转过弯来,连忙恭维贺喜,冯凭也笑着说:“恭喜太后,要做祖母了。”众人说:“是呢是呢。”
第52章 对质
拓拔叡匆匆赶到咏春殿。
他刚下了朝,还没来得及换朝服,一路走的冕旒叮叮作响。他掀开密密的水晶珠帘,看到宋美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躺在床上仰面大哭,满脸都是泪水。
拓拔叡坐到床边,握住她手,面色严厉,问左右道:“怎么会这样?”
宋美人悲痛欲绝,痛哭道:“妾的孩子没有了。”
拓拔叡道:“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谁干的?宫女呢?太监呢?统统御医呢?传来见朕,朕要亲自审问。”
宋美人嚎哭道:“是太后,是她杀了我的儿子。”
拓拔叡道:“你不要胡说,太后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宋美人哭道:“皇上还相信她。妾的孩子都没有了,皇上竟然还相信她是无辜。妾就是喝了她送来的汤药才会突然腹痛,然后才落了胎的,皇上竟然还替她说话。”
拓拔叡道:“不是朕偏信。她是太后,她要害你,可有动机吗?”
宋美人哭道:“怎么没有动机了。她恨我,怕我生下皇子,若得了贵,将来会对她不利,所以下手要害我。”
很快,常太后带着冯贵人一道过来了。拓拔叡冷着脸,面结了层冰霜,并没有转头搭理。常太后看到皇帝这副冷淡表情,心沉了一沉,走到床前冲宋美人道:“宋氏,你不要信口胡言?老身何时害过你了?老身给你送的汤药,都是安胎养气的补汤,老身仔细询问过御医,才让人按方子熬出来,送过来给你喝,怎么会害你流产?你不领情便算了,怎能口出恶言陷害于我?”
她向拓拔叡道:“老身说的句句实言,皇上若是不信,自可以传御医来问。老身那里还留着那汤药方子,还有那剩下的半罐汤药,老身已经让人去取了,皇上若不信,自可以让御医查验。”
宋美人哭道:“有毒的汤药都进了我的肚子了。你要害人,自然把后戏都做足了,难道还会留着□□给皇上送来,让皇上查验吗?兴许我喝的,和你那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常太后恼怒道:“这么说来,你没有证据,只是凭着你一个兴许在断案了?你一个兴许,就敢把屎盆子往老身身上扣,宋氏,你现在胆子不小啊。”
宋美人绵绵痛哭道:“这世上找不到证据的事情多了去了,找不到证据,就能证明无罪吗?人在做,天在看,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皇上也清楚,你会遭报应的。是非善恶,上天自然有定论。你以为皇上原谅你一次,还会原谅你第二次吗?你这次谋害的是皇上的龙子,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蛇蝎毒妇!”
常太后气的直颤:“宋氏,你真是疯了!”上前扬了手要打她。
宋氏抬手挣扎着和她撕打,嘴里叫道:“我就是疯了!你害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我也不活了,我要杀了你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常氏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这样尴尬的场面了。她在宫里,习惯了表面上温文尔雅,一团和气的作风,哪怕再有争斗,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更别说是当着皇上的面。此情此景,简直像是村口两个泼妇打架。她气坏了,一时控制不住怒火,想教训一下宋氏,然而宋氏像头牛一样的抓着她撕扯扭打。
她心跳的咚咚的,简直要喘不过气了。她要招架不住了,太丢脸了,她堂堂太后,竟然当着皇帝和一众下人的面,陷入这种低级愚蠢的殴打中。
她想挣脱,然而宋氏发了疯似的,力气极大,死死地揪住了她的头发,竟然一把将她头上的假髻扯下来了!
宋美人撕红了眼。
她太恨常氏,太恨这个女人了。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她不会和拓拔叡离心,不会惹怒拓拔叡,招来一顿恶打,不会失去腹中的胎儿。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也许她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也许她可以做皇后,可以生下龙子!
都是因为她!这个恶婆娘,什么太后,狗屁太后,她也要意思装模作样。不过是一个贱人保母罢了,做了那样的恶事,竟然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做着,阻拦自己的前途。她就是要让她丢脸,就是要亲手撕下她的面具。
皇上不是不忍心废她,对她留情吗?她非要撕开这对假母子之间假惺惺的面具。她害了皇上的生母,又害了皇上的儿子,皇上还会原谅她吗?
这个毒妇,她完了,她等着死吧。皇上一定会让她滚去上吊的。
只有常氏死了,她在后宫里才能安生,她和皇上才能安安生生做夫妻。
否则,她是得不了安生了。
拓拔叡看到眼前这个场景,真是忍无可忍了,怒道:“都给朕住手!”
宋美人犹不肯住手,拓拔叡上前抓住她的手扯下来。常氏急忙退后两步,宦官赶紧上前搀扶住她。
宋美人激动之下用了大力,被拓拔叡拽住,下。身温热热的好像有血流出来。她眼前一黑,身体一晃,一阵刺骨的寒凉从骨髓里透出来,她痉挛了一下,晕了过去。
拓拔叡吓的忙搂住她,呼:“御医!”
过了一会,宋美人又醒了过来,指着常氏哭道:“我不要看见她。”
拓拔叡冷着脸吩咐宫人:“送太后回宫去吧,这件事,朕会查清楚的。”
常太后见皇帝态度冷淡,明显的跟先前不同了,只得暂时离去了。
全程,冯凭看着发生的事,没有机会开口说话。常太后走了,她在这里也不受欢迎,只好也随着太后回去了。
常太后显然是无心饮食了。
冯凭陪在她身边,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焦虑。闾夫人的事发在前,现在又出了宋美人的事,拓拔叡还会不会再信任她就相当的难说了。方才拓拔叡的脸色,她也看见了,那是非常的难看。
常太后显然是不承认此事的,然而冯凭也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演是真是假。
她诚然是太后的心腹,不过也不敢保证有些事太后不会瞒着她。毕竟闾夫人的事,恐怕李延春苏叱罗都不见得了得的清楚,她当初是怎么运筹的,冯凭也完全不晓得。太后的确厌恶宋氏。
冯凭心寻着,常太后可能真有杀死宋氏的心。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抓住的,绝不会放过这个女人。
如果不是宋氏,皇上也不会知道闾氏的事,哪会有今天的麻烦。
这个人是不能留的。
可是她左思右想,还是感觉常太后不太会做这种在汤药中下毒的事。这种事一定会留下把柄的,闾夫人那事的风头还没过去呢,太后这时候冒这种险,不摆明了是引火烧身吗?
而且堕掉龙子有什么用?太后的目的是宋氏,又不是宋氏肚里的孩子。
无利可图,还会招来麻烦,冯凭总觉得,太后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她也不敢断定。
太后焦虑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让人去打听宋美人那边的情况。
太监回来禀告道:“宋美人晕过去了,御医说症状好像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