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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经过竹猗轩附近的时候,若谖看见不远处的芙蓉树林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于是扭头对琥珀说:“你先回慧兰苑,要娘亲不要等我用晚膳了,我去燕姨娘那里瞧瞧。”
琥珀嗯了一声,叮嘱道:“小姐可要尽快回来。”便离开了。
若谖忙往芙蓉树林里跑,刚才那个人影依稀好像子辰。
然而树林里只有落英缤纷,若谖心里怅然若失。
她呆立了一会儿,准备转身离去,一缕琴音从猗竹轩飘了出来,将她绊住。
那琴音袅袅悠悠,犹如倾城美人满腹心事无处诉般,将人惆怅勾起,况在这寂静无人的暮色四合之中,更添无限悲怨。
一阵狂风肆虐,将满树娇花吹散,在空中纷扬,仿若佳人飘零,不知何处是归宿。
若谖眼眶一热,堕下泪来,心里但觉凄凉寂寞,轻移莲步,缓缓向竹猗轩走去。
竹猗轩的院门是敞开的,院里种着千百根湘妃翠竹迎风飒飒,只用像框那么一框,便是最美的一幅画了。
燕倚梦一身蜜合色禙子,配了一条葱黄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穿在她身上不仅不显落魄反而雅致至极,一头如绸缎般的乌发奢华的直披而下,桀骜不驯地张扬在风中,如谪仙般出尘绝艳。
听到脚步声,她抬眼看了若谖一眼,自若谖周岁时被老夫人禁止两人见面之后,再也没像今儿这样单独离得这么近过,燕倚梦的眸光却只淡淡地扫过她肃然的容颜,仿佛自己设了个结界,将红尘隔离在结界外,而她,跟她的琴声相依,她垂下美眸,将视线凝在琴上。
蝶舞挑帘出了门,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碗,一眼看见若谖,又惊又喜,冲她无声地笑了笑,复又进去拿了个厚厚的竹席包着的软垫垫在石头上,示意她坐下,自己走到燕倚梦身边静静侍立。
燕倚梦将纤指在琴上一划而过,声如裂帛,仿若美人诀别,一曲终了,三个人仍是默默,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隔了会子,燕倚梦才像从琴曲中醒来,站起身来,走到若谖的身旁将她一双娇嫩的小手捧起,放在胸口,笑意抵进眼底,温柔道:“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吃晚饭了没?”
那样从容的举止,仿佛根本不存在她不许接近若谖的禁令。
若谖本待听完琴曲就离开,免得连累她,可见她这般模样却是不舍得走了,答道:“还没呢。”
蝶舞在一旁忧怨讥讽道:“小姐还知道吃饭二字呀,奴婢以为小姐已修成仙体,不食人间烟火呢!”语气忽然变得忧急:“现病着还这样遭踏身子,三天不吃两天不喝的!”
若谖这时才惊觉燕倚梦脸色白的可怕,眼睛带些朦胧的倦意,关切地问道:“姨娘哪里不舒服?”
燕倚梦携了她往屋里走去,笑道:“休听她胡说!”
蝶舞抢前一步,替二人打起帘子:“我哪有胡说!大夫都说这肺痨的病根算是种下了!”
大热的天,屋里生着无烟的板炭炉子煎着药,一股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若谖却觉心里一凉。
两人到里间坐下,里间屋子窗户全开,窗外绿竹掩映,又兼凉风阵阵,倒也舒适。
若谖正色道:“肺痨可不是闹着玩的,姨娘不能不放在心上。”
“没事,我哪有那么矜贵!”说话间,燕倚梦已是咳得玉面通红,便是旁人看着都难受。
蝶舞正好走进来,闻言将眼一翻:“若论矜贵,这个方府谁能矜贵了小姐去!”神态之间颇有不平之色。
燕倚梦将秀眉一蹙,严厉道:“前尘往事休要再提!有客在此,还不奉茶!”
蝶舞怏怏转身,泡了茶来。
若谖接过饮了一口,度其形容气色,燕倚梦的肺病应是经年旧病,只能慢治,于是开口道:“肺痨三分治七分养,只要控制住病情也不是什么大病,每日里将百合、银耳配着金丝枣、蜂蜜、川贝熬了汤喝比吃药还强一些。再者,夏天时,将咱们园子里熟透的枇杷多吃一些,也可缓解咳嗽的,不过像姨娘这般不爱惜身体,便是神仙也束手无策。”
燕倚梦咳了一阵,娇喘着笑道:“谖儿懂得可真多。”
☆、第五十五章 马脚
若谖忽然悟到自己不过九岁,关心则乱,居然露了马脚,她将小小的身子往燕倚梦怀里一钻,嗲声道:“人家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可干,所以看医书打发时间。”
燕倚梦温柔地婆娑着她的秀发道:“多看书总是不错的,以色侍君,不过隔夜,以才侍君,才能长久。”
蝶舞从罐子里倒了一碗药双手递给燕倚梦,打趣道:“谖小姐才多大,你跟她说这些!”
燕倚梦接过药来,嗔道:“你懂个什么!”
若谖抬头看着燕倚梦,岔开话题道:“姨娘的古琴弹的真好!”
燕倚梦小口小口的喝着药,苦笑道:“我曾经靠卖琴艺为生,当然弹的好,不然早饿死在长安街上。”
“我想跟姨娘学琴。”若缓软软糯糯地请求道。
燕倚梦讶然瞪圆了眼|晴:“老夫人没请人教你琴棋书画?”
“有,但是西席教得不好,弹出的琴曲嘶哑难听,哪像姨娘琴艺这般高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若谖娇俏地拍着马屁。
燕倚梦将空碗交与蝶舞,疼爱的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道:“好大的胆子,敢在背后说西席的坏话,没听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
若谖不屑地嗤了一声道:“他当我爹,我亲爹答应吗?”
燕倚梦被逗笑了:“小调皮!”
“你答不答应嘛!”若谖搂住她的脖子撒娇地问。
“答应!答应!便是看在你深谙琴艺的份上我也得答应。”燕倚梦将她揽在怀里摇晃着,扭头吩咐蝶舞:“将我做好的雪梨酥端上来给咱们谖儿尝尝。”
若谖从她怀里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会做糕点?”
燕倚梦含笑点头。
蝶舞取了雪梨酥放在若谖身前的几上,插嘴道:“我们姨娘不光会做糕点,便是菜肴也是极美味的,谖小姐若不嫌弃,今儿就在这里用了晚膳吧。”
若谖猛点头,不解地问道:“姨娘会这些作什么?”
“傻孩子。”燕倚梦戳了一下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不然你老爹会老往我这里跑?”
若谖正将一块雪梨酥放进嘴里,雪梨酥甘甜清香,入口即化,口感极好,她却吃出了些许苦涩,怎么古往今天都是女人想千方百计抓住男人的心?男人只是心安理得的享受女人的温柔与好么?
难道自古以来便是痴情女子薄情郎?
她兴致缺缺地放下手里的雪梨酥,蓦然发现蝶舞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讪讪问道:“蝶舞姐姐怎么这样看我?”
蝶舞虽与燕倚梦一样,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却仍保持着率直的个性:“我怎么越看就越觉得小姐和我们姨娘长的很像呢?”
“是吗?”若谖扭头看燕倚梦,她也瞪大了眼看着她。
蝶舞拿了面铜镜来:“你们自己瞧。”
两人将脸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不禁失笑道:“果真有几分像!”
蝶舞见若谖不大肯吃雪梨酥,以为她嫌干口,自去用滚水和着蜂蜜和牛奶兑了两碗茯苓霜端了来,一碗给了燕倚梦,一碗给了若谖,笑着说道:“这茯苓霜还是你母亲送给我们姨娘的。”
若谖用小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心想,母亲真是大善人,府里谁她都关心。
她想起一件事来,想问又觉得不妥,犹犹豫豫的。
燕倚梦看在眼里,柔柔的笑着道:“谖儿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我和你母亲是一样的疼你。”
若谖听了觉得格外亲切,方才问道:“谖儿想问问,昨儿姨娘怎么会碰到华太医?”
燕倚梦眼里闪过一丝尴尬,顿了顿,才说:“是你母亲说你中暑了,我想着去看看你,在路上碰到了华太医,我只问了问你的病情,谁知又被温姨娘看到……”
怎么又是这么巧?
若谖正在发愣,琥珀和红梅找上门来。
琥珀一进门就抱怨道:“跟小姐说了要快点回去,小姐竟还在这里,夫人还等着小姐一起用晚膳呢。”
若谖只得告辞:“下次再吃姨娘做的菜吧。”
蝶舞见留不住,忙端了李子来:“小姐,这还是你叫人送来的,拿两个路上吃。”然后,又塞了红梅和琥珀每人几个。
若谖心头一凛,忙紧张地问蝶舞:“刚才我和姨娘喝的茯苓霜里是不是有蜂蜜?”
蝶舞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是呀。”
若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燕倚梦才送到嘴边的李子一掌打掉,背部已是湿冷一片,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
众人都被她的举动惊呆,全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她。
若谖定了定神解释道:“李子与蜂蜜、雀肉相克,同食如食砒霜!”
蝶舞变了脸色,后怕道:“幸亏谖小姐在此,不然酿了大祸,老爷想着我们姨娘近段日子身体不好,吩咐厨房每晚给姨娘炖两只乳鸽,还好姨娘还没来的及吃李子,不然连乳鸽也不能吃了。”
怎么这么多巧合?若谖心跳更乱了,暗自在袖子里握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
燕倚梦只有一瞬的慌乱,就恢复到淡然的模样,笑着起身送若谖她们到院门口。
走出很远,若谖回头,看见暮色里燕倚梦单薄的身影还倚门翘望着她。
若谖回到慧兰苑,许夫人果然还等着她一起用晚膳。
若谖东奔西跑了几个小时,又是长身体的年龄,肚子早就饿瘪了,也就没有平时那么挑食了,吃什么都香。
许夫人一面吃,一面疼爱地看着她,不经意地问道:“你燕姨娘还好吗?”
若谖顿了顿,有些不开心地答道:“她生病了。”
许夫人放下筷子叹气道:“你燕姨娘性子太要强,如果开始得了病就看大夫,病不至于拖到这种地步,既然已经耽误了,若是爱惜保养,咱们这种吃得起人参的人家,也不算什么……她这样不仅伤的是自己,也辜负了你父亲对她的一片痴情,命厨房天天用当归炖鸽子她吃。”
若谖仰着小脸表功道:“娘亲,今天我可救了燕姨娘一命。”
“哦?”许夫人好笑又意外地问,“你怎么救的呀?”
“燕姨娘和我刚喝完兑了蜂蜜的茯苓霜,蝶舞拿李子我们吃,今儿祖母特地嘱咐我吃了李子就不能再吃蜂蜜和雀肉了,我忙告诉姨娘,姨娘就没吃李子了,娘亲,你说我算不算燕姨娘的救命恩人?”
若谖说完,认真地盯着许夫人的眼睛。
☆、第五十六章疑点
许夫人惊叫道:“哎呀!老夫人也和我说过这些,我只顾着叫你送李子,却把这个茬竟忘了,幸亏我们谖儿,不然我就是一死也难辞其咎!”
若谖仔细辩了又辩,娘亲的神色极为自然,看不出任何伪装,心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用完晚膳,许夫人命人取了古琴来,笑着道:“今晚我可是要听我们谖儿弹琴,看有长进了没。”
红梅将琴在若谖面前放好,她纤纤素指轻拢慢惗抹复挑,未成曲调先有情。
一曲终了,许夫人赞叹不已,将若谖搂在怀里摩娑:“果然弹的好听。”
几个丫鬟也笑叹道:“便是仙乐也不过如此。”
若谖以手刮脸取笑道:“你们这几个姐姐,拍起马屁来可是连脸都不顾了。”
许夫人和丫鬟们齐道:“是真的好听。”
若谖道:“若是你们听了燕姨娘弹琴,便觉我的琴声难入耳了。”
许夫人讶异:“你什么时候听她弹琴了?”
若谖便将经过说与她听。
许夫人浅浅的笑着,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你怎么能跟你燕姨娘比,她没进咱们方府前可是靠琴艺谋生,比不得你是候门千金,”
许夫人惋惜叹口气道:“可叹红颜命薄,沦落风尘中。”
若谖抬眼看她,她还是一脸慈柔微笑的样子,并未有什么不对。
可若谖听着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总觉得娘亲的话无端端的把她和燕姨娘的身份拉开成云泥之别。
许夫人见她半晌不言语,柔声问道:“小脑瓜子在想什么呢?”
若谖不甘反驳道:“既然燕姨娘出身风尘,为何蝶舞姐姐说她的身份比我们都高贵?”
“蝶舞这么说?”许夫人微蹙着眉,将信将疑。
“嗯!”若谖迎上她的目光,许夫人眉眼弯弯慈爱的看着她,若谖反而没了最初的锐气,莫名羞愧的移开了视线,靠在许夫人怀里撒娇道:“娘亲,我想跟燕姨娘学琴。”
许夫人发愁道:“你祖母不喜欢你燕姨娘,又怎会让你跟她学琴?”
若谖有些失望的嘤咛了一声,从许夫人怀里坐起,准备告辞回荣禧堂。
许夫人眼睛一亮,笑着对她说:“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若谖惊喜地问。
“你燕姨娘字写的好,可以教你书法,这个……你祖母应该不会反对,你可以借着学书法的机会和你燕姨娘学琴。”
晚上若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发生在燕倚梦身上的种种。
与华太医的两次相遇,貌似偶遇,却更像是娘亲的刻意安排。
还有今天,娘亲先是送茯苓霜给燕倚梦,接着又让自己给她送李子,并且她知道燕倚梦每天晚膳要吃乳鸽,更可疑的是,她一再叮嘱只要丫头把李子送去,今天要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进了竹猗轩,后果只怕难以想象。
若谖不寒而栗,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娘亲,倒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有着慈悲心肠的许夫人,还是笑里藏刀的许夫人?
但若说娘亲对燕倚梦藏奸却又怎么都说不通,她如果想对付燕倚梦机会多的是,甚至不用她自己出手,只用在一旁冷眼看着老夫人折磨燕倚梦就行了,可娘亲却偏偏一次次护着她。
若谖越想越头痛不已,干脆把这个一时想不明白的问题甩在一旁,现在当务之急是洗清子辰的冤屈,顺便揭露凝烟这个贱人的真面目。
唉,不知子辰现在怎么样,千万不要饿肚子……
方府里睡不着的还有慧兰苑的许夫人,白天雨荷的话言犹在耳,荷塘里有水鬼?
莫非……是兰香阴魂不散,缠上谖儿复仇来了?
竹猗轩里,蝶舞轻声唤着支着下巴望着烛火发呆的燕倚梦:“小姐,不早了,就寢吧。”
燕倚梦应了一声,一个小丫头忙端着一盆温水半蹲在她面前。
蝶舞上前将她的手镯戒指一应取下,又将一大块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赏护严,再拿了洗脸的细棉布帕子来,燕倚梦接过,洗了脸和手,小丫头端着盆退了出去。
燕倚梦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蝶舞瞥了一眼菱花镜里的燕倚梦,颜色依旧好看,只不过如明珠蒙尘,有一些晦暗,她的眼神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
蝶舞将她头上的钗环一样一样的取下,道:“今儿这事姨娘说是巧合呢,还是夫人有意安排?”
燕倚梦嗤笑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蝶舞闻言,替她梳头的手滞了滞,脸上显出怒容来:“若是这样,夫人太歹毒了!只不知她为什么要置姨娘于死地!”
燕倚梦淡淡道:“在后宅,女人争斗自然是为了争风吃醋。”
蝶舞愤懑道:“夫人人前慈眉善目,贤良淑德,哪里看的出是这等毒妇!”
燕倚梦嘴角微微勾起:“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她眼里流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