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圆同样往火光之处看了一眼,而后收回了目光,认真地为陆安珩将外衣穿好;温声道:“既然起风了;阿爹便要将衣物穿好;暖暖身子;免得着凉了。身子骨最重要。”
陆安珩一怔,低声叹道:“是啊,你说得对,身子骨最重要。”
只可惜;天底下最应当拥有健康身子的两个人,一个已经离去,一个即将离去。
即便陆安珩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在生老病死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渺小。陆安珩都忍不住想,若有是自己大限将至的那一刻,等待自己的,是彻底的消亡,还是另一个奇遇。
小汤圆见陆安珩一言不发,眉宇间似有万千忧虑,忍不住开口道:“阿爹,您近来清减了许多。即便公事繁忙,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外面凉,您就先回屋歇着吧,阿娘也很担心您。”
陆安珩的眼神动了动,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小汤圆见状,不由低声笑道:“放心吧,阿娘已经让我劝回屋去了。不过您现在这个样子,阿娘怕是也睡不着觉。看在阿娘的份儿上,您就回去歇歇吧。”
陆安珩忽而开口问小汤圆:“你可知,现在走水的地方,到底是谁府上?”
小汤圆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红光,而后开口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应当是永王和平王两位王爷的王府。先帝曾将他们圈禁在府中,两家本就是邻居,想来是下人一时失手,不小心打翻了火折子,这才闹出了这样一场大火。唉,这一回,也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
陆安珩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小汤圆一眼,猛然反问道:“下人一时失手?”
小汤圆温和地直视陆安珩的双眼,再次点头道:“想来便是如此。”
陆安珩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种滋味。当初将小汤圆扔给姜锦修教养时,陆安珩确实是想着小汤圆能学到姜锦修对于朝政大事那闻一知十的本事,如今小汤圆身上明显已经烙上了姜锦修的印记后,陆安珩却又不知该骄傲还是该失落。
小汤圆也从当年的那个软糯可爱的团子长成了风姿如玉的少年。这个孩子,面容继承了陆安珩与姜德音的优点,风采照人尤胜陆安珩当年。即便陆安珩平时嘴上极为嫌弃他,内心却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这个少年也没有辜负陆安珩的期盼,一路披荆斩棘,与一众强大的对手较量中,同样也成了最为优秀的那一个。
陆安珩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得意。这小子,既有自己的柔软心肠,又有姜锦修的睿智通达,他日成就,必然不弱于自己。
有什么能比看到儿女争气更让做父母的心满意足呢?
陆安珩欣慰不已,忽而生出了考验之心,接着问小汤圆:“那你说,除了下人照顾不周的理由外,还有什么?”
小汤圆冷漠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低声道:“或许……还有人在暗中指使。”
“暗中指使之人是谁?”
“陛下说是谁,那就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陆安珩几乎以为在面前的人是姜锦修。同样漫不经心的神情,眉宇间相似的桀骜之色,小汤圆身上那种独属于天才的傲气与张扬之意,在这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第一次毫不掩饰的展示在了陆安珩面前。
陆安珩心下百感交集,说不出自己是何滋味。
小汤圆见状,连忙收敛了自己的张扬,又恢复成了原本那样风度翩翩的样子,上前搭了陆安珩的手臂,轻声道:“等到明日,一切皆有定论。阿爹无需为此费心,早点歇着才是。”
陆安珩点头,在小汤圆的陪同下进了屋,而后温声对小汤圆道:“你也早点歇着吧。”
即便陆安珩心中早有准备,正朔帝会给王爷失火之事找个替罪羊。等到第二天早朝看到替罪羊人选后,陆安珩还是被正朔帝的大手笔给惊呆了。
这可是正朔帝的亲儿子啊,他竟然能狠下这个心?
地上跪着的正是二皇子,正朔帝这回的手段极其强硬,根本没给大臣们掐架的时间,也没管自己找的理由够不够稳妥,直接宣布道:“这个逆子,竟然胆敢谋害永王和平王,虽是一片孝心,朕也容不得他!否则的话,朕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当即便有大臣不解地问道:“不知陛下所说的,二皇子一片孝心,与谋害两位王爷有何关联?”
正朔帝叹了口气,沉声道:“事已至此,朕也无需瞒着你们。朕当初责罚老五老六等人,是因为他们不知受了何人蒙骗,竟是借着他们的人手,在朕的吃食中下了毒。”
太极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怒道:“这可是谋逆之罪!”
正朔帝摇头道:“朕不过只用了一点,中毒并不深,调养了些许时日便大好了。只是宫人死无对证,朕亦无法确定到底是何人下的手,只能圈了老五他们。倒是没成想,让这个畜生知道了此事,也不知到底是谁在他面前编排了些什么胡话,竟是让他认为这是永王和平王动的手。结果便有了昨夜的那场大火。”
这个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陆安珩表面上是信了的。
不仅如此,他还跟着一大帮文武官员为二皇子求了情。
然而正朔帝显然没打算放过二皇子,同样将二皇子圈禁了起来。
二皇子一直面色木然地跪在殿内,听到正朔帝对自己的处置后,二皇子的脸上顿时满是嘲讽之色,忍不住看了最前面的齐琛一眼,嗤笑道:“父皇您想为太子铺路,直接寻个其他的由头斩了我便是。又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谋害皇叔?对,是我做的。因为我和皇叔一样,明明我们样样都不比太子差,就因为这个可笑的名分,就得永远被你们压着,永世不得翻身,凭什么?您不喜欢皇叔他们,所以我帮您解决了他们,太子敢这么干吗?父皇,这回,您满意了吗?”
正朔帝眼中泪光一闪,却还是狠下心来,大声喊道:“来人,将这逆子拖出去,永世不得出皇子府!”
二皇子疯狂大笑,嘲讽地看着正朔帝,又看向了面带不忍的齐琛,冷声道:“你以为你赢了?真可笑。除了身份压我一头外,你还有别的地方赢过我吗?”
齐琛沉默不语,看向二皇子的眼中却带了悲色。
正朔帝也没留着二皇子,直接让人将他押了出去。二皇子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正朔帝一眼,忽而开口道:“父皇,儿臣有罪,任凭父皇处罚。只是儿臣的孩子无辜,还请父皇和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陆安珩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齐琛一眼。
二皇子回去后便服毒自尽了,正朔帝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身子再也撑不住,彻底病倒了。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齐琛除了给正朔帝侍疾外,还要分出心来忧心一下朝政之事,眼瞅着就瘦了一圈。
只可惜齐琛的孝心也不管用,正朔帝早已是强弩之末,二皇子的死,便是最后压垮他的一块巨石。强撑了一个月后,陆安珩再次听到了宫中传来的九声钟响。
哭灵,新帝即位……
一桩桩事情忙下来,陆安珩都险些病倒。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齐琛忽而将陆安珩宣进了宫。
御书房内,齐琛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天子十二旒冕,背对着御书房的门,正看着面前那副大齐疆域图。
听到陆安珩进门的声音,齐琛四下看了看,挥手示意屋内的太监宫女通通退下,只留下了陆安珩一人在屋中。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后,齐琛忽而看向陆安珩,露出了小时候才有的茫然之色,轻声道:“夫子,我有点害怕。”
陆安珩怔住了。
齐琛也没想陆安珩会回答自己,只是想找陆安珩来说说话,在陆安珩面前放松一下而已。
见陆安珩没开口,齐琛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着开口道:“江山社稷,万千百姓的安危都压在我身上。夫子,我怕我做得不好,辜负了皇祖父和父皇的精心栽培。”
第238章 谈心
看着齐琛脸上茫然的神情;陆安珩顿时有些心疼。
眼前这个帝王,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后世,也就大学毕业两三年;刚踏入社会不久。
然而齐琛已经要背负着这万里江山的兴亡。即便这年头平均寿命不如后世;二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已经足够能撑起整个家业了。
只是对于帝王而言;齐琛的年纪;实在是年轻得过分了。
许是齐琛一直以来给陆安珩的印象都是极为靠谱的;如今乍一在陆安珩面前流露出这样无助的样子;陆安珩真是心疼坏了,连忙上前拍了拍齐琛的肩,温声道:“你是他们选出来的帝王,还有满朝文武为你排忧解难,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现在朝政慢慢稳定了下来,以后,你会带领着我们;为大齐百姓创造出一个衣食无忧的盛世。”
齐琛下意识地看了陆安珩一眼;苦笑道:“我原本也以为我能做到的。皇祖父;父皇;他们都对我寄予厚望。我从年幼时便知晓自己身负重任,为此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我顺利坐上了太极殿上的龙椅,却发现;那个位置,远远没有我当时想得那么舒服。明明所有人都要跪在我的脚下,明明我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我却还是心有不安。”
陆安珩叹了口气,知道齐琛这是压力太大,又无法对任何说,自己今天就当个耐心的听众便成。
齐琛见四下无人,想着也无需维护自己帝王的威仪,直接揪着陆安珩的衣袖往下一拽,拖着陆安珩一同坐在了御书房的地面上。
陆安珩顿时黑线,一脸无语地看着齐琛。
齐琛的眼中却泛出了些许神采,而后闭着眼睛长叹口气,久久没有开口。
陆安珩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了他身边,良久,齐琛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却如同冰锥一般刺骨:“夫子,你相信,之前永王府和平王府的大火,是二弟做的吗?”
陆安珩心下一惊,见齐琛一脸平静,双眼紧闭,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陆安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齐琛却自嘲一笑:“想来满朝文武,没一个信的吧?”
陆安珩想要伸手摸摸齐琛的头,却被他头上尊贵威严的帝王冕给挡了手,只能转了个方向摸了摸齐琛的后颈,而后低声道:“先帝说是他做的,那就是他做的,我们全都信。”
齐琛猛地睁眼,眼角微红,摇头道:“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包括二弟自己。若不是我无能,让父皇觉得我压不住二弟,也无需亲自动手毁了他。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父皇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陆安珩也只能叹息一声了。这事儿委实都赶到一块儿去了。说实话,要是姜阁老没有去世,正朔帝之前也不会下狠心要二皇子的命,好歹姜阁老能收拾得了其他不安分的皇子。
只可惜姜阁老先行离去,本就让正朔帝心怀不安。他自己受了弟弟的暗害,好歹儿子们都已长成,孙辈也有好几个。
若是齐琛不幸同他一样,着了弟弟们的道中了毒,那大齐怕是迎来一场浩劫。
齐琛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受了别人的暗害自然会还回去。到时候皇室操戈,内政不稳,即便最后齐琛赢了,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
而齐琛的嫡长子齐煦,还不到五岁。
主少国疑,乱国之兆。
正朔帝虽然不若元德帝那般雄才伟略,这一点还是想得到的。不然的话,又何必狠心亲手解决了二皇子呢?
只是齐琛看不开,正朔帝的死,或多或少都与此有关,齐琛与正朔帝的感情素来极好,为此耿耿于怀也正常。
其实陆安珩想想也替正朔帝累得慌,儿子不成器,做父亲的心塞,太争气了,野心也跟着膨胀了,正朔帝同样也不痛快。
谁让皇位只有一张呢?
陆安珩心下叹息,一手拍着齐琛的背,就如同安慰一个正在哭泣的婴儿一般,柔声道:“先帝既然一力保护你,就证明,你是他最看重的儿子。还有你皇祖父,当年也没少在你身上费心思。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将大齐的江山管好,教导出一个如你一般优秀的继承人,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想来先帝他们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为你感到骄傲。”
齐琛点头,轻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就是心里闷得慌。二弟,他那天其实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所以才会自尽。我身下的这张皇位,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皇叔,二弟,或许日后还有我的儿子……”
陆安珩面露不忍之色,却还是硬下了心肠,将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齐琛给敲醒,冷声道:“你们生下来便是皇子,身份尊贵,吃穿用度俱是顶尖的,万千百姓皆是你们的子民,仰仗你们的一言一行生存。我曾经教过你,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太极殿上那张龙椅,已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你坐上去了,就得担上这世间最重的责任。”
说完,陆安珩伸手轻轻地将齐琛拽了起来,走到方才齐琛看着的那幅疆域图面前,右手食指在上面的山脉河流上一一划过,认真地盯着齐琛的眼睛问道:“这些都是大齐的疆土,是你的先祖们耗尽毕生心血治理的江山。你现在这样沉迷于悲伤之中,帝王之路,从来都是一条孤独的荆棘路。从你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喜怒都无法轻易对人言。”
齐琛点头,忽而轻笑着感叹道:“若是能一直长不大该多好。现在想想,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候,竟然是当初跟着夫子玩耍之时。那时候,皇祖父尚在,父皇……还有二弟都在,东宫上下和睦。到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了。”
陆安珩见齐琛这副伤怀过去的模样,心下也不好受,却不好让齐琛的情绪一直这么低落,故作轻松地开口道:“那当然了,我当初对你们多好啊,带着你们到处玩,给你们做玩具,还帮你们在太傅那儿打掩护。你说,我这样好的夫子,到哪儿找?你们跟着我,能不高兴吗?”
齐琛不由轻笑出声,似是想起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童真时日,眉宇间的忧思散了不少。含笑看着陆安珩,齐琛顺嘴接了一句:“是啊,你这样的夫子太难找了,所以你还是继续带着我的孩子玩吧!”
陆安珩回了齐琛一个大白眼,哼哼唧唧地开口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齐琛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许,又与陆安珩聊了许久儿时的回忆。直到腹中传来抗议之声,陆安珩和齐琛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讨论。
这一天,陆安珩的午膳,是陪着齐琛一起用的。
等到陆安珩离去之时,齐琛忽而叫住了他,迟疑地问道:“夫子,你觉得,我能成为像皇祖父那样雄才伟略的明君吗?”
陆安珩毫不迟疑地点头,认真地看着齐琛的双眼,坚定地答道:“在我心里,你比高祖更厉害。高祖当年未能达成的心愿,在你的手中,一定能实现。”
海晏河清,国富民强,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当年元德帝还未真正看到这样的盛世,陆安珩却坚信,这一天,终将在齐琛的统治到来。
齐琛显然也明白了陆安珩的意思,脸上的神情逐渐坚定了起来,用力地对着陆安珩点了点头。
陆安珩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意,缓缓朝着齐琛跪了下去,恭敬道:“微臣告退。”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陆安珩心里也觉得自己与齐琛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当年自己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齐琛也是天真烂漫的肥团子一只,倒是没想到,当日的少年与幼童,竟会有如此深的羁绊,互相见证了对方的成长。
从师生,到君臣,二十载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