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程翁。”
谢芝谢后,程大夫提了药箱出门,正好撞见乔装改扮的叶秋嬗; 两人礼让一番,才各行各事。
“如何?那婢女说了什么?”她进门便问; 还以为方才谢芝已对春晓盘问了一番,然而却见他摇头。
“醒倒是醒了,但程大夫说那女子如今神志不清,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如今正卧在床上,还不知能否说话,我们只有试她一试。”
谢芝说着摸出一根金线来; 上次叶秋嬗那根沾了吉良才的血,早就扔了。是以今日才会又给她备根新的。
两人互递一个眼神,默然朝婢女那间厢房走去,门口由暗卫看守,还未进门便已听到屋内女子痛苦的呻/吟。
房门推开,一股沉闷的药味散出来,床上的婢女被开门声惊吓到,缩入被中抖如糠筛,嘴上念念叨叨听不大清楚,只偶尔冒出个别字眼,让人猜得出她是在求饶……
谢芝怕她又昏厥过去,疾步上前沉声道:“春晓,此处是枢密省,无人敢加害于你,不必怕的。”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颇能安抚人心,果然那婢女听此稍稍清醒了些,露出半张包扎着伤药的脸,神色怯怯。
谢芝趁此走入室内,一边取出金线缠在她的手腕上,一边宽慰:“你身负重伤,刑部派了大夫来给你医治,切莫乱动。”
春晓本还挣扎了一番,却比不过谢芝手劲,一个眼神便将她威慑住,不敢动弹。
将金线牵至外厢,叶秋嬗拿起凝神听着,奇怪的是,春晓心头竟无半点杂念,寂静一片。探首望去,金线的确缠在她手上,正纳闷着,谢芝心细地瞧出她的疑惑,站起身来向那婢女试探道:“春晓,是谁人伤了你?你如实道出官府会替你做主。”
这一句话仿佛破了禁忌,春晓不顾伤口,伸手护住了头,好不容易稳定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大人……求您放过奴婢吧……奴婢怕妍嫔娘娘她又……”春晓哭着,却未道完。
同时,金线震颤,她心头的惊惶之情也随之传达过来。叶秋嬗屏息听了片刻,趁春晓陷入回忆,忙开口索引。
“春晓,是妍嫔娘娘伤了你?”
“娘娘她又发癔症了……娘娘想杀了我……”春晓忽的直起身来,泪眼婆娑,不过终于有了一丝清醒之兆。
叶秋嬗两人互换眼色又继续安抚盘问:“春晓,你别怕。妍嫔娘娘不在这,你是安全的,速将昨日之事前因后果道出来,圣上会对你网开一面。”
春晓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孤疑地看了看谢芝,见其一身官服气度不凡,才安下心来缓缓道出。
“妍嫔娘娘有癔症,每回发病便要打骂奴才……昨日娘娘又发病了,趁宫门无人看守还跑了出来……奴婢一路追,妍嫔娘娘躲进了昭和殿。那时昭和殿没人,娘娘掏出一把匕首便向奴婢刺来……”春晓惶惶抚上脸颊处的伤,仿佛又回到昨日险境,整个人瑟瑟发抖。
叶秋嬗手搭在金线上,一字不漏地听完。
而后对谢芝做了一个手势——食指指向心口处再搁在唇上。意为心口如一,说的不是假话。
“那后来呢?你可有看到其他人?”谢芝又问道。
春晓将手放了下来,“后来奴婢被娘娘刺中了胸口晕了过去……再次醒来便已到这里……”
“那你没看到长公主?”
“长公主?长公主为何会来昭和殿?”春晓连连摇头,“妍嫔娘娘与长公主最是相处不得的……”
“……”叶秋嬗默默收回手,与谢芝对望一眼,点点头,两人先后走出厢房。
走了几步远,才低声交流。“看来春晓是在公主来之前便晕过去了,若是她没说谎的话,那妍嫔在她失去意识之后应该还没遇害。”谢芝如此猜道。
“春晓没说谎。”叶秋嬗却十分笃定,复又看向谢芝面有疑惑,“但若是妍嫔在公主来时仍清醒着,那我至少能听到些许异动才对。可当时整个昭和殿寂静一片,分明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谢芝颔首答:“的确是,我也猜测可能在春晓晕过去之后,公主进殿之前,期间妍嫔还与一人发生了什么,致使她惨死,而后公主误打误撞成了替罪羊。”
这是将所有可能排除之后,猜度出的一个结果,但却也是最没有证据的一个猜想。
昨日刑部仵作查验尸身,包括昭和殿内,除了妍嫔、春晓、曜珮三人的印记,并未发现有其他踪迹。谢芝甚至不辞辛苦使轻功上房梁屋顶查看,仍是一无所获。
昭和殿只有一道前门,四周门窗紧闭。若是真有人趁曜珮来了的空隙出逃,老嬷嬷与曜珮其中一人必定能撞见。
叶秋嬗蓦地想起了耀珮,担忧问起:“长公主如何了?”
谢芝眉头紧皱,“她情况不是很好,从昨夜开始便在刑拘房中哭闹,后来实在无奈只得给她点了安眠香,现在应该还在沉睡。她情绪比春晓还不稳定,恐怕盘问案情之事要缓一缓了。”
谢芝与曜珮算是情同手足,他待她更是与谢凌波无二。他知晓曜珮对自己有意,然而自己却对她并无儿女绮思,是以前些日子才会故意疏远。
昨夜他们两人在御花园中碰到,那时他只想着如何离她远些,寻了个由头便拉着稽央匆匆离开。现下出了这等事,难免心生愧意……
叶秋嬗心知他如今必是焦思苦虑,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转而道:“谢大人,庚太妃那嬷嬷还被关在刑部么?她是第一个目睹公主和妍嫔惨死的人,或许从她那里能问出线索。”
谢芝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在确认真凶之前,那日在场之人都不能排除嫌疑。所以还是得由你去试探。”谢芝看向叶秋嬗,并抬手将她面具揭下。
“那老嬷嬷是姑母身边的老人,惯会识人相貌声色,你若这般过去必定引她怀疑。是以我方才向程大夫讨了一样东西。”
谢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来,打开一看,却是个乌黑的药丸。叶秋嬗想起来,这盒子是方才他们出门时,暗卫交到谢芝手里的。
“这是何物?”她凑过头去问。
“此乃罗汉草所制的药丸,原有清脾功效,但若与哑声草一道入药便会使人嗓音短暂性沙哑。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遗症,你将它服下,嬷嬷必然辩不出你是谁。”
叶秋嬗大喜,心道此物真是弥补了她一直以来的纰漏,随后捻起药丸便吞入腹中。
眼见她如此毫不犹豫的动作,谢芝不由得怔然片刻,随后叹息一声,也辨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忧,只无奈道:“叶姑娘倒是信我。”
他们两人到刑部时,邢泰已对老嬷嬷进行了一番审问。
短短一夜,她竟好似老了好几岁,坐于刑房内,双眼无神,神色疲惫,全然无半点平日的一丝不苟。见谢芝与叶秋嬗进来,眸中光亮一闪即逝,恭恭敬敬地起身对谢芝见礼。
“二公子。”
“嬷嬷,此处是刑部,你如今是嫌犯,我也不是谢府二公子,你无需向我见礼,只要一会儿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便可。”谢芝一脸肃然,并未因她是曾照料过自己的谢家老仆便心生偏袒。
老嬷嬷连道是,两鬓的发落了下来,形容枯槁。她又坐回椅上。
谢芝敛眸,故意对叶秋嬗道一句:“叶大夫,此嫌犯好像心绪不大稳定,烦劳你替她诊断诊断。”
此计使了数次,叶秋嬗早已习惯,相当淡定沉着。一开口却是沙哑的嗓音,若不细听还真以为是个男子。
“是,谢大人。为不妨碍您审案,我便悬丝诊脉吧。”她将男子语气学了个七八分像,说完便将金丝缠到老嬷嬷手腕,而后牵着另一头拉到屏风之后。
期间听到老嬷嬷心头暗自道【好在是二公子审案,竟还替老身叫了大夫。若是搁在其他人,恐怕就是一顿板子一顿棍子地上刑了。】
她听到老嬷嬷心头之语,虽不知她为何生出这等危言耸听的言论,但还是松下口气,没引起她的怀疑便是好事。
谢芝见她坐定,才开始问话。
“嬷嬷,昨日你为何出现在昭和殿?进入殿内可有瞧见什么异状?除了公主、妍嫔和春晓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他连连问道,老嬷嬷初始有些发蒙,随后又在其眼神的逼问下,慢慢思索道来。
“作夜是因太妃娘娘吹了夜风有些不适,遂唤奴婢去昭和殿取衣。奴婢记得当时在门口还碰到了叶家大姑娘和她的婢女,说是在等长公主。奴婢也没多问便进殿了……那时殿内十分安静……奴婢见殿内灯火通明,还以为公主正在里面。便在门口唤了唤,随后就听到一声铁器落地的声音。推门一看……长公主满身是血,手持凶刃站在妍、妍嫔娘娘的尸身旁……”
老嬷嬷将昨日所见如实道出,与叶秋嬗所闻并无出入。
她对谢芝做出‘心口如一’那个手势,两人却并未松气,而是越发皱紧眉头。
除了曜珮那处没审问,现如今不管是春晓还是老嬷嬷所给出的证据都如此的片面,案情仿佛绕进了一团迷雾之中,丝毫没有进展……
第42章 妍嫔案(三)
在刑部与枢密省两方耽搁了不少时间; 一日很快过去。叶秋嬗对外还是嫌犯之身,不能轻易回叶家; 只得寻了间空闲的厢房,将就一夜。
夜里和衣而睡; 除了没有沐浴有些不适之外,竟还睡得比较安稳,一夜无梦; 直到天色大亮。
睁眼便见窗纸上印着两道侧影; 一个体态微胖,一个俊逸绝伦,两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左右踱步却不出声。
“谢大人?”叶秋嬗孤疑唤道。
窗外之人顿了顿; 应是; 而后走到门口处。
叶秋嬗忙起身开门,晨曦乍泄,有些晃眼。她伸手挡了挡; 待适应了才看清前头的人。
玄衣如墨,黑发如瀑。戴的还是昨日那顶玉冠; 剑眉星目隐有疲意,却不为人知,端着一副潇洒闲逸的神态,仿佛下一刻便会与你闲谈风花雪月。
叶秋嬗初始便有这种错觉,然相处久了之后,才了解到谢芝此人并非酒囊饭袋之辈; 所作所为皆为正义,是个干大事之人。
思及此,叶秋嬗展颜一笑道:“谢大人、邢大人早到,为何不唤醒我?”站在谢芝身后的正是邢泰。
谢芝凝着她,也是一滞。这是他第二次见叶秋嬗初醒之态,粉黛未施,樱唇不点而朱,嫣粉玉面沐在初阳之下,竟有些动魄人心之美。
连素来不苟言笑的邢泰也微微出神,还未待他再细看,谢芝已上前一步挡住了视线。
“……”
他身形高大,叶秋嬗只觉得眼前骤然罩下一片阴影,往屋内退了一步,面带疑惑。
“我与邢大人也是才来不久,见你未醒便没有出声打搅,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看向她答道。
屋外的邢泰听此却是一愣,奈何人是个极为耿直的,皱眉开口道。
“谢大人,皇后那边可等不得啊……方才您还……”方才还火急火燎地,怎么如今却说无关紧要了?邢泰纳闷,随即收到谢芝一道眼风,话还未说完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邢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你与其在此多说,不如早点去刑部接驾……”他转身幽幽道。
邢泰短脖一缩,嘴上连道是,也不知怎么惹到了自己上司,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颠着酒肚走了。
“……谢大人,这……怎么回事?”叶秋嬗见邢泰离去的背影,再次问道。
谢芝并未转头看她,而是默了半响才答:“不必惊讶,我枢密省向来体恤下属,你昨日确实劳累了,是以……”
他话还未尽,叶秋嬗却是一怔,出声打断:“不是,谢大人,我是问皇后那边怎么回事?”
“……”
谢芝又默了半响,才又答道:“那你洗漱一番,随我去刑部吧,路上与你细说。”
叶秋嬗应是,迅速回屋漱口洁面,不足一刻便又出屋,跟上谢芝往刑部去。
路上,她从谢芝口中得知,原来是皇后亲临刑部,来探视长公主。若只是探视还就罢了,偏皇后得了陛下圣旨,要旁观刑部如何破案。且还听说了刑部有个颇受重用的叶公子,指名道姓要其接驾。是以谢芝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大早便来寻叶秋嬗。
叶秋嬗一听皇后要接见自己,也是忐忑不安,直到受谢芝安慰才好了些。
“你不必担心,依我看,你如今这副装扮且还服了罗汉丸,莫说是皇后,便是令尊令堂见了也认不出来的。”
“只是待会儿见了皇后却不能以‘叶公子’自称,你需得拟个名讳才是。”
“名讳……谢大人觉得叫甚好些?……不如便叫邱叶吧,姓名颠倒一番也好记。”叶秋嬗随口取了一个,她与谢芝走在地道中,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火折子一点微光。
“秋叶?”这两字在谢芝口中念出,却别有一番味道。
“甚好。”他柔声道。
不多时,两人便出了暗道,依旧是设在隐蔽处。直到走入刑房才见着人烟。
没有想象中的大排场,刑房内只有三两宫人,而皇后正守在曜珮那间刑拘房的门口处,犹豫不决。
若是细听,便能听到里头传出声声半梦半醒的抽泣,恍若鬼魅……
“拜见皇后娘娘。”谢芝与叶秋嬗上前行礼。
白皇后转头看来,神色中的焦灼还未来得及敛去。“起来吧,今日本宫受皇上之命前来探视公主,此为刑部,你们不必拘礼。”
她道完便没再守着刑房,而是由宫人扶着,坐回凤椅上。
“无舆,在外你虽是本宫晚辈,但在这处本宫还是唤你一声谢大人。听闻你昨日审问了庚太妃的嬷嬷和那受伤的婢女,可有问出实情?本宫那堂姐是受何人所害?”白皇后一双柔荑紧握,似乎对妍嫔之死耿耿于怀。
谢芝低首抱拳答道:“回娘娘,昨日从嬷嬷和婢女的供词中,下官只得知了妍嫔娘娘当日发了癔症……持刀将婢女春晓刺伤,而后便是嬷嬷来替庚太妃取衣,撞见长公主手拿血刃,妍嫔娘娘已遭遇不测。”
“癔症……怎会又犯癔症了呢……明明中秋前几日本宫还去探望了她……”提及妍嫔,皇后掩面拭泪,足可见两人姐妹情深。
谢芝不忍打扰,半响后,白皇后才振作起来,美目微瞠激动道:“那婢女会不会是扯谎?妍嫔为何会躲进昭和殿?该不会是她将堂姐杀害又嫁祸到曜珮公主身上?还有……太妃的嬷嬷为何这般巧去了昭和殿,这两人定然有问题,谢大人可要细查。”
谢芝一愣,随后应是,“据下官调查,婢女与妍嫔娘娘唯有一处疑点便是那把凶刃,她说不出来由,而我们也暂时没查出这匕首来自何处。”
“哦?是吗?”白皇后却忽然敛了激动之情,眸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而且下官还有邱叶先生相助,审问犯人时也不怕他们有所隐瞒。”谢芝说着侧身让出叶秋嬗来。
白皇后神色一震,直起身子往叶秋嬗瞧来,见她一身素衣纤尘不染,身形相较谢芝实在瘦小,面上覆着一精致的暗花纹面具,立在原地不言不语,真有几分神秘。
“素闻枢密省招募了许多能人异士,圣上命本宫来此,也是为了此。不知这位邱叶先生有何奇能?为何在本宫面前也不以真面目示人?”白皇后肃然问道,隐有几分怒意,叶秋嬗这身装束确实触犯了天家之尊。
这一系列反应都是谢芝和叶秋嬗算计好的,他们早在来路上已协商了对策。
只见她不慌不忙上前躬身行礼,并向白皇后告罪,开口还是那副沙哑嗓音:“回禀娘娘,草民因貌丑怕冲撞了凤驾,是以才特地以面具掩面。还请娘娘恕罪。”
她刚道完,谢芝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