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受羌国礼节之后; 几个羌国侍卫牵来了几头佩戴红绸的骆驼,这韧性极强的动物是他们族内的神兽; 其中通体雪白的白骆驼尤其稀有罕见,是羌国人眼中祥瑞吉运的神灵。
而这几头中便有三头是白骆驼; 竟全被拉出来接亲了,由此可见羌国国君对此次联姻的重视。
叶秋嬗沾了郡主的光,也有幸骑了回神兽; 一行人浩浩荡荡驶入城去。
若说靳朝是地大物博、富丽繁荣的话; 那这羌国便只能算风景迤逦,人口密集的小国了。一路上都有百姓沿街围观,即便是周边小镇也人群熙攘,比靳朝皇帝出巡还热闹几分。
遭众人目光洗礼了大半日; 叶秋嬗他们终于入了国都; 而后径直入住新修的郡主府。
按靳朝的习俗,女子出嫁需得在成婚当日带着嫁妆从娘家抬入夫家的,羌国本没有这些礼节; 为表明求和之心还特地修建了一座郡主府,届时吉日一到才从府邸出嫁。
郡主府是按靳朝房屋的式样修建; 与羌国的高顶泥墙的屋舍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好在还能让叶秋嬗这等土生土长的靳朝人生出一丝亲切感。
几个羌国大臣和逽依外使将郡主送到府内,妥善安排之后便告辞离去,只有应宪留了下来。
他率先向白若虞行了礼,而后一一与各个使臣会面,官僚之间都是筋脉相连早已熟知的; 他与谢守义、白新柏两人好似老友重逢,轮到叶秋嬗时,却怔了怔问。
“这位使臣倒是未曾见过,不知该如何称呼?”
“草民邱清,见过应大人。”叶秋嬗从善如流拱手行礼道。
“哦,原来是邱使臣。”应宪颔首,并不因她无功名在身而心生轻慢。只是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时间稍稍多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见她相貌过分秀致而心生怀疑。
应宪目光坦然地打量着,叶秋嬗也丝毫不回避,反而光明正大地也打量着他。
眼前的应宪年逾不惑,却依旧双目澄澈慧黠,鼻梁高挺、鼻尖微勾、地颌方圆,这样端正的相貌让人一见便生出信赖之心,怪道他在官场一直游刃有余、畅行无阻。
她之所以能够如此大胆地回望过去,是因她学会了一个道理,想要隐瞒假象便要愈加坦荡无畏,就像之前那个假春晓骗过她一样,首先得自信才可得他信。这世上长相阴柔的男子也不是没有,只要她不露出马脚,别人就算怀疑也不敢冒然直言。
果真,应宪在看到她镇定坦然的神情后,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朝她拱了拱手,收回目光。
下一刻,他神色立即变为惊讶与欣喜,指向门口处朗声道:“无禺!你是何时到的?难不成是同和亲队伍一道进的城?”
随后,一修长俊逸的身影疾步走入堂中,正是一直未露面的谢芝。
他走至激动的应宪跟前,撩开下摆径直跪下去。
“徒儿拜见师父!”
“快快起来!不过半年未见你便与为师如此生疏?还行这叩拜大礼,莫不是要损为师阳寿不成?”应宪忙扶起他,半玩笑半恼怒道。
“师父说的哪里话,徒弟向您行礼本就天经地义,况您这般为国为民的好官怎么也得长命百岁才是。”谢芝嘴上携笑辩解道,神色流露出对这半年未见的师父的敬佩与钦慕。
而应宪则拍了拍谢芝的肩,上下打量他片刻,目光中尽是欣慰与自豪,倏尔神色一晦,张了张嘴道:“一路辛苦了,先好好休整一番吧。”
继而又转向其他人:“今晚羌国国君会设宴给几位使臣接风洗尘,各位先回住处休息洗漱一番罢,届时会安排侍卫来府内迎接。”
这句话对在座的人无疑是一种解脱,纷纷站起身来向他告辞。
叶秋嬗自然也想快些回到住处洗漱一番,不过临走时,看了一眼谢芝,对方正巧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遇,他敛眸转过身去。而应宪好似要与他说什么,两人留在了大堂中。
不知为何,叶秋嬗总觉得谢芝此行并非只为当面戳破她的谎言,他不是那般意气用事之人,而他究竟是为何而来,恐怕只有应宪和谢家人知晓了。
顶着一头雾水,叶秋嬗去了她在郡主府的住处,如今到了羌国她便不需要再为白若虞的饮食起居费心思,这些自有羌国的人来安排。
好不容易落得一身轻松的叶秋嬗赶走了要伺候她的婢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而后补了个安心觉。
到晚间,宫里果真派人来迎接他们,叶秋嬗打着哈欠起身,将那身‘武装’穿戴好,与白新柏等人出了府。
这回终于改作骑马了,不过羌国不兴马车,只有牛车和驴车,且还没有车厢只是一块板子,载人就像拉货一样,实在不符合他们尊贵的身份。
入乡随俗,叶秋嬗他们虽心里不满,但面上却不能显露,索性直接跨上马背,改作骑马进宫。
不过这可就为难叶秋嬗了,她在枢密省时只学了驭车,根本不会骑马的,前几日骑骆驼也是有人牵引才没摔下来。马不像骆驼那般平稳,若没人载她定会出事。
白新柏眼尖地发觉了她的困境,灵活地挪动没受伤的那条腿驱马上前:“怎么?邱使臣不会骑马吗?需不需要与在下同乘一匹?”
‘同乘一匹’这句话从白新柏口中说出听起来就像同塌而眠那般暧昧……叶秋嬗真想将手中马鞭抽到他脸上去,正恼怒之际,一只手突兀地从后伸出将她马鞭抽走了。吓得她浑身一震,转头去看,就听背后之人嗓音清雅道。
“邱使臣不会骑马,便让小的搭乘您一段吧。”
说话的是谢芝,他好似刚沐浴过,发鬓微湿,落了几根在额间,叶秋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皂角香。不过更加令她奇怪的是,谢芝换了一身墨色布衣,袖口和领口绣了一圈红线。再观在他之后的几个谢家丁也是如此打扮,答案不言而喻了。
“那便多谢你了。”叶秋嬗承他好意,并转向谢守义又道了句谢。既然谢芝有意要隐瞒身份,她自然也要聪明些,虽则并不知他们的目的,但这里的人都与羌国篡位案息息相关,一个异动都可能牵扯到与敌国勾结的秘密,她只需在旁暗查便可。
白新柏见此也只是一愣,而后似乎想起先前与谢芝令人痛不欲生的经历,浑身抖了抖,驱马退开了,边走还边露出鄙夷的神色,嘴里喃喃:“呵,怪不得啊……早前在京城时好心邀那孙子潇洒快活,却遭他厉色相拒。原来是个喜爱龙阳之好的,哼……个兔儿爷也敢骑到老子头上,等哪日回了京,将你俩绑到勾栏院,折磨不死你们……”
白新柏正满嘴污言秽语,却不知这些话早已听进了耳目灵敏的谢芝的耳中,一道马鞭破空而至,毫无偏差地抽在白新柏的背上,顿时引得他一声惨叫,从马上跌下,蜷缩如虾在地上连连呼疼。
干嚎了半天竟也没人去搀他,白新柏睁开肿胀的泪眼一看,四周全是谢家的人,他的白家丁大部分死在了来时的路上,剩下的少数还留在白若虞身边,如今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眼见着谢芝眼若寒冰,下一鞭子就要抽过来,也顾不得疼了,迅速抹了涕泪起身回到马上,而后驾马出府往羌国侍卫所在的方向行去。
叶秋嬗无言地望着白新柏瑟缩而去的背影,心头纳闷不已:白家派这么一个草包来作甚?真个只是给妹子送嫁的吗?
这时,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回神了,上马。”
叶秋嬗愣了愣心想:谢芝也是奇怪,先前还对她视而不见,怎么这会儿又好了?
奇怪归奇怪,王宫还是要进的,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就着他的手上了马。
坐于马上,她在前,谢芝在后,他因要握紧缰绳,双臂不得已要将叶秋嬗环在胸前,马儿动起来她才发觉两人竟靠得如此之近。
好在侍卫们都规矩地低着头,无人看见他们的异样,只有前头的谢守义频频回头观望,偏还装作一副无意为之的模样。
叶秋嬗越发感到不自在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是做男子打扮,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两个男子同乘一匹马而已,她心虚的话只会让人误会。
如此想着,叶秋嬗故意挺直了腰背,却不料谢芝正好收缰,她的胸口便直直撞到他的手腕上。
叶秋嬗还未察觉到痛,只羞红了脸,身后的谢芝却蓦地一怔。
“你里面穿了铜甲?”
叶秋嬗的脸由红转白,顾不得羞意,立即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芝却干咳了两声,不答。
叶秋嬗立即低头查看起自己的衣物,生怕是因方才穿得急露出了里头的乾坤,被谢芝瞧见了还就罢了,被其他人瞧见了就是杀头的罪啊……
检查半响无果,她又抬头急问道:“你怎么发觉我穿了铜甲的?可是这身衣裳透光?”
“嗯……你真要我说?”
“当然。”
“是因为……上次在密道里,你这里还是软的……”
意想不到的答案犹如惊雷炸在叶秋嬗脑海里,不过一瞬,她脸上便通红一片。
“你!”叶秋嬗此刻的表情可用扭曲来形容,最终她也没能忍住喷薄而出的怒意,猛地抬起头向后仰去。
后脑勺毫不留情地撞在谢芝俊逸的下巴上,换来他一声抽气。
“嘶……分明是你叫我说的……”谢芝一手捂住下巴,委屈道。
叶秋嬗也强忍着脑后的痛意,冷哼道:“你以后若再是这样,休怪我不客气。”
谢芝却笑得十分讨打:“怎么个不客气法呀?你难不成还打得过我?”
他刚道完,笑容便逐渐僵硬了,只因叶秋嬗缓缓抬起的那只手——一根淬亮的银针隐在她未染蔻丹的指间,看起来便像是女儿家绣花的银针一般无害。
但他却知道这针上沾染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还曾是他亲自涂抹上去的。到如今却要用到他自己身上,当真是自作自受了……
见此景,谢芝终是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说了,这毒针还是免了,留给你自保吧。”
一行人徐徐前进,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异样。
第75章
羌国的官道不像靳朝那般宽阔平坦; 一路上颠颠簸簸将叶秋嬗残存的睡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但无论如何颠簸,她与谢芝两人之间始终保留着一条缝隙; 直到到达宫门,他二人也再没出过窘事。
羌国王宫当然比不得靳朝那般宏伟; 但也还算气派,依旧是没有瓦片的泥筑高墙,不过墙上涂了白漆; 镶满了曜石。在烛火的映照下依旧光彩夺目。
这些石头放在靳朝是价值千金的稀罕物; 可放在羌国却是随处可见的廉价玩意儿。
也有头脑灵活的商人想过将这些曜石运往靳朝售卖,但奈何大漠凶险,等到达靳朝国土时,一车的珠子已所剩无几。如此入不敷出的买卖; 自从吃了亏之后便无人再去尝试了。
叶秋嬗对这些亮闪闪的漂亮东西是极感兴趣的; 她一路看去,却发现有些宫墙刚糊了新漆还没来得及镶石头,墙体变得坑坑洼洼、斑驳不堪; 生生坏了美感。她皱眉纳闷地向身边的羌国侍卫提出疑问。
“怎么有的宫墙还在修葺?”
奈何对方根本听不懂她的汉话,还是谢芝低声给她解答:“那些宫墙是新王夺位逼宫时毁坏的。”
叶秋嬗点点头; 可以想象半年前此处是如何的断壁残垣、兵荒马乱。
步入羌国的国君宫殿,一路都有内侍以号角迎接,到达天阶之下,抬头便见羌国国君站于上方,彝纹冕服、白玉冠旒,堂堂一国之君竟亲自出外迎接; 纵使叶秋嬗这等不慕虚荣的人也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们就台阶之下向羌王行了拜礼,而后便被迎进大殿。众人悉数入座,叶秋嬗他们远来是客被安排在羌王的下首第一位。
羌国不像靳朝的宴席,靳朝都是一人一桌亦或是几人一桌,而羌国则是一个长桌连通首位,众大臣并坐一排,不分彼此。桌上摆满了羌国特色美食,果蔬在这旱地是极为稀贵的食物,是以这一桌子的菜肴中都加了各色果子,虽然是好心虽弄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叶秋嬗刚在郡主府便吃了些点心,如今腹中有物,见这些异地菜肴就更谈不上什么胃口了。不过桌上的镶琉璃的酒壶却是引起了她的兴趣,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乳白色的酒水倾泻而出,浓烈的酒味飘入她鼻间。
“怎么是这个颜色,难道还没发酵?”
背后传来一道清濯雅致的声音轻笑着:“这是奶酒,以牲口的奶和烈酒相融而成,以前我来大漠时就喝过,与靳朝的清酒比起来可对味多了。”
叶秋嬗听他之言,低头嗅了嗅杯中酒,果真有一股酒□□融的奇妙味道。
好奇心切,她张嘴抿了一小口,奶酒没入舌尖刚尝出点味儿,便呛住了……以袖遮面悄悄吐在桌下。
半响抬起脸来已是双目微红,龇牙咧嘴。
“这酒又腥又苦便是你说的对味?”她咬牙切齿质问谢芝道。
果不其然,身后人低笑出声,分明是有意逗弄她。
碍于场面,叶秋嬗重重哼了一声,没立即报复回去,举起杯子要将剩余的酒一并倒了。
不料谢芝此人何其胆大,右手一伸竟以迅雷之势将她酒杯劫走了,眨眼之后,杯子又安安稳稳地放回了案上,而杯中的奶酒不翼而飞。
“奶酒虽不对你口味,但也别浪费才是。”谢芝舔了舔唇,还有些意犹未尽。
此刻叶秋嬗的脸色一定比烂醉的酒鬼不遑多让,好在在场的人交杯换盏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气急败坏地转头瞪向那罪魁祸首,却见其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鹤立鸡群地站在家丁群中,比谁都站得笔直,仿佛方才的事完全不存在一般。
叶秋嬗转身扶额,心想:谢芝此人厚颜无耻已登峰造极,我万不可乱了阵脚着了他的道去。
如此深吸两口气,便平复了心绪,专心往殿上看去。
此时羌王正与逽依外使说着什么,她坐得近,悄然打量着这个新国君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新国君蓄了一脸络腮胡,他们螣族人天生毛发浓眉卷曲,一直以游牧为生,还是在一百年前才摆脱了汉人皇帝的挟控,自划国土自立为王。所以如今皇帝的服制仍保留着百年前汉人皇帝的冕服样式。
可以想见,一身汉人服饰穿在一个体毛浓密、五官深刻的外族人身上是一种怎样的违和感。
逽依外使与羌王叽叽咕咕半响,而后走至叶秋嬗这一桌,向他们道:“国君让我向诸位使臣说,羌国民风开放,不似靳朝那般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诸位使臣既已入我国土,便遵从我国的风俗。美食佳肴尽管享用,待会儿还有舞姬助兴,若看上了哪个美人,国君自然慷慨相送。”
也不知是传译有误,还是那羌王当真如此直言不讳,叶秋嬗和谢守义都对这豪放的国风愕然结舌,唯有白新柏这等败类才贼眼噌亮,目露期待。
果真如逽依外使所说,没一会儿,一群身姿惹眼的舞姬便扭着腰肢,脚步轻盈地上了大殿。
整个殿内顿时引起一阵哄闹声,有好几个羌国大臣甚至直接端着酒壶上场去与那群舞姬共舞,全场除了靳朝的客人都鼓掌踏脚随着乐曲扭动着身子,口中哼着歌。
这舞曲的曲调倒是颇具异域风情,只是那殿上扭动身躯的肥肚大汉却实在不堪入目了。
这让叶秋嬗回忆起饕餮宴时令她终生难忘的情景,胃中一阵翻搅,强忍着恶心埋下头去。
谢芝细心地发觉了她的异样,佯装给她倒酒,轻拍她手背心里道:【你若忍不了便寻个借口出去透透风吧,我留在此处,若是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