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终于离开,明光才缓口气,挫败地垂下肩,伸手盖住脸上狼狈的神情。唐辞转头,只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
同一夜,若云收到另一个侍女送的一尾鱼,因月前若云借了对方一笔钱还账,这侍女刚钓了鱼,就来还人情,“若云姐姐,这鱼新鲜着呢,是养在寺里的。我央求了和尚好久,才允许我钓的。”
“谢谢你啊。”若云笑道,看这鱼确实新鲜,就带去东厨处理。一群和尚的东厨,当然干净得很。若云没找到人帮自己处理这鱼,干脆抹袖子,自己亲自收拾鱼。一开始还好好的,当若云切开鱼的肚子里,蓦地发成一声尖叫,手中刀片和鱼一起掉到地上,一小节血淋淋的指头,也落在地上。
若云目光发直地看着那从鱼的肚子里掉出来的小半截手指,哇的低头干呕起来。她一个人掐着喉咙,躲在昏暗的小厨房里,双肩颤抖,吐得惊天动地。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虚脱地靠着墙,算是稍微缓了过来。
鱼的肚子里怎么会有手指头?
难道寺中有杀人魔?一直藏在暗处?
想到这里,若云心口就一阵发寒。她又害怕又慌乱,但为了找到事情真相,又不得不忍着想逃的冲动爬过去,颤着手去碰那手指头。没、没错!这是人的手指头!不仅是人的,而且是男人的!
怎么办?想到有一个杀人魔就在身边,若云都快吓得哭了。按照正常的步骤,她应该立刻去找唐辞,告诉唐辞这个可怕的消息。可是现在,若云觉得唐辞很渗人,她本能就不想让这件事给唐辞知道。她悄悄用帕子包裹起这手指头,打算天明后,自己一个人去偷偷打听,看这些天,寺中可有少了什么人。若还是没线索,或许也可以请明公子帮忙。
抱着这样的想法,若云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自己面前,向她伸出两只手臂,却没有手……这个梦把若云吓得不清,让她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给唐辞收拾屋子的时候,若云也一边恍惚着,一边整理床铺。因为她的心不在焉,唐辞的一条披风被她掉到地上。若云叹口气,蹲下去捡,摸到披风的时候,手中还摸到一个肉球。若云疑惑地摊开手,看清手中东西时,瞬间僵硬:这是人的眼珠子!
为什么唐辞的床下有人的眼珠子!
在古时,有个讲究,平时并不清理床底,只在年底才会清扫。如果不是若云捡披风的原因,这眼珠子,恐怕一直不会被人发现。等到年底,谁还能认出这是什么?
鱼肚子里的半截手指头、唐辞床底的人眼珠子……若云仿若看到唐辞提着匕首,笑眯眯地走向她。
“你蹲在那里做甚?”背后突传来少女柔和的声线。
若云手一抖,连忙把眼珠子重新扔回床底,白着脸站起,“帮、帮姑娘收拾衣裳。”
“哦,”唐辞点了点头。
若云又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终究不敢和唐辞对视,她心头害怕,乱成了一团,赶紧寻了借口出去了。等她出去后,唐辞慢悠悠地走到刚才进屋时、若云所蹲的地方,蹲下去,往床底看去。唐辞摸到一个肉球儿,展开素手,那颗晶亮的眼珠子静静躺在她手中。想起方才若云的惊慌失措,唐辞笑一声:原来是自己收拾屋子的时候,把这眼珠子给拉下,结果把小丫鬟给吓着了。
唐辞想了想,把那肉球重新滚回了床底下,悠然站起。小丫鬟发现了姑娘的大秘密,会怎么做呢?找人来揭穿姑娘?或者用这个来威胁姑娘?
唐辞跃跃欲试,等着若云接下来的动作。但第二天,若云托明光来跟唐辞告罪,以身体不适不能近身伺候姑娘为由,调去了下面。除此之外,寺中风平浪静,若云居然什么都没做。
唐辞略失望,这么好的资源不知道第一时间用,真是浪费。
她干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变态。”
唐辞兴致勃勃道,“你有何指教?”
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道,“麻烦你下次动手后,清理干净现场。我可不想余生都陪你在牢狱里度过。”
唐辞双眸发亮,欣然向往,“余生都在牢狱里度过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在的话,你如何在牢狱中生存?”
“……”原主一惊,被她吓哭,连忙道,“唐女侠唐姑奶奶我是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把我丢到牢狱去啊!”原主抱大腿抱得毫不犹豫,“亲爱的我离不开你啊!”
唐辞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我要怎样,才能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你呢?你要不要试试跟我争夺下身体的控制权?来嘛英雄!上!”
“……小的不敢。”原主哽咽,“求不要坑我好么?”
唐辞眸子弯成好看的弧度,不再跟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讨论了。但熟悉唐姑娘的人都知道,唐姑娘的每个蛇精病行为,基本都能付诸行动。原主每次的不妙预感,基本都能变成现实。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原主都活在战战兢兢中,日日装死,连跟唐辞交谈的勇气都没有。唯恐自己一睁眼,夺得了身体控制权,却被唐辞坑到了牢狱里。而原主很清楚,以她的本事,进了牢狱就是终身制,越狱之类的行为属于唐辞这样的蛇精病,不属于她。
在气氛诡谲中,唐辞开始收拾自己离开云州的行装。明光百忙中观得她的行为,觉得万分欣慰。只要唐辞开窍,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家,就是万幸啊!但明光发现,唐家这些跟随唐辞的下人中,已经有三个都削发出家了。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明光跟唐辞说了,唐辞却很淡定,“嗯,我知道。”
看明光似还想说什么,唐辞直接打断,“陪我去跟方丈告别,我明日就离开云州。”
明光立刻不说话了,唯恐自己一个不恰当的言论,再次改变唐辞的想法。就算有千难万难,也得唐辞顺利离开这个寺庙再说。
唐辞去见天问方丈前,先找和尚打听了一下自己那三个已经出家的下人住在哪里。面对对方的警觉,唐辞笑得无害极了,“别这样,身为姑娘,跟自己曾经的下人告个别,不过分吧?”
她说的……其实也对啦。
于是众僧谨慎地给唐辞指了路,到斋房前,唐辞把明光留在外面,自己进去了一刻钟,便出来了。明光跟在唐辞旁边,“这么快就出来了?姑娘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跟他们说……”唐辞正要开心地跟明光分享。
明光连忙道,“算了,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他宁可自己知道得少一些,心就会安一些。
☆、第21章 告诉你什么叫策反
唐辞和明光去大乘佛堂跟天问方丈告别,一路而行,从廊前一直进入堂中,眼皮下全是低头念经的和尚们,庄严肃穆的吟咏,连明光这样基本上不进佛堂的人,都不由敛了心神。
佛光大殿檀香幽若,笃笃木鱼声中,梵音轻吟若来自天之外。这是寺中和尚们做晚课的时间,任何人直面高高在上的佛祖菩萨,都想生出叩拜之心。在渺小的人面前,任何超自然的、关于信仰的东西,即使你不了解,也不敢轻易蔑视。
他们在后厢房见到给小沙弥讲佛经的天问方丈,等小沙弥都出去了,唐辞才上前,向天问方丈说离去之意。
天问方丈面有可惜之色,“你慧根极佳,既得佛祖眷顾,就应在寺中潜修,以待大成之日。何必再入红尘,沾的一身尘埃?原以为以女施主你的资质,早该堪破,该知所有相皆是虚妄,却孰料……贫僧见不得女施主这样浪费,想多为女施主讲讲我佛之……”
唐辞接道,“佛曰不可求,人生如梦随风散!聚散,喜忧,皆是缘。我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
天问方丈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女施主,你的心已经动了。”
唐辞:“心动物动,心静物静,然……”
明光:……救命!
滔滔不绝地用非人类的语言交流时,可不可以考虑下旁人的心情?
明光算是明白为何天问方丈说唐辞资质上佳了,就这口若悬河的本事,一般的和尚都做不到吧?
但唐辞终究不是和尚,她有凡心,再好的资质,她也不可能入得了佛门。虽然唐辞和天问方丈的论佛没有输赢之说,但随着时间推移,明光能感觉到唐辞的不耐烦。
最后唐辞干脆说,“老和尚,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走了?”
天问方丈不喜不悲,“望姑娘留在寺中,贫僧与众僧将日夜为施主讲经,总有一日……”
唐辞不气反笑,“这是要给我洗脑了?”她一指明光,“我有侍卫武功盖世,随时能护我出入自如。小小一座桃园寺,我很好奇,怎么拦我?”
“女施主行动自如,贫僧自然拦不住,但会向嘉定修书一封,指出姑娘与佛门的缘分。且女施主仆人中已有几人先后出家……”
明光顿时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佛教在南方颇为盛兴,唐家虽不怕佛门,但老有一群老和尚说自家姑娘该剃发,烦也烦死了。桃园寺这是打算强买强卖啊!
唐辞仍然不生气,微笑问,“唐婉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天问方丈一怔,却也不介意说出实情,“只要女施主肯在我寺中出家,唐婉施主会为本寺出十年分的香火钱。但贫僧想留下女施主,并非全为唐婉施主,实是女施主和我佛门有缘。”
随着他波澜不惊的说话声,明光目光越来越冷,盯着这老和尚。妖言惑众,佛门本是清净地,竟也妄图卷入尘世争斗间?他心中怒火滔天,既恨唐婉的不死不休,又恼这群和尚的助纣为虐。
唐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不希望唐辞回到嘉定。在蟒川县时想毁掉唐辞的名声,在桃园寺干脆请和尚们说服唐辞出家。唐辞到底是她妹妹,她竟见也未见,一次次陷害唐辞?
明光等着,只消唐辞一句话,杀了这老和尚,他自会承担后果。
不过唐辞只笑眯眯看着老和尚,“留我住在这寺庙中么?真的?这真是太好了!”
这话……听着似乎有些不妙啊。
恰在这时,几个和尚匆匆过来,看到唐辞也在这里时,脸色极为不自在。但唐辞摆出一副不想离开的样子,他们只能装作没看见,跟天问方丈说,“不知为何,之前说动的那几个唐家人,明明都已剃发,却跑过来说不肯出家了!”
“什么?!”天问方丈大惊。
那和尚目光扫了唐辞一眼,“现在在佛堂外闹着呢,据说,他们之前,刚刚见过唐施主。”
天问方丈和其他僧人的目光顿时落在唐辞面上,唐辞眨眨眼,笑道,“看我干什么?你们之前策反我的人,不就该料到现在这个成果吗?”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天问方丈怒问。
唐辞面容冷下,用一种看蝼蚁的眼神扫过围着她的这群和尚。除了明光在身后,她只一人,和这么多人对峙,气势却一转方才的温柔和气,变得戾气十足。光是冷冰冰扫过人的眼神,就让人生出畏惧感。
唐辞道,“和尚,你留我在寺的借口,不就是我于佛法的修行低于你么?听着,我若想离开这里,一千一万个法子,谁也拦不住,我也有法子毁了你们的名,而成就我的名。我之所以不曾这样做,是看你这个和尚不至于无可救药,所以留下来指点你一二。”
“……”众人不语,槽点太多,完全不知道从何吐起!
明光默默扭头:……又开启蛇精病模式了,好丢脸。但看他们被姑娘打脸,又觉得痛快?
“你们说服那些人出家,无非是用那些佛经上讲厌了的道理,软化人心。但他们终究在尘世许多年,六根不净,凭你一段时间的教化,之前的痕迹又怎么可能全部抹杀?你们玩的这些招式,都是我许多年前便不玩儿了的。本姑娘这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成功的策反。”唐姑娘说话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因都被她话中的狂妄自大给镇住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说不当和尚了,很简单,我只是告诉他们,如果还俗,就许一人一千黄金。当和尚,有这么多好处吗?”
之后,众人跟唐辞出去,见那几个被唐辞说动不做和尚的人,围观了一场唐辞口中“成功的策反”。唐辞所展现的妖言惑众的能力,之后很多年,都给桃园寺留下了阴影。
唐辞直接冷笑,“傻逼!一千黄金,我是发明黄金的么?这样的谎言都能信,我深深为你们的智商担忧。想重新回到我这里来拿银子,我看着像蠢货吗?一千黄金,哈,你们的脸有这么大?我不过跟你们玩个游戏,你们这么投入,真是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几个人当即怒视唐辞,要不是明光一直站在唐辞身后,这些人扑上来咬死唐辞的可能都有了。
一个个对着唐辞怒骂:“谁稀罕回来?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我们的主子!”“我们也不过跟你开玩笑,你太瞧得起自己了!”“贫僧已入佛门,早已不眷恋尘世……”
唐辞一声冷笑,侧身看向自己身后的一干和尚,秀气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向他们摇一摇,暗示:第二次策反成功了哦。
然后,唐辞方才面对下人时的刻薄嘴脸一转,变成一个温柔和气的姑娘。她蹲下来,亲切地跟他们交谈,告诉他们自己之前所说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她泪盈于睫,和众人回忆以前做主仆时的日子,说自己没想到自己这样不成功,连让人留下的心都做不到,她真是一个失败的姑娘。她说着说着,泪水滚滚而落,全无作伪之态。下人面有犹疑之色,唐辞顺势而攻,从他们口中套出他们的个人艰难处,唐辞泣不成声,连说是自己不好……到最后,几个下人跟姑娘抱头痛哭。
唐辞却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擦去面上泪水,回头向目瞪口呆的和尚们得意一笑,伸出三指:三次策反成功了哦。
明光怔怔看着唐辞,方才那一瞬,他好像看到以前的姑娘又回来了,化身真善美,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夸她。她战战兢兢地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活得很累,和他距离那么远。那一瞬,明光心有怅然慌乱。他该期待什么样的她呢?
但那终究是假的,下一刻,唐辞的嘴脸又变成了刻薄。她羞辱着众人,蔑视着众人……她用她拉仇恨妥妥的方式,再次把人逼到了对立面。这一次,几个下人面色铁青,甚至不再跟唐辞说话,起身告退。
唐辞转身,笑得漂亮,“完美的策反,哈!还需要我继续演示吗?我随时可以哦。”
“你……你!”天问方丈被唐辞给气着,这姑娘资质是很好,但行事太过飘忽、不受控制。他看她一片赤诚之心,想和她论佛,结果她完全不把佛心当回事。
唐辞冷眼看天问方丈,上前扶住老和尚的手,星火在眼中闪烁,“你说我是神佛转世,说我生来就该入佛门……你既信我是神佛转世,就臣服我,跪拜我,供奉我!我的意愿就是你的意愿,我的渴望就是你的渴望,我的追求就是你的追求!做不到的话,凭什么留我?”
她眼中光芒渐盛,疯狂无比。在这种强烈的气场下,每个人都不寒而栗。风吹起唐辞的发丝衣带,她似飘然欲仙,“神佛转世,入我佛门?好啊!我不信佛,却有佛心,你来拜我么!”
☆、第22章 我们来生孩子吧
远方日落,万道红光。
少女负手站在众僧前,她绝色姿容盖上肃穆神色,让人无端生出仰慕之意。
她是仁爱的,慈悲的,干净的。同时,她又是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