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赶紧点点头,匆忙行了一礼,仓促地从书房内离开。
闻庭沉思片刻,亦搁下笔,理理衣袍从桌案后站起来,撤了室内的一些杂物,摆上小茶桌、茶壶和两盏茶杯。
雅致的茗香从茶壶中袅袅飘散出来。
云眠从外头进来,见闻庭已经在了,似乎怔了一下。但闻庭轻轻地出声唤道:“眠儿。”
云眠受到嘲讽的心情哪怕经过了一个下午,其实没有那么快好起来,不过她看到闻庭,还是立刻装作很开心地竖起耳朵,说:“闻庭,你已经回来啦!”
“嗯。”
“你今天和主位狐官先生见面顺利吗?”
“甚好。”
“噢。”
云眠见闻庭看起来状态还不错的样子,微微安心,她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摸出了一些写好的课记,居然还有几簇草药,认真地说道:“我今天和小月一起听了擅长草药的师父的课,虽然未必就会拜这位先生了,不过也有许多地方需要温习。我看一会儿功课修炼噢。”
说着,她就地在闻庭对面坐下来,将课记摊好,像是努力在记记背背,但闻庭实在太熟悉云眠的性子与小动作,看得出她其实心不在焉,根本没有集中精神。
闻庭叹了口气,温柔地道:“眠儿,我走了以后你和小月在新道场的事情,狐七凑巧看到,已经同我说了。”
“……诶?”
云眠呆住,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良久才反应过来闻庭话中的意思,沮丧地垂下耳朵,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到啦……”
已经过去了半天时光,可是那些白衣的少主侍读说的话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所说的话,恰好是云眠现在最在意的事情。
云眠望着面前坐姿端正的闻庭,颇有几分不确定地问道:“闻庭,我在青丘城里,是不是显得很奇怪呀?你和我待在一起……会不会不开心呀?”
云眠这句话说得似是踌躇了很久,说到后半句时,她的睫毛低落地垂了下来,放在膝上的手亦不安地挪了挪。这两个问题,显然不是云眠今日才临时想到的,她已经犹豫了许久,只是直到此时,才终于能说出口。
闻庭见状一愣。
他明白云眠说得是什么意思,也清楚那些少主侍读为什么会在听到小月随口说的“可以回去帮忙种果子”以后生气。
有些事他也是在历过灵仙劫之后才明白的。
就同当时主位狐官先生让他和曦元交换试卷是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视角的。出生在青丘城的狐狸们同他一样,习惯了站在高处往远方看,习惯了以自己的位置来评估其他人,却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出生、成长在一样的环境,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成长方式,以居高临下、事不关己的态度评价一切是不公平的,特别是轻率地批评根本不了解的人,这是一种骨子里带出来的浅显的傲慢。
闻庭凝了凝神,闭眼,遂再睁开,缓缓对云眠说道:“不会,这不是你的错。”
他试探地伸出手,不带情欲地、单纯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很好。你不需要为了其他人的看法表现得和青丘城的狐狸一样,他们心中想成就一番大事,却忘了大事也都是一步一步走的,他们出生时也未必来得比你更强,环境不同罢了。眠儿,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了,你有你自己的经历和优势,不必过于着急,即使想要跑得更远,也可以慢慢来。”
“嗯?”
云眠感觉到闻庭摸她脑袋和耳朵的手很温暖,也很舒服。
这说来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云眠平日里被年长的狐狸摸头的次数来得多些,可是闻庭根本比她大不了多少,是一起长大的男孩子。
可是云眠还是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她虽是喜欢被摸头,但过了一会儿,云眠的眼睑依旧微微垂了垂。
闻庭看得出云眠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话,可是情绪上的伤感没有那么容易振作起来。他想了想,忽然稍微张开了些袖子,迟疑地道:“眠儿,你想不想过来抱一下?”
话一出口,闻庭想到两人之间的状况,又怕云眠误解,匆忙补充道:“这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朋……唔!”
“想要的!”
闻庭话还没有说完,云眠已果断地说了一声。下一瞬,不等他回过神,只感到胸前受到一股冲击,“咚”的一下怀里已经多了一个软软的少女。
云眠撞进来的时候意外的突然而用力,闻庭措手不及,往后倾了一下才将她抱稳。
他一愣,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孩子。只见云眠特别熟练地扎进他怀中,手抵在他胸口,眼睛闭着,头顶起来,用耳朵和头发用力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云眠抱起来很温暖,闻庭只觉得云眠的手感好像要比身为男子的自己软得多,她身上清灵的气息凑在鼻尖,头发上还有沐浴过的香味。说是只作为朋友,但闻庭抱着怀里的眠儿,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了一瞬,唯有靠自控能力将那些自己冒出来的感情硬生生压住,显得不露痕迹。
闻庭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说:“你不要担心,入室弟子以后修炼的机会还很多,时间还很长。你有足够的时间来展示你的优势。”
那三个少年毕竟是少主侍读,他们同闻庭、云眠之间的关系都要比其他入室弟子来得更为紧密,以后恐怕多得是见面的机会。
云眠埋在闻庭胸口点点头,她这会儿心情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她觉得趴在闻庭怀里好舒服,和晚上团在一起睡觉差不多,这时,云眠反应过来,征求闻庭意见地询问道:“对了,闻庭,你觉得我选哪一位先生来得好些呀?道场的那位主位狐官先生说我也可以和你选一样的,要不我也和你一般试试随冬清先生一道修炼吧?”
闻庭一顿,云眠愿意和他一起,两个人天天待在一起,对闻庭来说当然感觉是最好的,但是他转念又想起冬清少言严厉,并且冬清先生的名字实际上不在执教狐官的名单上,是只专心教授他一人的,云眠一起跟着过来拜师是可以的,但也怕她要从头学起,一时跟不上,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闻庭斟酌片刻,便说:“你我也未必要总在一起的。反正距离决定还有一个月,你先到处试试再说,冬清先生这边,你也可以先来尝试看看。”
“嗯!”
云眠认真地点点头,她又使劲蹭蹭闻庭下巴,从他怀里钻出来,可再看向自己摆在功课边整理好的先生名单,似也有些为难。
……
于是第二日,云眠没有再和小月一起,而是自己选了另外一位先生,独自匆匆往道场跑去。
云眠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很早,但没想到她到道场的时候,里面竟已经有了人。那人着白衣,身上颇有些书卷气,看到云眠一路小跑进来,先是愣了下,继而才意外地笑着朝她打招呼道:“团团。”
“文禾!”
云眠没想到一进来就会见到认识的人,倒是吃惊,不过看到是文禾,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曦元、青阳和文禾他们都选了什么先生,但最近都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便无法询问。
云眠主动问道:“你今日也是来试先生的课吗?”
今日这位先生,说来也不是第一次相见了,正是先前他们还在东山的时候,冬清先生介绍给云眠和文禾,教授他们两人学习仙法、在狐宫担任文职的女狐官。
文禾听云眠问,温柔地轻轻颔首,腼腆地回答道:“是。”
云眠又自然地问道:“那你昨天是去了哪位先生那里呀?”
文禾听到此处,似是稍微怔了一下,这才回答:“我昨日就在这里了。”
第134章
文禾笑着说道:“你应当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东仙宫学习仙术时,是这位女先生教得我们吧?当时除了仙术,她还教了我们一些诗文书法,教的仙法对我们这些不善斗术的弟子来说也很实用方便。”
说到这里,文禾面露些许崇敬之色。
“我未来亦想在狐宫中从文职,先生当年所教所授,皆是我心中所欲。当时做的课记,我至今还时常拿出来翻看,取之无禁,受益无穷。我当时便决心将来还要跟随先生修炼,同她学诗词文章,故而问了先生的仙职职务,这几年来偶尔有书信来往,向她问疑求教。我早已想好要拜先生为师,将来亦在从文仙官中任职,故而昨日宣布择师后,我第一时间就来了这里。”
文禾说得不觉激动,眉宇间的确有仰慕神往之情,但因是同云眠解释,他说完似又有点羞涩,说:“……我是不是说得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没有没有。”
云眠听得呆呆的,待回过神来,赶紧摆摆手。
她又问道:“那曦元,还有青阳呢?”
文禾说:“青阳也跟着在东仙宫教过他的武官去了。他很振奋地说他当时和那个武官打了好多架都没赢,对方好厉害!这回过了两年多了,他想再去试试,昨天好像又输了,不过那位狐官先生很喜欢他,还偷偷拉着他一起喝了几口酒。青阳昨天晚上回来得比较晚,但人很高兴,手舞足蹈地说今天还要再去,我看他这样下去应当也就顺势将师父定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好笑地弯了下嘴唇,摇摇头,然后才接着说:“曦元的话好像还没完全确定,不过他好像倾向于擅长的仙术综合一些的先生,亦或是也会选擅长斗术的吧。”
云眠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雪白的耳朵微垂,看上去有些出神。
在她听来,原来曦元他们三个都和那些青丘的少主侍读一样,即使还没完全确定,也大致有方向了。
云眠不禁怅然地道:“原来你们都早就决定好啦。”
“也不算是吧。”
文禾浅笑地说着。
“只是顺水推舟、随心所至罢了。昨日那位主位狐官仙子让我们看到名单的时候,看到那么多先生,我其实也有所动摇的,但想来想去还是最喜欢这里。而且说是有一个月的时间试课,可事实上早点定下来,先生也可以教得多些。”
他一顿,忽然望向云眠,有些落寞地道:“……其实我昨日,还以为你也会立刻就来这里的。”
“诶?”
云眠诧异地抬眸,却正迎上文禾的眼眸。
文禾对上云眠的视线,似是慌乱了一刹,不由微微红了脸。
他慌张地试图解释道:“你看,当初我们在东仙宫一起随先生学习的时候,不是都和先生相处得很好?而且我也都擅长书画和温和一些的仙法,女先生也是之前就相处过的先生,她也一直都颇看好你……”
文禾越说,声音越轻。云眠只当他是词穷,也感激文禾一番劝说给建议的好意,点点头道:“嗯!我会考虑的。”
文禾望着云眠清澈的杏眼,似有几分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他凝视着她,停顿片刻,忽然转了话题道:“对了,团团……少主回天之后,你同闻庭,现在如何了?”
“闻庭?”
云眠没想到文禾会突然问起闻庭的事,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
文禾说:“因为闻庭……不是就是少主吗?这件事当初大家都没想到,就连闻庭自己好像都没有。你被接去狐宫举行及笄礼的那段时间,闻庭看上去失落坏了。他那一阵子,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闻庭向来是颇为内敛的性子,可是那段日子他几乎整天整天的不说话,面色冷漠,只是一个人一直疯狂地修炼,仙气也很压抑。我们还一直担心……你要是始终不回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文禾想到那段时间的闻庭,竟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那个时候书塾已经休课了,但狐官偶尔还会组织准备参加入室弟子考核的小狐狸修炼。曦元肯定是不会再露面了,但文禾有空的时候仍然会经常过去跟着听听,就是借着那个机会见到过闻庭。
闻庭那时从和云眠一起生活,变成了独自住在他们两个人空荡荡的木屋里,而且临近入室弟子考核,眼睁睁看着别的弟子纷纷提升了境界,闻庭的五尾却始终没有一丝生出来的迹象。
文禾知道闻庭的性子素来清冷,可是那一个月的时光,闻庭差不多整日都是黑着脸,一次都未曾笑过,文禾甚至没见到他主动和别人说哪怕一个字。他每天除了疯狂的修炼就是练剑,仙气波动也非常厉害,整个人都像是笼罩着一层黝黑的阴霾。
云眠听到文禾的描述,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子,问:“我在狐宫办及笄礼的时候,闻庭表现得很不高兴吗?他没能来参加……看起来很遗憾吗?”
“嗯。”
文禾肯定地点头。
他想想,又道:“不能只用遗憾来形容,比那要严重得多。那个时候闻庭又不知道自己是少主,他可能以为你被接走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云眠眼神有些惊慌。
文禾不清楚闻庭情绪不好的缘由,云眠却是知道的。
她脑海中想起的是那一夜,她匆忙从狐宫回到木屋,却在黑暗中被闻庭压在地上,他吻了她,向她表白。
闻庭那一天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和平时完全不同。
云眠将手探入袖中,摸到一根细长之物。
那是闻庭那天不服气似的在最后亲手替她簪入发间的簪子,他亲手为她一笔一笔雕刻完善出来的仙品。
闻庭替她的及笄礼准备了很久,因为注意到她羡慕别的小狐狸,所以精心为她筹备了礼物。可是最后他却没能出席,也没能及时将发簪给她。
云眠一直对这件事有所在意,可回天之后,闻庭就再没有提起,而这一会儿,她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张口想要再同文禾说话——
“先生来了!”
这时,文禾慌忙说了一声,然后迅速地理好衣服坐正。
道场外果然已经有女子优雅的身姿。
云眠赶紧回过神,也匆匆将她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慌乱地将做课记用的纸笔摆好,准备开始听女先生上课。
……
“庭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这日,狐主夫人正在处理事务,抬头看到从仙殿外进来的人,不由意外地笑了一下,温和地问道。
闻庭走到殿中,向狐主娘娘微微行礼,道:“娘。”
他说:“我有一事想劳您帮忙。”
“噢?”
狐主夫人倒是难得听到儿子有所请求,而且从他略有疑虑的面容来看,似乎还是颇为重要的事,便问道:“是什么?”
闻庭今日是转为云眠的事情来的,与冬清先生交谈过之后,他便的确相当在意云眠的身世,甚至昨夜都未曾睡得太熟,所以今天尽快将手头要事处理完,就第一时间过来见母亲了。
闻庭抬手拧了拧太阳穴,认真地说:“娘,关于眠儿的身世……可否劳您再找狐宫仔细地查一次?我知道之前已经从东山调过记录,可是眠儿出生模糊,情况较为少见,我还是想再仔细确认一回,看看是否能找到她的父母……”
狐主夫人听到闻庭的请求是有关云眠的,且是这事,一怔,但思索片刻,觉得他在意云眠,也是少主日渐成熟、考虑周全的好事,算算狐宫年关刚过不算繁忙,便笑着道:“可以。正好最近有几位要下访的狐官无事,就派给他们办吧,我会让他们往尽量详细的方向寻。”
“谢谢娘。”
闻庭感激母亲温柔,朝她感谢地一笑。母子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闻庭这才回仙宫修炼。
狐主夫人亦正忙着,送走独子,她便重新执笔蘸墨开始写字。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屋外传来小声的挠门声。
狐主夫人微愣,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