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默默凝视他,这个从未留心注意过的孩子。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曾欢喜过,疼爱过,只是……后来有了均儿。均儿天生患有心疾,那时她想及相师之言……难免渐渐疏离了他。
风息也沉静地注视她,这个恨他入骨的母亲。自那夜宫变后,她的样子就在脑海里逐渐模糊。再回扶兰,只看到她恶毒的目光和盛气凌人的神色……
此刻,褪去盛装的她,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妇人。憔悴、苍老,眼底是心若死灰的孤独与寂寞。
心湖泛起了涟漪。他这次来,本是要处置了她的。可是,这一刻,却忽而有些心软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可怜女子。命运掌控在别人手中,她被迫嫁给父皇,眼看着心爱的男子日日在眼前,却还要强颜欢笑,看着他娶了旁的女子。
经年累月的精神折磨,她的心里早被扭曲。可叹父皇一生的痴情,尽付流水,没能打动她半分。
沉默中,太后淡淡开口:“皇上打算如此处置哀家?一杯毒酒还是三尺白绫?”
闻言,风息收敛神思,目光微微一瞬,母后这是心若死灰,一心求死?
长卷的睫毛在他玉容上落下淡淡的阴影,他澄澈的嗓音轻道:“母后的人生,还很长。”
“你不杀我?”太后似有些意外,转而凄凉一笑:“无心之人,生亦死,死亦死。有何区别?朝臣不都在暗中上书于皇上,让处置哀家这老太婆么?这次,哀家难得心软,为你着想一回,不想你却不领情,呵呵!”
“母后想死?”
太后微仰脸,晶莹的泪花在眼底打转:“你父皇死了,十四皇叔死了……就连均儿,也都离我而去。哀家想报仇,又非你对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风息目光不动:“到如今,母后还认为是我害死均儿么?”
“难道不是?”太后反问,声音凄厉。
“不是。”风息轻声说,“害他的罪魁祸首,是母后。当年,均儿无意中偷听到你与十四皇叔的谈话。知道自己并非父皇亲子,而是你与皇叔……故而心脏病发作……”
“不!”太后厉声打断他,颤抖的手指着他,“你说谎!分明是你设计将他害死!当年,哀家分明看着你拿针往均儿身上扎,你是凶手!你恨哀家当年逃命将你抛弃,一直都在恨,所以你想方设法夺走哀家的一切。为的就是让哀家痛不欲生!”
面对她的指责,风息脸上波澜不兴。对于母爱,他早就不奢求。只是——“母后你别再自欺欺人。当年若非你极力阻挠,延误了均儿的救治,均儿他不会有事。”
“不是的,不是的……哀家没有害均儿,都是你,是你害死他!”太后不断摇头,惊痛的神色,却已说明了一切。这么多年,每每想起那一幕,她就懊悔不已。若是当时她哪怕多信任皇上一分,均儿也不会死……悔恨的泪水滚滚滑落。
风息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淡声道:“其实,均儿并没有死。”
闻言,太后神色一滞,“你说什么?”
风息目光亮如宝钻:“均儿他并没有死。当年他尚有一线生机。但无论是我的医术还是太医院都无人能救。我的朋友将他带走了,说是数年之后,必定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均儿。”
太后怔了好一会,蓦然扑向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快说,均儿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风息静默,太后蓦然跪下,泪流满面:“皇上,哀家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和你的父皇。算是哀家求你……告诉我,均儿的下落……”
“母后!”风息轻震,垂眸看她,心如被刀子搅动:“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说着,强行将她扶了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她都始终不肯唤一声他的名。风息微仰头,轻轻闭了闭眼,玉石般的脸上,唯有淡淡的冷华。
“他在蜀山。”
“蜀山?”太后止了泪,怔然的脸上蓦然涌上一股狂喜,“均儿他果然在那里?!”那么说,均儿定是还活着。她握紧了拳头,高兴地不知怎么是好。
蜀山,传说中的仙山。听说那里住的都是得道成仙的高人。均儿若有仙人医治,定是平安无事。
只是“你怎么会有蜀山的朋友?”太后转瞬却又怀疑起来,要知道传说中蜀山飘渺难寻,多少前去寻找的人都无功而返。
“这个,母后不必理会。”风息不再看她,声音如死水,面容却似枝头的梅花雪,清幽芬芳却冰冷彻骨。
“该说的话已说,儿臣也该告退了。”
“……”太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衣萧疏,寂寞如山,张扬的墨发都沾染了冬日的萧瑟。不禁有些恍惚起来,当年皇上的背影也是这般的美如画卷……原来,也是寂寞如斯。她却从未看透过。
一丝歉疚,浮上心头。
夕阳余晖下,层层宫阙,晕染着轻暖的色泽。
云意仰望九重宫阙,伫立片刻,轻轻叹息了声,才大步走入宫门。面对皇宫,她没有过去排斥与惶惑。只因,风息在这里给了她最美好的回忆。她本想过两天再与风息道别回大禹,只是,她没想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刚才接到密信,华殇出事了!
说的秘密会见别国细作,密谋叛国。被发现后,还武力反抗朝廷,强行救走奸细,之后又鼓动奔雷军,与朝廷的军队镇南军发生武力冲突。如今竟被扣上通敌叛乱之罪,被押解回京受审。
此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联想到宝湘之前的威胁,云意心急如焚。密信中所言并不详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非但华殇,就连奔雷军也被牵扯其中……宝湘端的好算计。牵制她,又趁机剪除太子羽翼。
脑子里千头万绪,只顾低头走路的云意不想一头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安神香的气息,瞬间安抚了她的浮躁。
“风息。”她头也不抬,顺势搂住他的腰,深深吸了口气,似想将他的味道深深刻在心底。
“云云,我都知道了。”玉白的手指温柔地轻抚她的头顶,温柔的嗓音轻轻落在耳际,“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云意抬头,“不。你身为扶兰皇,有太多事情要做。我不希望再冒出一个伪帝。”那样的事,经历一次就够了。风息身为王者,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已为自己牺牲太多。
风息默然,她眼中的坚决毫无转圜余地。她心意已决……虽然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留下她。但是他不会这么做。
他不是百里嚣。不会将她藏起来,如同私有物那般对待。在他眼中,她是九天凤凰,浴火重生,只为翱翔。他要做的,就是成为那棵可供她栖息的千年梧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090 师父,前尘旧事
云意骑着快马星夜兼程,一路飞奔回京。
连府邸都不及回,便一路冲入皇宫。一身煞气,满目寒霜,一路畅行无阻。
昨夜刚下了场大雪,皇宫内处处可见皑皑白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御花园里,云意驻足,只见菩提树下,少年正静坐焚香,嫩黄的衣袍,满地的碎玉乱琼,衬得他眉目清澈,肌肤剔透,此情此景,足可入画。
察觉到有人,少年头也不抬,“朕说过,不许打扰朕。朕要为老师——呃?”银红的衣摆映入眼帘,李沧遗愕然抬起头,一张绝艳的脸已渐渐压了下来,芙蓉春江,美艳慑人,足可颠倒众生。、
心跳漏了一拍,李沧遗张口结舌,“老、老师!”转瞬却又蓦然用力抱住云意的大腿,语无伦次:“老师,太好了。我还以为……他们都说你被人杀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平安无事,会回来的……”
“皇上。”云意淡淡将他推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墨瞳深深,如渊如海,“华殇呢?”
李沧遗愣了下,颇为失落地垂下脑袋:“老师……怎么就不先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云意扯了下嘴角,仰头盯着头顶茂盛的树冠,碧绿的叶子,满树秀丽,“这就是弄梅镇那棵传承了上千年的菩提树吧。听说,陛下为了将此数移植宫中,动用了羽林卫,屠杀了镇上所有的居民。”
李沧遗僵住,目光闪躲,呐呐不成言:“我、朕……那是……都怪那些贱民,为了区区一颗树,竟敢公然侮辱朝廷辱骂于朕……宝公公说过,朕乃天下之主,大禹国的一切都属于朕。无论朕要什么,都理所应当。胆敢不给,必杀无赦。”
云意挑眉,贱民?杀无赦?这都是宝湘交给他的东西么?忽而有些怀念最初相遇时,那个羞涩内敛的美少年。才离京月余,一切就都满目全非了么?
久等不见她反应,李沧遗忐忑地抬眼,几乎不敢看她的眼,“老师,我做错了吗?”
云意深深睨了他一眼:“宝公公说的没错,大禹国的一切都是你的。但是,臣想奉劝皇上一句,这世间,总有些人和事,是例外。”
宝湘打的什么主意,她多少能猜到。将李沧遗从羞涩少年变成令人畏惧憎恶的暴君。只有这样,他才能牢牢掌控李沧遗。毕竟,一个没有根基又不得民心的君主,想要稳坐九五之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宝湘究竟有多大势力,目前连她也不大清楚。若非篡改遗诏拥立李沧遗上位,她还不知道,原来镇南镇北两路大军都是他的势力。
她的冷淡疏离,让李沧遗很不安,“师父,别生气。以后我再不做那样的事了。”他轻扯她衣袖,麋鹿般的眼眸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云意淡然一笑:“臣不生气,也没那资格生皇上的气。臣此来,只想问一句,华殇在哪里?”按照所得消息,华殇早在两天前被押入京中。
子幽等人,秘密刺探过,均无所获。待在地牢的,不是华殇。
那么,华殇究竟藏在何处,怕只有李沧遗知道。她希望,这只是宝湘主导的阴谋,李沧遗……希望别让她太失望。
“哦。”李沧遗嘟着嘴,满脸不高兴,“他们说四皇叔暗通北韩奸细,图谋不轨。被人撞破,他不但不配合捉拿奸细,反倒还杀死了不少大禹国的将士。”
“华殇私通北韩,可能么?他若要图谋不轨,当初就不会拒绝皇子位。而且,臣说句诛心的话,这锦绣江山,若他要,臣拼尽一切,也会为他夺取。皇上忘记宫变那夜的事了?”
云意神色疏淡,语气铿锵,利如刀锋,隐约透出一股霸气。
她如此大逆不道,李沧遗竟也没生气,他颔首颇为赞同:“老师说的,甚是有理。若是四皇叔想要这皇位,凭老师的本事,自是能为他争取。只是——”
他抓住她的衣袖,眼眸清澈,如水如镜,“他的确与北韩之人私会。将士们言道,四皇叔称那人为师父。而那人,是北韩的逍遥王。”
顿了顿,又补了句:“而且,朕问过四皇叔,他的确为了救那人,杀了大禹将士。因为,那人是他师父!”
云意心神猛然一震:华殇的师父?北韩的逍遥王,她在大燕时曾听人提过。据说个性放浪不羁,本是被封为太子。奈何,册封那日,竟公然抗旨,只说要做个逍遥闲散王。竟挂冠而去从此杳如黄鹤。从此世人称其为逍遥王。
难道逍遥王就是养育华殇最后又弃之不理的师父?
“我要见他。”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华殇,好过自己胡思乱想。
“这——”李沧遗犹疑,她目光一寒:“怎么?皇上想要秘密处置了本相的人?”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沧遗摆手否认,赶紧澄清,“我这就带老师去见四皇叔。”
“慢着!”两人才迈开脚步,蓦然听得一声低喝。
谁来找死?云意回头,只见穿着青金色蟒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来,下颌微仰,神色倨傲,仿佛高不可攀。
李沧遗目光缩了缩,垂低着脑袋上前:“五爷爷。”
五爷爷?云意打量那人,浓黑长眉,鹰钩鼻,薄唇,下颌留了长须,长相颇有些刻薄,这又是哪里冒出的爷爷?皇帝在位时,这些兄弟也大气也不敢出来喘个,如今皇帝一死,欺李沧遗年幼李沧遗年幼,又跑出来充长辈的派头?
“嗯。”被称为爷爷的李晟矜持地点了下头,旋即目光转落云意身上,“想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左相大人了。见到本王,竟也不懂得礼数。”
云意压根看他不顺眼,语气之间也丝毫没有恭敬之意,“恕本相眼拙,愣是没认出您是哪位王。”脑子里搜寻了番,才隐约记起皇帝为数不多的几个兄弟。有个排行五的,叫李晟,封平王。
“你——”平王欲怒,然想到什么,神色一转,露出阴森森的一笑:“呵呵,左相大人不认得本王不要紧,只要认得宝千岁就行。宝公公让本王替他问候左相大人一句。”
宝湘?云意眸光一凝,心头几分沉重。这厮竟还没死?还道这些平日默默无闻的老家伙怎么出来蹦跶,原来是自以为靠上了靠山。
“呵,宝公公他该问候的是阎王而非本相!”既没出面,想是身上的毒还没解。
平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原云意竟连宝湘也不惧?要知道,宝千岁之名,只要提及,朝中谁敢不买账?
云意懒得与他扯淡,当即拉着李沧遗道:“本相与皇上还有要事相商,平王若无要事,请自便。”
“慢着!”平王抬手一阻,阴测测地笑睨着李沧遗,“皇上难道忘记了宝公公的交代?”
李沧遗瑟缩了下,似是畏惧至极,然下一刻却挺起胸膛,挡在云意跟前,“公公的话,朕都牢记着。只是,左相乃是朕的老师,尊师重道,五爷爷难道不懂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的话,朕也不得不听。何况,四皇叔本就是老师的人,老师怎么就见不得!”
平日里畏畏缩缩对自己静若寒蝉的小皇帝也敢公然反抗自己,平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鼻子:“好啊。皇上这是翅膀硬了,只知尊师却不知敬老。我这个五爷爷的帐不买也就算了,竟连悉心栽培你的宝公公的话也不放眼里。”
云意则目露笑意,一掌拍开平王的手,傲然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手指着皇上?宝公公本是奴才,自当为主子效力。哪里还有奴才要挟主子的道理?尔等要清楚,在大禹国,皇上才是一切的主宰。”
“老师说的好!”李沧遗拍手称快,歪着脑袋冲平王吐了吐舌头,笑眯眯道:“在大禹,朕才是主宰。这话,宝公公也说过!”
这小鬼!云意转头嗔了他一眼。刚才还缩头乌龟似的小心翼翼,怎么这会子倒像是仗着她的势……也胡作非为起来。嗯,不过她喜欢!
“你、你们——哼!”平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末了,一甩衣袖,阴测测笑道:“左相大人,别高兴太早。本王这还有惊喜等着你!”
“来人,将人给带上来!”击掌之后,便见两名护卫倒拖着一名女子近来。
女子被随手丢弃在地,身后所经过之处画出长长的血痕。雪白血红,强烈对比,触目惊心。
女子长发覆面,身上薄薄的单衣破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外翻的伤口,遍布浑身,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意面沉如水,虽看不清女子脸面,然却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心陡然沉了沉。
平王斜眉一笑,施施然走到女子身边,猛然一拽女子的长发,强迫她抬起脸来:“好巧不巧,本王刚才恰好抓了个胆敢冒充左相大人的女子。”
红璧!云意面上不动声色,袖子下却紧紧握拳。
遍体鳞伤的女子,唯有一张脸,完好无损。显然,是特意留着给她分辨,好狠狠挫她一挫!
“这女子也恁大胆了,竟敢冒充大名鼎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