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皇后问杜元宝:“京兆王,你赞同本宫的意见吗?本宫知道,你是丽嫔的父亲,不过此举是宫中惯例,实出无奈。而今皇上登基,你杜家自然就是国舅了,丽嫔娘娘是皇帝之母,一切依明元帝当年故事,追赠她皇后名分,她想必也是高兴的,定会喜极而泣。”
杜元宝连忙跪下,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说:“这是她的福分,臣感激不尽,一切由皇后做主。”
丽嫔这头正和拓拔余抱头痛哭,那边,赫连皇后派来的宦官已经过来了,十几个人,捧了毒酒,匕首和白绫,宣读太后的懿旨。丽贵嫔见此状,直接吓的晕了过去,被太监掐着人中掐醒,又崩溃的大哭。宦官催她赶紧上路,丽嫔死活也不肯上路,只是大哭,拓拔余愤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她是朕的母亲,朕不答应,你们谁敢赐死她!”
丽嫔抱着儿子求救,宦官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同朝廷诸位大臣也是商议过的,丽嫔娘娘还是赶紧上路吧。”又让人把拓拔余带了出去。
丽嫔被太监按倒,往嘴里灌毒酒,她尤不肯顺从,挣扎地大骂:“赫连氏!你这个蛇蝎毒妇,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找借口杀我!皇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皇上啊!”太监见她叫的太不吉利,赶紧捂住她的嘴,又用白绫勒死她。丽嫔张牙舞爪地挣脱挣扎。
另一边的宫殿里,拓拔余痛苦地跪在地上,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苍天啊!”
第28章 放了他
“知道我……朕,为什么要找你吗?”
问话的是南安王拓拔余,不,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然而冯凭见到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是南安王。他坐在太华殿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冯凭。黑色的绣龙袍给他昏暗中模糊不清的稚嫩脸庞上平添了一层庄严。他外表看起来,竟然也真的像个年轻的帝王了。
“奴婢不知。”
冯凭俯首就地说。
兴许是因为之前有过几次缘分,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点惊讶,竟能见到他。
她是糊里糊涂被招过来的。
拓拔余看她跪在那,始终不肯抬头,就从龙椅上下去,面对着她。他将冕服的下裙当做席,铺在地上,双膝弯曲跪坐下来,两手扶着她胳膊,目光专注,期待,而又犹疑地看着她脸。冯凭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注视,只得抬起头来和他对视。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庞,大概和冯凭第一次见到拓拔叡的时候差不多吧。也是拓拔家男孩子的相貌,白皮肤,眉目深邃,一双琉璃般纯净的深褐色的眼睛。他遗传了丽嫔的长相,五官比拓拔叡要凌厉许多,不过因为年纪小,脸蛋还很圆润,看着很漂亮。
“我当初跟拓拔叡要过你,你知道吗?他告诉过你吗?”拓拔余问,好奇,不解,口气有点犹豫。
冯凭点头:“告诉过。”
拓拔余道:“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你是觉得我不好,不喜欢我吗?”
冯凭说:“不是,殿下……皇上很好,我知道皇上当时的好意,只是我已经跟了皇孙,所以只能拒绝皇上。”
拓拔余道:“如果你先遇到我,先跟了我,然后又遇到拓拔叡,他后看上的你,他让你去跟他,你会去吗?”
冯凭道:“奴婢也不会去的。”
拓拔余笑了:“你这样说我就高兴了。你不讨厌我,只是咱们认识晚。”
“那你现在肯跟我吗?”他说:“我现在是皇帝了,你愿意跟着我吗?你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想要什么名分?我可以封你做个贵人,才人什么的,以后你就不是寻常奴婢了。”
冯凭低着头没说话,拓拔余搂了她肩膀,凑近了,轻轻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你很可爱,朕很喜欢你。”
他嘴唇湿润柔软,冰凉凉的,好像是水里什么软体动物。冯凭吓的一哆嗦,心咚咚跳起来。她什么都不懂,然而本能地紧张。拓拔余说:“朕喜欢你勇敢,你家人都死了,宫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可你看你现在活的多好?不小心就跟了个好主子,吃的好喝的好,又不用干活,整天就是陪皇孙玩,养的白白嫩嫩的,多让人羡慕。这宫里就你运气好。朕要把你留在身边,你很有福运,肯定会给朕带来好福气,保佑朕逢凶化吉的。”
冯凭连忙趴下,磕头说:“皇上的厚爱,奴婢心中晓得。只是奴婢已经是皇孙的人,皇孙现在还在囚笼中,生死未卜。奴婢心念主子安危,不能背弃他,来生愿生作牛马,报答皇上垂爱。”
拓拔余站了起来,整个人就又高大起来了。拓拔余失望地看着她,道:“你跟了我,我就让人放了他。”
冯凭鼓起勇气,说:“皇上心地仁厚,皇孙也一定会感念皇上的恩情。皇上放了他,不论将他发配去何地,请让我跟随他一道去,不要让他独自一个人前行。”
拓拔余失落地说道:“为什么你们都有朋友,唯独朕没有?朕的母亲死了,保母离去,朕派人去找她也找不到。连李益,他原来教朕读书,现在也称病不肯进宫了。宫中朝中,没有一个人是朕的朋友,他们要么避着朕,要么想利用朕,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肯来陪一陪我吗?”
冯凭不敢回答,只是跪着,深深地将头埋下去。
拓拔余看到她这副态度,心终于是沉沉地坠了下去,叹道:“好吧,朕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是真的要留下你。”他伤感道:“朕不是自私的人,怎么会忍心让你留在宫中陪朕送死呢?”
冯凭惊了一惊,还没说出话,只见拓拔余缓步走到宫殿前,望着宫殿门外的南飞的鸿雁,渺小的黑影子在高空中隐现。他满怀怅惘,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候鸟要往南方飞,去避冬,人也要往好的地方去奔。你不愿意跟着朕是对的,朕现在自身难保,也保护不了你。朕只不过是皇后和朝臣们手中的棋子,你想的很对。你想跟他去就跟他去吧,朕放你们出宫,你去奔好前程吧。”
冯凭道:“皇上……”
拓拔余没有看她,转身叫来他的亲信,是个宦官,这人叫王冲,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拓拔余让他去传旨。冯凭发现那圣旨是提早就已经写好了的,心中又惊讶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怜悯。
王冲接了拓拔余的旨,显然也知道圣旨的内容,是早有准备的。他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拓拔余站在殿中,背对着大敞的宫殿门,背对着冯凭,声音无限低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告诉他,朕不想杀他,也不想他被别人杀了。一家兄弟,一只鸟窝里长大的雏鸟,为什么非要自相残杀,让外人趁虚而入呢?朕还记得小时候一道在阴山骑马,虽然很遥远了,朕还是希望他能平安活着。”
王冲是个侍候他多年的老监,听到这话,眼睛里滚滚的都是泪花,含泪说了句:“哎,皇上说了,老奴记着了。老奴会把这话原样带给他的。”
王冲很快携着圣旨出去了,冯凭还呆呆地立在殿中。拓拔余转身面对她,勉强笑了一笑,道:“时候还早,你愿不愿陪朕在宫里走一走,待会朕让人送你出宫。要快入冬了,再过些日子就没什么景了呢,趁着今日天气还好。”
冯凭礼了礼,道:“随皇上的意。”
拓拔余往殿门外去,身后的内侍跟上。经过冯凭身边,他抬起了大袖,侧身注视着她:“来?”冯凭正要跟在他身后,见这动作,呆愣不解,拓拔余笑说:“来呀?朕拉着你的手,不要害怕。”
冯凭紧张的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握上去,和拓拔叡真有些相似,都是清瘦的男孩子的手,手心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那是自小习武留下的。
宫殿外是朗朗的晴天。从太华殿的高处看下去,整个宫城尽收眼底。时节已经是深秋了,树叶子也变了颜色,红的紫的黄的景致点缀在黑漆漆的宫殿屋瓦间。一阵凉风吹来透了衣,冯凭深深打了个寒噤,随着拓拔余下阶。
“年年岁岁花相似。”拓拔余携着冯凭的手,顺着满路的花香,穿梭在枝叶繁茂的花园中。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残红,蜂子嗡嗡地闹着。他叹气说:“这才几天,花儿都谢了。”他伸出白皙的手,到那枝头上,想折下一朵稍好的花儿,然而选来选去,全都是半凋零的。好久才看中一朵勉强鲜艳的,他采了下来,递给冯凭:“闻闻香不香?”
冯凭说:“挺香。”
拓拔余说:“其实这宫里的景致,我都看腻了,没什么可看的,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地方。我原来还想做个将军,可以到处去打仗,肯定有意思。”
冯凭发现他一下午说了很多我,我来我去,把朕给忘了。然而某个时刻,他又能突然想起来,又说一句朕。但说着说着就忘了,最后又变成了我。冯凭不提醒他,他自己也晓得自己语无伦次。他避不开这个字眼,最后干脆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拉着她的手走着。
第29章 天目寺
拓拔叡和常氏布衣出了宫。
布衣是草民穿的衣服,粗麻布织成,没有锁线没有纫边,露着歪歪斜斜的针脚和粗劣的针线头子。
出宫这一段路,他走的特别艰难。他非常想出去,脚步行个不停,然而腹中饥饿,头眼昏花,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感觉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脑子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被一个目标操控着在往前走。他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只想停下来,躺下,睡一觉,他不渴望芬芳的锦被,也不渴望柔软的床铺,只要有个草窝让他躺下来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只想让自己脚步停下。
常氏在旁边搀扶着他。出了贞顺门,又上了马车,顺着御道直行,出了城门。
拓拔叡昏昏沉沉靠在常氏怀里,常氏一边用手抚摸他,安慰他:“殿下别怕,到了地方就安全了。”一边伸手揭开车帘,查看马车外的景象。
拓拔叡身上火烫,他高烧已经好几天了,常氏摸着他滚热的额头,看着车道两旁的景物,心急如焚说:“很快就到了,咱们先洗个热水澡,喝点热汤,再找个大夫来看看,好好睡一觉。”
马车在一座偏僻的寺庙前停下。寺庙非常冷清,寺门小小的不过一丈,门是木门,门前石板地上长满了绿绿的青草,低矮的垣墙上生了碧绿的青苔。冯凭站在寺门前,一看拓拔叡的马车到了,连忙赶上来,帮着常氏搀扶他。
寺中的一个住持,两个小沙弥,也都到门前来,住持礼了一礼,道:“小僧已经让徒弟将寺中的房舍收拾出来了两间,快将这位小施主搀扶去休息吧。”指挥两个小沙弥带常氏去山房。
寺庙总是比寻常百姓家要富有的多,外面看着麻雀虽小,实则五脏俱全。住持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小院,环境非常怡人,院中植了许多翠竹。
两个沙弥拿钥匙将山房门打开,常氏扶着拓拔叡上台阶,见是几间连着的屋舍,占地不大但看着整齐,似是刚刚修缮过。地是石板地,打扫的很干净,屋中主要陈设都有,靠着东边窗子放着一张大榻,上面铺着席,爹放着被褥,枕头,可日常坐卧,也可睡觉。榻下是一张黑漆漆的桌案,侧面也设了席座。
常氏将拓拔叡放上床,又道:“麻烦住持,能不能帮忙送点热水来。”
住持道:“热水送不过来,只能自己烧,那侧面有一间厨房,里面有锅灶,旁边有口井,井边有桶,可以打水。”
常氏道:“多谢住持。”
常氏让冯凭看着拓拔叡,她去井边打水烧热水。冯凭呆呆地坐在床上,让拓拔叡靠在她怀里,心里非常不安、难受。他一直在发烧,一边发烧一边抖。
两个小沙弥找了木盆来,常氏将烧好的热水用桶拎进来,倒进盆里。
常氏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重活了,拎了几桶水就累的气喘吁吁。水弄好,常氏将拓拔叡脱干净衣服,让他坐到水盆里,用软布撩了水替他洗澡擦身。
冯凭不敢看,借口到厨房里去看看,常氏说:“别去厨房,你去问问住持,有没有里面穿的干净衣服,拿两件来,他那衣裳没法子穿了。”冯凭答应了,到前院去找住持说话,住持给她找了几件衣裳,冯凭捧着回去,门还是关着的。她悄悄将眼睛伸在门缝里看了一眼,见拓拔叡水淋淋地坐在盆里,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常氏在给他洗头发。
冯凭在外面等了一会,没听到常氏叫,又凑到门缝里去看,这回见拓拔叡已经到了床上,常氏用个帕子在给他擦头上的水。
冯凭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常氏说:“进来吧。”
冯凭推开门进去。
常氏下床来,翻看了一下她找来的衣服,便捡了一件,拿去给拓拔叡穿了。
他穿上衣裳,冯凭终于敢正眼看他。冯凭走到床边去,接着常氏方才的动作,用个帕子替他擦头发上的水。
常氏说:“你陪殿下呆着吧,我去厨房看看,给他煮一点吃的。”
冯凭抬头,道:“好。”
常氏去了。
拓拔叡瘦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稚嫩的肉感,五官变的越发深刻。冯凭感觉他越来越好看了。听说鲜卑人的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是最好看的,皮肤白嫩的像最新鲜的花朵一样,身材已经开始发育,往往长的纤秀迷人,修长的双腿,挺拔柔韧的细腰,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的,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要是再大一点,过了十*岁,骨骼再粗壮一些,肌肉再厚一些,往往就不太好看了。这个年纪的美少年美起来比女人还美,男人女人都会想要他,冯凭看见了眼前的拓拔叡,感觉这话是真话。
常氏煮了点青菜粥,放了猪油和淡盐,热热端过来,拓拔叡喝了一碗粥。他现在肠胃弱,不敢吃太多东西。
常氏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下,这边和冯凭一起,将剩下的粥吃完。
拓拔叡睡的始终不太好,一会睡,一会醒,半夜里惊醒好几次,高烧一直不退。常氏守在床前,看他烧的厉害了,就用热水给他擦一次身,不眠不休的看护了好几夜。灶上的小火从早到晚都不停的,随时温着热水或者煮着粥和药,让拓拔叡一醒来就能吃。药是那住持给开的,这人虽然做着住持,但是自称会医术,经常与人看病。至于冯凭,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整天守在灶前看火,常氏吩咐什么,便帮忙跑个腿,或者替个手。常氏照顾拓拔叡累了,她也去帮帮忙替一下,让常氏得个闲睡一会。
这小寺名叫天目寺,僧侣不多,香火也不是顶旺,自从拓拔叡来了以后,冯凭就发现那寺院僧侣中多了许多身材高大,体格魁伟之辈,时常到处游荡穿梭,香客则几乎绝迹。冯凭怀疑这些人是宫里派出来的,只是不知是敌是友。这些人整天在寺中游荡,倒不干涉拓拔叡的生活,因此冯凭和常氏都是只假装不知道。只是寻常只待在那后院里,万万不敢踏出这寺门一步。每天早上,住持让小沙弥送一点肉食和蔬菜过来,这边有厨房,常氏自己动手烧饭。
三天之后,拓拔叡退了烧,又转入低烧。精神仍然不太好,然而意识已经清醒多了,大多时候都是醒着,也能吃东西,只是始终不说话。过了十多天,他才开始渐渐说话,问些宫中的事。
说到皇上驾崩,拓拔叡和常氏又落了一回泪。朝中动荡的很厉害,宗爱为了排除异己,杀了一大批人,朝中的大臣们要么表示顺服,要么被杀了。新君继位,朝廷要换血,总要砍掉一批人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唯独乌洛兰?那样德高望重的老臣也遭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