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已经垂垂老矣,一张老脸就像是老菜帮子一样,皱巴巴的,他有生之年就想看到小主子和娘娘能够和好,现在殿下拉下脸皮来了,娘娘总不能再冷着脸了吧。
都是至亲骨肉,何苦来哉。
珍妃杜如卉翻书的手一顿,这么多年了,她都快忘记那个孩子了,唯一记得的,只有他像野狼一般的眼神,和那个男人一样,让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孩子。
“让他回去吧。”杜如卉只停顿了片刻,又将眼神放到眼前的书册上,似乎那个儿子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的娘娘啊,你也别倔了,大皇子没皇上疼也就算了,连你这个做亲娘的也这么对他,大皇子该多苦啊,这些年,没爹没娘的,宫里哪一个皇子不比他过得好。”
老太监一看她淡淡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小殿下实在是太可怜了,摊上了这么个亲娘。
杜如卉淡淡一笑,他手上有那些东西在,怎么会难过。
老太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会想到现在还在门口等着的大皇子,鼓起了胆子,一把将珍妃手上的书册夺走。
“娘娘,你就听老奴的话,见见大皇子吧。”
老太监的脸上满是希冀,珍妃沉默了半响,这些年,也就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偌大的贞华殿,走的走,散的散,唯独这个老公公一直对她忠心耿耿。
“你把人带进来吧。”
僵持了片刻,她还是退步了。
“诶,老奴这就把殿下带进来。”老太监喜笑颜开,咧着嘴,露出一口豁牙,笑眯眯地跑到殿门口,一点都看不出来平日里一步走三步喘的样子。
霍衍站在贞华殿门口,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没想到,还是回来了,自嘲一笑,为了珠珠,这些又算的了什么。
“殿下,你快进来吧,娘娘知道你来看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虽然面上对你冷冰冰的,可是心里还是记挂着你这个儿子的。”
老太监絮絮叨叨地替杜如卉说着好话,想缓解一下他们母子之间的矛盾。
霍衍对此嗤之以鼻,那个没有心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想她,对她来说,自己这个儿子,只是耻辱吧。
一路沉默着,只有老太监一人兴致高昂。
“娘娘,殿下到了。”老太监将人带进房,珍妃坐在椅榻上,丝毫没有起身的一丝。霍衍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同样没有开口的意向。
老太监看看霍衍又看看珍妃,咳嗽一声:“我去给殿下砌壶茶来,上等的铁观音,娘娘知道殿下爱喝,自个儿一点都没舍得动,一直给殿下留着呐。”
说完替他们关上门,没他这个外人在,母子俩更好说话。回到侧殿,放铁观音的茶盒早就积了灰,他打开茶盒一看,里面的茶叶早就受了潮,这些年,贞华殿的份例一直被苛待,宫里的好东西都是珍妃还得宠时留下的,这么些年,那些茶叶早就坏了。
老太监没办法,只能将所有的茶盒打开,看看还有没有完好的茶叶。
这厢,珍妃和霍衍静静的坐在房中。
杜如卉一直盯着眼前的书册,压根没有抬头看过霍衍一眼。
“我要成亲了。”
霍衍一开口,杜如卉的眼皮忍不住一跳,她还以为,自己这个儿子会一辈子孤孤单单的过去,没想到,她居然会听到他说要成亲了。
“是哪家的姑娘。”她终于将眼神从书册上移开,难得的将目光放在霍衍身上。
十几年了,这个孩子也变成大人了,杜如卉的眼神放空,她也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吧。。。。。。
这十几年,她告诫自己,不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不能靠近那个孩子,可是十月怀胎的骨肉,哪里能真正的放下,所谓的冷漠,只是欺骗自己的武器罢了。
杜如卉回过神,眼神中的缅怀散去,又恢复成刚刚冷漠的样子。
霍衍嗤笑一声,他刚刚居然还有了一丝期待,真是学不乖,他有珠珠一个就够了,以后,他们会生一堆孩子,他会是个好父亲,珠珠会是好母亲,他没有得到的,他的孩子会全部拥有。
“是吏部尚书傅传嗣的女儿,这辈子,我只要她一个女人。”
霍衍一脸坚定,杜如卉似乎想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男人也是那样坚定的跟她承诺的,结果呐。。。。。。
呵,霍家的男人,都是不能信的。
“他不会让你娶傅家的女儿的。”杜如卉沉默了半响,这些年她一直被关在深宫中,不代表她的耳朵也聋了,活到现在,出了那个男人的维护,她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
“傅家的权势太大,又和卢家结了亲家。”照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他不会拱手将这一股势力交到衍儿的手里的。
他有那么多疼爱的儿子,哪里还记得这个不得圣心的皇子呐。
“我知道。”若不是知道这一点,他怎么会来找她呐。
深深地看了珍妃一眼:“我知道,你能帮我。”捏紧了拳头,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那个女人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怎么可能会帮他。
只是,为了珠珠,他还是想试一次,他有千百种办法让正德帝不得不为两人赐婚,可惜那些办法可能都会伤到珠珠,他不想伤害珠珠,只能来求这个女人。
谁让,她是那个男人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女人呐。
杜如卉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霍衍没有再开口,氛围有些寂静。
果然——
霍衍站起身,看样子只能想别的办法了,正要离开时。
“我帮你最后一次,就当是了结我们这辈子的母子情分。”杜如卉叫住了他,说的话却有些绝情。
了结母子情分,哈哈哈。。。。。
霍衍艰难的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杜如卉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仿佛她刚刚说的话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好——”霍衍微薄的嘴唇吐出一个字,转身离开。
“殿下,殿下——”老太监泡完茶,看到的就是霍衍远去的身影。急的放下茶壶就要去追。
“不用去了——”杜如卉拦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窗户旁。从今天起,这个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明明是该开心的,但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酸涩,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看着湿湿地手指,她居然流泪了,从那件事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了吧。
走了也好,无悲无喜,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这四方天地,了此余生。
“娘娘。”老太监跺了跺脚,“算了算了,我也不管你们了。”他这个老头子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就看着两母子作去吧,等哪天来不及了,就知道后悔了。
“你去把库房那个红灯笼拿出来,挂到院墙上,添点喜气。”
不年不节的,拿灯笼做什么?老太监有些猜不透他家娘娘的想法,不过娘娘难得有了这个兴致,开开心心地去库房找灯笼,也忘记了念叨。
杜如卉慢步回房,这算是她这个做娘的,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
“陛下,贞华殿挂起了红灯笼。”
一直暗中守在贞华殿的暗卫飞快来到锦乾宫像正德帝汇报。
“什么!”
正德帝腾地站了起来,快步迈下龙座,几步下台阶,抓紧来人的双肩,面上一阵狂喜。
“你说的是真的。”
十多年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81章 恩怨往事
“已经过去十九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已经老了。”
正德帝贪婪的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甚至想过狠下心让她消失,这样他就不会再去纠结过去的种种恩怨。
可是所有的坚持在杜如卉命人挂上红灯笼的那一刻崩溃瓦解。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或许,他当初的决定就是错的。
杜如卉看着眼前的男人;去年的那一场大病或许真的严重伤害到他的根本,记忆中那个棱角分明的脸庞。现在已经增添了几抹皱纹,灰白的头发;略微发福的体型,就跟普通的老头子一样;再也没有当年让她心动、心痛、心碎的感觉了。
一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纠结都可以放下了,或许这么多年;她所缅怀的;一直放不下的都是记忆中,那个最初的少年,以及那一份最初的爱恋罢了。
“衍儿今年也已经二十有三了,至今身边还没有王妃,这次选秀,我想给他指个名门闺秀。”杜如卉看着他,语气淡漠地说道。
正德帝脸上激动的神情一僵,回想起暗卫禀报,今天霍衍进宫见过她,不禁心中有些怀疑,原本的深情渐渐被戒备所代替。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他的语气有些冷淡,原以为她是跟他服软了,没想到居然是为了那个小子。
“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这个做父皇的不管,只能让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妃来管管了。”杜如卉并没有因为他的语气有所变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亲生骨肉。”正德帝嗤笑一声,对此嗤之以鼻。霍衍和那个男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存在就是她背叛他的证据。
杜如卉紧咬下唇,脸上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变化,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暴起:“这么多年,你还是怀疑我,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杜如卉的质问让正德帝的呼吸一窒,面色也有些难看,他能容忍这件事已经是万般无奈了,为何她还要挑破这层窗户纸,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唯独霍衍的存在,像是肉中钉,骨中刺,他一看见他就会想起自己最爱的女人对他的背叛。
杜如卉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的话,即使心里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执念,心中还是有些钝痛,她前半生的付出仿佛就像一场笑话。
害死了爱她的男人,冷落自己的亲生骨肉,结果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
杜如卉想起那个记忆中恣意张扬的男人,那个男人死前的诅咒一一应验了,她所亏欠他的终究是要还给他的。
“你在想谁,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你是我的女人,这么多年你要躲在贞华殿中我也认了,但是我决不许你的心里还给那个男人留有一丝位置,你是我的,只属于我。”
正德帝看她悲伤缅怀的模样,整个人像发了疯一样,将杜如卉搂进怀里,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
“曾经发生的我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我已经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我会把霍衍当做自己的亲骨肉,除了皇位,他要什么我都给他。”
“卉儿,别折磨我,也别折磨你自己了。”正德帝几乎放下了作为皇帝的尊严,恳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冷漠,除了冷漠还有就是厌恶。
正德帝放开桎梏她的双手,捂着眼退后了几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都已经原谅她的不贞了,甚至为了她,他连霍衍那个野种都忍下来了,为什么她还要用那种眼神看他。
“不贞——哈哈哈哈——”
杜如卉先是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疯了一般。
正德帝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靠近却又有些胆怯。
杜如卉笑够了,渐渐停了下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看上了傅家的女儿,我要让她做衍儿的王妃。”
“着不可能。”正德帝想也不想地就拒绝。傅家的几个男人是他重用的人才,而且傅家的大儿子和卢家结亲,又有了兵权上的助力,他怎么可能将如此得力的岳家送到霍衍的手上。
“这是他跟你提出来了。”正德帝的眼神略有探究,这几年,他一直安排安慰监视肃亲王府,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小动作,。对他的监视也有所放松,没想到这时候他给他来这么一出,看样子他对皇位绝不是没有想法的。
他可以宠爱她,但是一切都基于不损害皇权的基础上。
“是我逼他的,这么多年我都纵容了他,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的年纪不小了,身边必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他,傅家的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估计只有她那种样貌,才能让衍儿收心。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吧。”
杜如卉知道正德帝心里的想法,虽然她的这番说辞他并不一定会全信,好歹会多一份机会。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衍儿手上的升龙卫。”光凭他对她的那一丝感情还不够,必须要有足够的诱饵。
正德帝面目一凛,她怎么知道升龙卫的存在!
大庆皇族有两支地下势力,一是每一任皇帝代代相传的暗卫,那是只有继位的皇帝才知道的势力,先帝登基后,觉得光有暗卫还不够,另外组织的一个比暗卫更高一等的组织,也就是刚刚杜如卉口中的升龙卫。
升龙卫的所有成员,都是暗卫中极优秀者,先皇所有的秘密只有升龙卫知道,暗卫的实力反倒被削弱,当今正德帝继位后,只从先帝手里得到暗卫,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还有升龙卫的存在,是在整理先帝遗物中推敲出来的。
那支隐秘的升龙卫只有可能被先帝交到了他那个好皇弟手里,正德帝的心仿佛被蚂蚁噬咬,从来,父皇眼里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们这些做兄弟的,一直都是他的影子,可惜那个蠢货,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连皇位都不要,反倒让他占了便宜。
先皇可能怕他的好儿子被人暗害,临死还不忘给他留下这么个好东西,可惜啊,他还是死在了他最爱的女人手里。
“你知道升龙卫在哪里。”
也是,他的好皇弟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还有那个野种,可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怎么可能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他们。这更加让他坚信了自己的想法,霍衍绝对不可能是他的骨肉。
“升龙卫一直在我手上。”
杜如卉缓缓开口道,正德帝没想到他一直苦苦在霍衍身边寻觅的升龙卫,原来一直在自己的后宫中,这么多年,他一直找错了方向,怪不得埋在肃王府的暗卫一直找不到消息。
这么说来,霍衍手里其实也没什么势力,不需要他忌惮。
“我的一辈子已经毁在了这后宫中,我只希望衍儿一生平平安安,子孙满堂。”
杜如卉从怀里掏出一个铁质令牌,正德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手上的令牌,他找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终于到了他的手上。
正德帝迫不及待地从她手里拿走那个令牌,那一阵激动的心情过去后,深深地看了杜如卉一眼:“我答应你,只要他不渴求他不该得的东西,这辈子我保证他平平安安。”
这段话,几乎算是许诺了,杜如卉知道只要不干涉到皇位,他说的话还是有保证的。
“既然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就离开吧,这辈子,我们就别再见了。”
杜如卉觉得今天的一面,终于将她十几年的情丝斩断,从今以后,她还是当年的那个杜如卉,她的余生就用来赎罪吧。
那个纵马而来的少年,那个被她辜负的少年,杜如卉闭上眼,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紧紧关闭的房门,将两颗心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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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卉回到自己的房间,掀开床铺,打开拔步床的暗层,拿出一张依然泛黄的画纸,画上之人居然和霍衍有八分相似。
杜如卉的手从画纸上轻轻拂过。
“衍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每当看见他我就仿佛看见了你。”杜如卉苦笑一声:“明明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却不敢多看他一眼,你说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