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晗定定地站在大殿上,她以为她会损失修为,或者再一次尝到炼魂之苦,或者是什么她并不知道的刑罚,却没有想到,绫夙要走的是她的相貌。
她在意她的相貌吗?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呢?当初她执意要木槿使用岁月功法,其中一个想法就是绫夙看到自己的苍老时会慌乱那么一瞬的,这风水转得可真快啊,竟然这么快就转到了她的头上。
“怎么?怕了?”绫夙嘲讽道。
怕?到现在还有何惧怕之说呢,她怕的,是她能摆脱却没有摆脱的,无法摆脱的,只能面对的,她早就不懂得怕了。
“如果这就是仙子的惩戒,请。”张潇晗听到了她的声音,平静,没有半点颤抖,微微满意。
绫夙的眼神里划过冷意,指尖中忽然弹出一个白色漩涡,这个白色漩涡与木槿激发的黑色漩涡很是相像,漩涡慢慢旋转着,极慢极慢地飞过来。
张潇晗凝视着那朵雪白的漩涡,她知道这朵漩涡落在她的身上之后回发生什么,她现在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唯一能做的,就是保留自己一点可怜的尊严,就好像神魂被灼烧之时,她用神识包围住灼烧的神魂,放弃了对肉身的支配,宁肯神识跟着一起灼烧。
她知道,大殿之内另外三双视线全在她的身上,全等待着看着她的惊慌失措,看着她蚂蚁撼树般的反抗,然后露出嘲笑,她克制着自己,只凝视着那朵雪白的漩涡,她也许掩饰不了她眼神中的伤痛,她也不想要掩饰,但她不会逃避的。
额头一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忽然从身体里生出,生机好像一点点被从身体内拉扯出去,从身体的每一部分,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即便她面前没有镜子,即便她没有张手,她也感觉到了身体的衰弱,正在一步步走向衰老。
常人是无法感觉到身体的衰老的,因为那是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可是这个过程被缩短到短短几息时间的时候,这种生机流逝被深刻地体会到了。
血液好像粘稠了,呼吸也好像浅了,骨骼也好像支撑不住身体,皮肤松懈下去,脂肪也干瘪下来,不变了唯有元婴,灵力。
张潇晗看不到自己,但是从绫夙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变化,她正在从青春年少风华绝代,走向容颜苍老甚至鹤发鸡皮。
绫夙的手终于一动,白色漩涡倒飞回绫夙的手指尖上,绫夙把玩了下漩涡忽然消失,她笑了起来,笑容在秀美的面庞上那般甜美,可随即她就做了一个对张潇晗来说残忍的动作,她的右手缓缓向下一划,灵力翻滚,化为一面巨大的镜子,伫立在张潇晗的面前。
一个老迈的老妪刹那间就出现在镜子内,不容忍回避,不容忍先有一点心理准备,灰白的长发披散在灰色的衣袍上,面颊上全是或深或浅的皱纹,让她的眼皮也坠下来,露出的眼眸浑浊,没有半分精神,眉眼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但现在却是老态龙钟。
夷帧微微侧头,避开张潇晗的面庞,似乎不忍心看到张潇晗见到自己容貌之后的崩溃,木槿呆呆地望着张潇晗,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绫夙饶有兴致地望着张潇晗,她不能忘记她看到自己玉手衰老那一刻的心情,那种想要尖叫却被胸腔中满满的震惊逼得无法尖叫的感觉。
下一刻,张潇晗就该崩溃地大叫起来吧,这就是蝼蚁的下场,可透过镜面,她没有看到她渴望看到的,她只看到张潇晗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意外的沉静,然后,她透过镜面看过来。
她就这么看过来,用她浑浊的双目望向高台宝座之上的神祇,静静的。
“真丑,滚吧。”绫夙忽然失去了兴致,挥挥手,镜面忽的破碎,化作灵光消散,束灵锁也从木槿的衣衫内滑了出来,重新化作指环裹在绫夙的中指上。
张潇晗沉默地点点头,却把视线望向夷帧:“夷帧前辈,那三位大妖不曾得罪前辈,他们只想要回到妖界。”
再一说话,声音嘶哑苍老,张潇晗楞了一下,夷帧叹口气道:“好,我必送他们到妖界。”
张潇晗恍然站立了一会,再点点头,才转身望着木槿,轻声道:“走吧。”
背影不复挺拔,一头苍白的头发垂下,直到人影消失,夷帧才转过视线道:“大公主,我被镇压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了?大公主怎么会被封印了?”
绫夙瞟了夷帧一眼:“我以为你会给那个女修求情。”
夷帧强笑了声道:“大公主惩戒是她的荣幸。”
绫夙站了起来,兴致阑珊道:“我累了,要休息一会,智者大人自便好了。”说着转身进了后堂,夷帧也站起来,一直到绫夙的身影消失,才慢慢坐回到座位上。
他忽然有些内疚。
从听张潇晗说到海底封印的时候,他就感觉封印内的该是帝子帝后或者是他们的子女,就琢磨着想要解除那个封印。
封印已经松动了,但是真正能解除还要很久,就算他出手助力,也不是短时间的,初始,他并没有什么主意,他一个人的力量还不足,可张潇晗对乾坤令牌的渴望,让他想到了借力。
真没有想到,绫夙的一句“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对张潇晗的刺激那么大,以至于在大殿之内,没有辩解半句。
他到宁愿张潇晗对他责骂,斥责他,他就可以好好地告诉张潇晗什么叫谋略,什么叫策划,也好好地教教她不要太单纯了,可张潇晗什么也没有说,就连离开,也只是提及了三位大妖。
他怎么猜不出来张潇晗的意思?要是猜不出来他也不是智者了,张潇晗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他欠了她的,可也分明在说,只要他将三位大妖送到妖界,就两不相欠。
可真的两不相欠了吗?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他可以告诉自己两不相欠,可他是智者,他欺骗不了自己。
不过是蝼蚁而已,他心里对自己说,可是张潇晗青春秀丽与老态龙钟的面庞交替从眼前划过的时候,他知道,他心底已经不将张潇晗当做蝼蚁了。
迈步离开,脚步还是轻盈,可身体苍老衰弱的感觉却那么真实而又陌生,转过身来,脑海中便都是镜子内那个年迈的老妪,张潇晗知道她每一步走出去,留下的都是一个老迈的背影。
其实,她不那么在意容貌的吧,人都是要衰老的,她只不过延缓了这个过程,如果没有定颜丹,她也会渐渐老迈的。
但,她现在也只是人到中年吧,而不是这般老态。
出了洞府,木槿就祭出了风舟,张潇晗飞身而上,却没有站在船头,只在甲板一侧,她没有掩饰她的外貌,也没有掩饰她心中的伤痛,只觉得身体内空落落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飞舟将要飞向哪里,她并不关心,她只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何发生的,为什么每一次她决定要走下去,她都会走错了呢?
如果说以前还是被天意驱使,这一次就绝不是天意了,是她的本心,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
第1926章 再见峒箫
木槿走过来,站在张潇晗的身边,张潇晗没有刻意躲避木槿的视线,也没有面对面于他,她记得她现在的样子,可她的感觉中好像她还是那么年轻,她不敢像以前那样望着木槿,也不敢露出任何一点笑容。
那样的眼神和笑容在青春年少的面庞上才是安然,如今的相貌,只会让人全身都是鸡皮疙瘩,看来,她还要先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练习微笑,才能避免吓到了人,恶心到了自己。
木槿虽然走过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一切对他而言也好像一场梦,这场梦从进入到碧莲山内就开始了,然后一切都脱离了现实。
他不知道他为何就对张潇晗陌生起来,不知道为何不理解张潇晗的做法,也不知道张潇晗要为何替他承受绫夙的惩罚。
修士之间不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修士会替别人承受怒火。
他就算是男修,也知道容貌、身体对修士的重要,更何况女修,他弄不懂张潇晗为何明明知道后果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张潇晗此刻心中的迷茫。
记忆中的张潇晗与此时的张潇晗好像重叠到了一起,还有一丝异样的心情重叠,望着面前这位苍老的妇人,他心中五味陈杂。
“木槿,你不用管我,我安静一会就好。”张潇晗低声道。
木槿站了一会,转身重新回到船头,他觉得他也需要安静一会,好好想想。
张潇晗慢慢举起右手,看着她满是皱褶的手背,松懈的皮肤,看了一会,伸出左手来拽了拽,手背的皮肤被拽起来老高,这不会是假的,她真的老了。
正常的修士,要到她这等老迈,该是多少寿元?好像除了夷帧,裂风,她还没有看过老迈的修士。
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能不能坚持到见到凰姬那一天,想到凰姬,张潇晗怔了怔,忽然笑了,这样的皮囊,要是能坚持到见到凰姬的那一天,凰姬还会夺舍吗?
张潇晗真的笑了,她为她自己还能想到这一点笑,虽然她的眼泪正在从眼角落下。
张潇晗和木槿回到了人界。
即便张潇晗再想得开,她也需要时间适应她这副老迈的样子,所有的赶路都是木槿操纵飞舟,张潇晗就坐在甲板上。
神界一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谁能想到离开人界时候顾盼生辉的女子,回来的时候鹤发鸡皮了呢?好在她还可以控制着自己不遮上面纱。
回到人界,许多事情也就都要面临了,她已经得到了峒箫的骨骸,到了她将这些还给峒箫的时候了。
风舟风驰电掣,奔向荒漠深处,张潇晗祭出玉符,独自进入秘境。
景色依旧,却物是人非,张潇晗进来之后,便找了一处还算宽敞所在坐下来。
从严格意义讲,这也不是张潇晗独自一人,这处秘境是峒箫的小世界,张潇晗在其内的一举一动峒箫全能看在眼里。
但这也是张潇晗从巨变之后的第一次独处,至少没有人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之后,她将灵兽袋打开,将三只白狼释放了出来。
三只白狼重获自由,兴奋地嘶吼了一声,然后调转身体的瞬间,张潇晗清晰地看到三只白狼眼神里的迷惑。
张潇晗伸出手,白狼迷惑地趴伏着,张潇晗也只伸伸手抚摸着它们雪白的毛发,也许是身体老迈了,心也变得老态龙钟了,张潇晗失去了与白狼嬉闹的兴致。
一位秀美的女郎带着三只威风凛凛的白狼,那是让人惊艳,忍不住回眸一瞥,她这般牵着三只白狼,只会让人想到她的残忍,哪怕她并不残忍。
张潇晗苦笑了下,双手打出法诀,契约的力量渐渐从三只白狼身上先后消失。
张潇晗还是坐在地上,在三只白狼的环伺中,距离之近,只要任意一只白狼张口,就能咬到她的脖颈,她不在意地坐着,不知道她的心里是不是渴望着那一幕。
突获自由,三只白狼都坐了起来,它们还记得契约,记得面前这个忽然变得面貌的人类曾经是它们的主人,也记得她曾狠狠地打了它们一顿,也和它们一起跑跳、开心。
现在这个人类好像很是虚弱,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它们面前,全无戒备,妖兽的本能让它们防备着张潇晗,但是彼此曾经的相处,也让它们对张潇晗有些亲近。
张潇晗慢慢伸手,向最近的老二头上摸过去,老二身上的毛发戒备地耸立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声音,张潇晗凝视着老二的眼睛,手还是慢慢伸过去,她知道,如果此时白狼跳起来咬住她的喉咙,她是不会反抗的。
她的手终于落在了老二的头上,作为一只白狼,是不会让威胁落在自己的头上的,可张潇晗的手落下去的时候,它只是发出低沉的嘶吼,一双红色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张潇晗,张潇晗的手慢慢抚摸下去,随着她的抚摸,白狼耸立的毛发渐渐顺滑下去。
即便没有了契约,即便她苍老如斯,白狼还是没有忘记她啊。
老大也上前了一步,在张潇晗身上嗅了嗅,然后安然地趴下来,巨大的头颅就伏在张潇晗身边,就像曾经很多时候一样,张潇晗只要身子歪一下,就可以靠在它的身上。
三只白狼就都卧在了张潇晗身边,好像还能体会到张潇晗心中的伤痛一般,张潇晗的手慢慢从白狼的身上垂落下来。
“几日不见,张老板怎么如此苍老了?”张潇晗刚刚靠在白狼身上,耳边就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她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左天翔正站在不远处,诧异地望着她。
“峒箫前辈啊。”张潇晗懒洋洋地站起来,“我怎么觉得我这副模样才该被称作前辈啊,还是称呼道友的好,心里也平衡些。”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张老板不是很介意这副皮囊的。”峒箫上下打量着道,“不是看到你祭出白狼,我可都认不得张老板了。”
第1927章 归还
张潇晗嗤笑了一声:“认不出啊,前辈留在我这里的神念可都还在的。”
峒箫瞧着张潇晗的样子有些失笑:“你这副模样,还是别叫我前辈了。”
张潇晗立刻从善如流:“好啊,峒箫道友。”
峒箫盯着张潇晗的眼睛瞧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张潇晗半分不适应尴尬之处,他自己到有些不明所以了,上前两步踢开了白狼,坐在张潇晗面前:“你真的不在意你这副皮囊?”
张潇晗再笑了一声:“不知道什么叫随遇而安吗?改变不了的事情在意有什么用。”
“发生什么事情了,给我说说。”好像因为张潇晗态度的随意,大约是因为这个吧,峒箫觉得一个女子从年轻貌美忽然间就变得如此苍老,本来应该歇斯底里疯狂起来,而原本,张潇晗的动作也透着丝疯狂,她竟然将三只白狼的契约都解除了,还坐在它们中间,峒箫对张潇晗的态度也不知不觉发生了些改变。
峒箫被囚禁数十万年之后,是张潇晗将他解救出来的,以他的阅历,不难看出张潇晗对他的心计,各取所需而已,其后八千年的闭关,二人独处,峒箫几乎不理会张潇晗,但是张潇晗一举一动都隐瞒不了峒箫,也没有想隐瞒过,长久以来的相处,让峒箫对张潇晗的了解也深刻起来,以至于看到张潇晗在他面前如此状态,他竟然不大觉得吃惊。
大概人世间能正视自己现状的女子,也就是张潇晗这么一位了,也就是她才能坦然地面对她自己苍老的外貌。
见到峒箫随意坐在她面前,张潇晗笑笑,在峒箫面前,似乎比在木槿面前还要坦然,她笑笑道:“没有吓到你?”
“你指什么?”峒箫扬扬眉毛,“我倒是没有想过还能看到你衰老的那一天,你遇到谁了?”峒箫直接进入正题。
“先不说那个,你要的东西我都拿来了,现在给你吗?”张潇晗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峒箫瞧着张潇晗收起笑容后苍老的面颊,脸上的周围和松懈的皮肤,还有眼角耷拉下的一块眼皮,不由就想起张潇晗青春秀美时的这副表情,两相强烈的对比,便想起张潇晗的前一句“没有吓到你”那话,也才知道张潇晗的意思。
说实话,若是不相熟的人,见到张潇晗这副面容,也就感叹一句老态龙钟而已,可相熟了,前后对比的鲜明,说吓到到夸张了,可怎么都不得劲。
峒箫的想法并没有表示出来,闻言点点头道:“好。”
张潇晗站了起来,峒箫也站起来,二人之间忽然多出一面黑色的战鼓,一只雪白的鼓锤被一根筋索绑在战鼓之上。
好像有凛冽的杀意从战鼓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