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原来是一个刚刚修炼成人的桃花精,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呵呵,秋雨方歇,日出而暝,繁花洗尽三千丽,你日后,就叫作雨秋暝吧,可好?’
‘……好。’
‘你长的真好看。’
‘一副皮囊罢了。倘若日后我变了模样,阿暝会认出我吗?’
‘会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阿暝都会找到你。……你要走了么?’
‘不走。方才,只是与阿暝开个玩笑,阿暝莫要当真。’
——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阿暝都会找到你。
——阿暝莫要当真。
莫要当真。
可她终究,当了真。
雨秋暝惨然的笑了起来,心口一阵痉挛。
庭泽啊,阿暝从来都是傻瓜,你不该骗她的,不该骗她的啊。
她高高的仰着头,迎着灿阳泪流满面,吹着微风满心荒芜。终是在得知原本的真相后,伸出苍白瘦弱的两指,狠狠的插入了自己的眼睛。
她空有一双可以视物的眼睛,却连自己最爱的人都认不出,执着于自己看到的一切,执着于错误的等待。
这双眼睛,她再也不愿要它。
“不可!”在远处观望的挽姜心悸的看着雨秋暝,惊得大声呼喊,却已经来不及阻止雨秋暝的心意已决。
古有妖花,名为妖巽,长于北地荒山,枝叶血红,如婴儿拇指粗细,花瓣莹白,如婴儿雪肌,饮露而生,吸月辉而绽,露朝霞而陨。
上古传说,每逢月满盈亏,月辉倾洒之际,妖巽饮活者鲜血半碗,则可变幻人形,其形无常,其性无定,活者心之所向,妖巽显其本真。
然此花极为娇弱,又花性极妖,故极其难以存活,上古之后,世间再难寻一株。
北地的荒山,早已经不存在,那上古妖巽花,亦是见所未见。
舞邪尘没想到,这些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事物,他竟真的有见到的那一天。
依旧是青余山,却不再是曾经的青余山。
他站在青余山面前,眼里流露出浓浓的震惊和惊悚。
曾经的青余山,树广叶厚仙泽缭绕,百兽穿林千禽栖息,那样欣欣向荣的一座仙山,如今哪里还寻得到当初的半分影子。
树木皆枯,原本郁葱的土地上长出了数不尽的仙草灵药,而如今的青余山土地上,却是寸草不生。
确切的说,那荒芜的几近干裂的土地上,种了大片的妖巽花。
迎风摇曳的妖巽花看上去格外的怜弱,格外的惹人怜惜。
现在正是夜晚,所有的妖巽花都绽开了花瓣尽情的吸收着月华,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下,一朵朵花瓣展开,他甚至听见了一道道脆生生的嬉笑声。
“怀衣。。。”
他看着那个衣袍脏乱,低着头蹲在地上用手挖着坑的怀衣,脚步仿若千斤。
怀衣上仙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他目光专注的挖着坑,而后双手小心翼翼的将一株妖巽花放入坑中,合上泥土,怀衣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瓶里装着他今早收集的晨露。
他轻轻的倒入半瓶露水到花的根部,而后拿出手帕郑重而小心的擦去妖巽花枝叶上沾染的泥土。
那样呵护的姿态,看的他眼睛发酸。
他终是走了过去,缓缓的在怀衣面前蹲下,扯了扯嘴角,轻松的笑了起来,“嗯,这青余山是该换换样子了,我早就看腻过去一层不变的样子,现在这样就挺好,我说怀衣啊,这些花你从哪里弄来的?比彼岸花可美多了,送我几株吧,我回冥界也栽栽看。”
怀衣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挖另一个坑,对舞邪尘的话不闻不问。
舞邪尘依旧扬着大大的笑脸,哪怕嘴角早已僵硬。
他看着怀衣额间那一点朱砂痣,曾经艳红似血的朱砂痣,如今黑的像一块烙在额间的烙印。
“值得吗,怀衣。为了一个女人叛佛,值得吗?”
舞邪尘站起来,他仰起头去看天,阴沉的夜幕下,冷风袭来,刮起心头愁绪万千。
“临止,若是当初在天玑柱倒时便说出实情,事情或许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那些,就不会牵扯出后来那么多事情,老实话,我有点后悔了。”
舞邪尘幽幽的叹息一声,那一道叹息,沉沉的将思绪带回了最初祸起的日子。
那时天玑柱已倒,四海八荒蒙受了难以言表的灾祸,这一场灾难,不仅毁了无数仙灵的性命,更是开启了后来巨大的波折和祸乱。
怀衣奉命去查探天玑柱突然倒塌的原因,可是舞邪尘知道,怀衣告诉天帝的那个原因,并不是真正令天玑柱倒塌的原因。
他隐瞒了事实,隐瞒了真相,而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舞邪尘,为了兑现当年对他父王的承诺,为了保住冥界不受牵连。
天玑柱倒,不是仙界有了反骨之人,而是六界中有人,出了逆反之心。
那四根天玑柱都是被人推倒嫁祸到挽姜身上,怀衣查出来这些,却是查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站在四根倾倒的柱子前,看着柱子上赫然写着的‘挽姜’二字,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后来,后来便是如先前发生的那般,他回去禀告天帝,天玑柱倒塌的原因是仙界有反骨,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顺利的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推波助澜,迫使他们所有人一步步的朝着那人设计好的方向越走越远。
舞邪尘低头看着蹲在地上久久没有动作的怀衣,忽地一笑,笑意寒凉。
“临止,其实你心里清楚,当初挽姜与随璟的婚事根本无需你千里迢迢跑去妖界送信给西钥云里,送给西钥云里是幌子,那封信你其实是给西钥云襄的,你料定以她好奇的性子定会拆开那封信,而她看到信的内容一定会来,挽姜和随璟的婚事必须阻止,而这阻止的人,若是换成了魔界出面,则势必会造成仙魔两界的大乱,而你的目的,就是挑起仙魔之战。”
那些往昔里桩桩件件秘而不宣的事情,那些陈旧年岁里见不得阳光的黑暗,终是在一朝冲破阻隔,打的人措手不及。
于是,才有了万劫不复的今天。
他走到一株妖巽花前蹲下,双手拢在胸前,目光凉凉的看着这些传说中的妖花,身后没有动静,此刻的青余山,阴寒之气极重,像极了墓地。
问谁记得,曾经慈悲济世心怀天下的怀衣上仙,终是因为自己一手谋划的局面,一念成魔。
昨日的佛祖迦言,清眸冷离不染红尘,当年的凤凰谋士,谋得了成功,亦败的一塌涂地。
月亮在天穹上渐渐升至头顶,清冷的月辉洒下了,照映着蹲在一片花丛的两个大男人,都是垂首低眸,看不清面容,窥不见心绪。
“知道么,在你与她掉落屠魔阵时,我便察觉你对她的不一般,但是当局者迷,聪明果决如你,在感情上却是非常迟钝懦弱,说到底,你只是心底一直不肯承认,不肯承认你怀衣上仙,竟会被一个魔界女子占了心魂。”
他虽然不曾欢喜过任何女子,却也懂得那些看似简单的道理。
当初他本是计划在挽姜和随璟成亲那一日除掉那个魔界的公主,岂料怀衣否决了他的决定,他当时不懂,这样绝佳的时机,若是除掉西钥云襄,则仙魔必定成为再无回旋余地的死仇,而一旦仙界大损,则是他冥界夺回一切的最佳时候。
可怀衣没有答应。
舞邪尘想起当年的事,伸手搓了搓有些凉意的脸,站起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大约是夜里的温度凉了眼,他的眼睛也起了雾。
“凤临止,她已经死了,这余生万载,难道你都要守着这些妖花?西钥云襄不会回来,曾经的怀衣上仙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一个字‘死’字,迅速的让他面色灰败。
瞥见他微微一颤的身躯,舞邪尘故作无视,他继续道:“以前都是你在劝我,多谋虑,少冲动。可眼下你何尝不是冲动,凤临止,若不是因为她,你现在已经是九重天阙上归位的西天佛祖,可你却因她堕佛,因她而被六界耻笑。”
“我知道你从不在乎那些,可是你好歹要顾惜一下自己这条命,若不是我们替你上九重天阙求情,那些佛祖又岂会原谅你堕入十丈红尘,临止,你变得这样痴迷不悟,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
说到最后,语气落寞,徒添夜色的凄凉。
第二章 不悔亦不悟
他缓慢的站起身,那时月亮已经升至苍穹之上,如女子娇美柔和的脸盘,隐隐露出温婉柔美的气息。
怀衣慢慢的走到一株妖巽花面前,那是一株已经盛开绽放的花,极其美丽,月辉细腻而柔和的铺散在朵朵花瓣上,似有点点的星光在花瓣上跳舞,那样奇异而炫目的光芒,舞邪尘见所未见。
那一朵妖巽花,似乎活过来一般,摇曳着枝干一点点的长高变大,而后,幻化成形。
那是他在云襄死后第一次看见她,看见了似乎再次活过来的云襄。
站在他们面前,迎着清冷的月辉缓缓起舞的西钥云襄。
错愕吗?惊恐吗?害怕吗?都不是。
他是冥界的冥王,对于世间各种各样的鬼魂,他见的比谁都多,多如家常便饭,也早已习以为常。
再次见到西钥云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更多的是绝望。
那种,知道再也回不去的绝望。
那根本不是鬼魂,那是妖巽花幻化出来的妖物,那是怀衣的心魔,由他的心念而生,他的心想着什么,妖巽便会为他幻化出什么。
他的心里都是云襄,而这些妖巽花幻化出来的,只有云襄。
舞邪尘浑身冰冷的看着怀衣,那个清冷出尘的男子,站在一片茫茫的月光下,朝着那妖物缓缓伸出手,那双手格外苍白瘦削,透着诡异的阴冷之气。
怀衣眼神淡漠,那淡漠的神情在看到云襄的那一刻逐渐如冰雪消散,那是舞邪尘没有见过的怀衣,他从来没有在怀衣的脸上,见过那样温暖而生动的笑容。
“凤临止!”
怀衣站住了脚,他紧紧的牵住云襄,没有回头,那妖物躲在他怀里嘻嘻笑,回头朝他得意的扬起眉眼,穿着妍丽的红衣,神似他记忆中那个娇纵任性的西钥云襄。
那天的夜晚,是舞邪尘万万年未曾见过的阴冷和凄寒,山中渐渐的起了雾气,一点点的蔓延开来,绕着那妖巽花欢快的浮动,他看着牵着云襄越来越远的怀衣,终是握紧拳头忍不住大声的朝他喊道。
“你疯了吗,拿自己的长生作为交换,换取这个妖物出现,最后你不再长生,这些妖物同样也活不长久,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就是你想要的?”
妖巽花幻化成形,供养花的人必须付出代价,而怀衣的代价,就是用自己的长生,换取这短暂的相见。
妖巽花是吸取月辉而生的,每逢夜里月亮升至顶端,便会出现幻化,而每当太阳从地底爬出,那幻化出来的妖物,亦将随风而飞。
一株妖巽花,日日夜夜的精心浇灌,而后一夜幻化,与之相伴至天亮,再眼睁睁的看着她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如此没有尽头的延续,直至长生的那人寿命耗尽,才算结束。
而长生之人在寿命耗尽之前,不会死去,只会在日复一日与妖花做伴中,容貌一天天的衰老枯败,等到老的连路都走不了,便也是生命走到了尽头。
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是妖物消失的那一刻,也是他更加衰老的那一刻。
他种了满山的妖巽,那些都是为云襄而种的妖巽花,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不会停止种下去。
他心里有太多的亏欠和内疚,有太多的压抑的情感无处宣泄,只有通过这样,仿佛他的云襄还能再回来,还会继续在他身边一刻都不会消停。
舞邪尘记得,那是他那晚,怀衣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再无相见。
“怀衣是天下人的,而凤临止,只属于她。”
而后,话音落,大雾瞬间拔地而起,快速的湮没了那越走越远的两个人。
隔着那大片大片的浓雾,舞邪尘还能听到那妖物清灵而愉悦的笑声,随着二人走远而越来越听不真切,他摇晃了几下,身子有些不稳的倒退了两步,握紧拳头抵在额间,身体微微颤抖。
舞邪尘忽地双手撑住膝盖用力深呼吸,大雾掩藏了他的面容,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注定无法瞧见他此刻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直起身,眼神明澈和黑邃,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呼啸而过,吹起锦袍飒然扬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山上那微亮的怀衣阁,转身决然的离去。
凤临止,从今以后你是西钥云襄的凤临止,只是她一个人的凤临止,与他不再有半分关系,与这世间不再有半分关系。
夜深露重,单薄的人影交叠在一起,如同纠葛错杂的命运。
他牵着她,沿着漫山遍野的妖巽花一步步朝山顶上的怀衣阁走去。
那曾经是他的怀衣阁,后来被他毁去,如今又被他一点点重建回来,只是为了她。
他欠了她太多,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欠了她那么多,他给过她承诺,而那些承诺,她到死都没有得到。
在屠魔阵里,她为了救他被那些魔物伤的奄奄一息,她那样虚弱,可是趴在他肩上,口中还在无意识的呢喃,“啊,凤临止,你。。。你让我进怀衣阁吧,我只。。。只是想看。。。看一看的,看一眼就好。”
“你别这么小气嘛,我虽是个魔,那也是讲义气的魔,你放心,我只是进去看一看,哪怕隐了身进去都可以,好不好嘛?”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她的?
他记得她背着她走了很久,直到看到一个隐蔽的山洞才停了步,她一路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一路沉默的听了很多,屠魔阵里没有治伤的药草灵芝,他将她放在洞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她血喝,凤凰的血何其稀有珍贵,亦有无比的疗伤之效,她渐渐安稳睡去,不再胡言乱语。
他守在她的身边,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而后深夜寂静,他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她梦里似乎做了梦,偶尔会蹙着眉头低喃几句,倒是没了平日里的那份泼辣任性。
他看了她许久,后来回神,他将手轻轻的搭在她的额头上,声音低低的响起,似是对她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你若是能够安然无恙的活下来,我的怀衣阁,便由你进。”
而后,后面的大多数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多么奇怪,一向记忆极好的怀衣上仙,在这一刻忽然发现,除了记忆中根深蒂固的她,其余一概忘却。
他们出了屠魔阵,他的目的达成,仙魔两界果然爆发了大战,他虽没有参与,但是听着舞邪尘的述说,到底是有了大概的了解,那时他忙着帮舞邪尘收回被天帝拿走的冥界职权,根本无暇顾及她。
那时的他,将他自己在屠魔阵中说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
与其说是遗忘,倒不如说是他逼着自己将那些错误的存在忘记。
他固执的以为,只要他继续对她像以前那样冷漠无情,终有一天她不会再来找自己,他低估了云襄对他的执着,也高估了自己对她的不在乎。
站在怀衣阁门前,他站住脚步,而后转身看她,清冷的月辉投在他脸上,眼神温润,眉梢含笑。
云襄歪着头,笑嘻嘻的看着他,一派天真而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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