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的佛学成就多在律宗,不是很熟。”
唐施笑笑:“只是浅薄看了看,我也不是很懂,多看故事和漂亮话罢了。”
“比如?”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祁白严点点头:“写得好。”
“他圆寂前几月写了此悟,好似一切看开,圆寂前却说‘悲欣交集’,又透着对往事深深的眷念,后人看此,真是唏嘘怅然。”
祁白严看着她:“人活着,就有看开的理由;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唐施一呆。这可以算她最近听过最漂亮的话了。
“知道苏曼殊吗?”
唐施点点头。苏曼殊和弘一法师都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僧人,都是情才兼备的文人。她好像突然懂了祁白严接下来要说什么。
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一切有情。”
“一切有情。”
两个人都是喃语,低低的声音合在一起,莫名有一种缠绵的味道。
一时静谧。
祁白严开口:“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苏曼殊多情,李叔同慈悲,各有造化。”
一生痴癫风流,笑红尘,戏俗世,端的是一个游戏人间的无情僧,圆寂时却说:“一切有情。”
亦怀着对此世界浓浓的热爱。
唐施怅然。
“走吧。”祁白严打断她的思绪,“用饭。”
两个人在寺里用饭,虽然不是和僧人们一起,大鱼大肉依旧是不好的,连着几天,两个人都是素斋。唐施对此没有意见,她平日里就是多素少肉的,而看祁白严用饭时的状态,也是吃惯了素斋的。
唐施习惯性往食厅走,却被祁白严叫住了。
“今天出去吃。”
“嗯?”
祁白严没答话,唐施只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出了寺庙,下了山,来到白岩古镇上。
晚上八点多,游人如织,接踵摩肩。唐施看着很是头疼——这么多人!她根本无法想象挤在人群中的祁白严。
这个人,是信仰,是神祇,温和沉默,毫无尘世气息。
处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唐施紧紧跟着他,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真的好多人。为什么要下山吃?
唐施的声音太小,祁白严没有听到,脚步未停。
唐施只好继续跟着。
走了一截闹市,祁白严带着人右转,进了一条弄堂。弄堂逼仄、潮湿、古旧,弄堂两边的房子,土墙木梁,瓦片深黑。处处透着苍老的味道。走了三四户人家,有一老者在门前剥菜,一边剥一边朝这边看。
祁白严叫道:“魏叔。”
老者连忙放下东西,眯眼道:“祁先生?”
“是我。”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来晚了,你们睡了吗?”
魏叔站起来,忙将二人引进屋里,“没有没有!你说要过来,老婆子忙着炖汤,你不过来,她才不睡呢!”冲灶房喊道,“老婆子,祁先生来了!”
“哎!”里面应了一声,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笑眯眯的老人走出来,“祁先生到了啊。不慌不慌,你们坐着,鸡汤马上炖好,你们快坐着吃饭。”
祁白严点点头,往一边侧了一步,把唐施引出来:“这是唐老师,寒假帮着我做法定寺的一些工作。”
“唐老师好。”
“唐老师好。”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人,魏叔魏婶儿对这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敬畏。
“这是魏叔、魏婶儿。”
“魏叔好,魏婶儿好。”
“好好好……”魏婶儿看起来高兴极了,“唐老师快坐,快坐,我去端鸡汤。”说着擦着手往灶房去了。
魏叔陪着祁白严唐施坐下。
祁白严和魏叔寒暄,唐施就坐在一旁听。虽然插不上一句话,但唐施听得很认真。
唐施和祁白严之间,一直都是有距离的,两个人即便共处一室,也多是沉默以对。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交集,也没有过去,自然没什么话好讲。
但现在,祁白严把她带到这里来。这里,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即便这生活暂时和她没什么关系。
但是至少,她看到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了解的开始。
唐施不愿错过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魏婶儿端出鸡汤,首先给唐施盛了一碗,一边盛一边说:“自家老母鸡,粮食喂的,鲜得很,唐老师多吃啊!”
唐施接过,笑着道谢。鸡汤新鲜出炉,滚烫,唐施一勺汤晾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进嘴。
鲜香醇浓,人间美味。是记忆里小时候外婆家的味道。
四人一桌,魏叔和祁白严说着话,魏婶儿拉着唐施问话,期间一直给唐施夹菜,唐施不好拒绝,一一吃了,饱得很。
饭后,朴实的农家人端出一盘艳澄澄的橙子。唐施已经八分饱,按往常习惯,早就停手,但盛情难却,只好又吃了一瓣橙子。
非常好吃。新鲜多汁,甜如冰糖,橙香沁人。
魏婶儿看她喜欢,又递过来一瓣,笑眯眯:“好吃吧?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唐施说不出拒绝的话,接过来拿着,打算过一会儿再吃。她对这样朴实的人,怕说一句“不吃了”都让人伤心。
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五指干净修长,不惹尘埃,不由分说拿过她手上橙子,对魏婶儿道:“魏婶儿,你别给她了。小姑娘爱美,一顿饭吃得够多了。”
唐施抿抿唇,看着他把橙子安静吃了,有点儿不自在——她才不是这样呢。
但她又知道,祁白严只是在给她解围。
魏婶儿拍拍她,嗔道:“你这小姑娘,不想吃了就不想吃了,勉强自己干嘛?”
唐施笑笑。
魏叔道:“既然唐老师喜欢,老婆子你给唐老师装点儿,让唐老师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唐施赶紧阻止,农家人大多靠卖的水果家禽赚点儿钱,一年就那么点儿,唐施丝毫不愿让他们心血白费。
魏婶儿不理她,径自往屋后去,边走边说:“您别客气!这东西又不值钱,山上还多着呢!”
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自觉的就向祁白严望去,有点儿求助的味道。
祁白严看着她,目光平静、幽深,有一股令人镇定的力量,他道:“不用紧张,自家人,不用客气。”又道,“魏叔家不靠这个赚钱,橙子大多自己吃。”
唐施这才坐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祁白严一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当魏婶儿把橙子拖出来时,唐施又紧张了!
用麻袋装的!一大袋!她根本提不回去!
农家人心眼厚实,唐施一边感动一边哭笑不得。
“这……”唐施硬着头皮道,“魏婶儿,太多了,我……”
“没事儿没事儿!”魏婶儿拖完一麻袋,不等唐施把话说完,又往里去了,“我给你和祁先生一人装了一袋,祁先生有车,到时候送你回去。”连后路都想好了。
祁白严拉拉她:“你不用管。”
魏叔在一旁笑道:“是呀是呀,唐老师您不用管她!今天祁先生过来吃饭,老婆子高兴呢!这是她一点儿心意,您就收下吧!”
唐施只好又坐下。
走的时候,祁白严去取车,魏叔和魏婶儿把橙子搬去外面,唐施趁着这个时候,在水果盘下放了两百块钱。
☆、第〇五章 春风拥一吻,授命不得唇
祁白严送唐施回去。走到半路,有电话进来。祁白严接通了。
“嗯。”
“好,我会告诉她的。”
“我知道。”
“不用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祁白严看了唐施一眼。
唐施不明所以。
“嗯,好。”
“再见。”
挂了电话,祁白严没说什么,只是开车。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是万万不会说话的。一来打扰他开车,危险;二来,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三来,即便是有,她也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
车子驶到唐施住的地方楼下,二人上了楼,唐施打开门,看见家里的境况时,有些不自在道:“……楼上最近漏水。”
为了不洇坏沙发,唐施将所有沙发都变了位置,在漏水的地方放了桶,看过去狼狈又杂乱。客厅自然是不能坐了,但叫人去卧室里坐……唐施说不出口。
两个人有片刻就在那里站着。
好在祁白严并没有打算多留,他点点头,道:“早休息。”
“嗯。”
接下来的日子,祁白严一个星期总要带唐施去魏叔家两回,去的次数多了,唐施和魏叔魏婶儿也熟稔起来,也渐渐明白祁白严此举何意。她不禁哑然失笑——山上饮食清淡,祁白严是在改善她的伙食呢!
唐施某次委婉地表示可以不用这样,她能够接受素斋,并不觉得难吃。
祁白严却表示她太瘦了,小姑娘爱惜身材也应该有个度。弄得唐施哭笑不得。
这日祁白严在藏书阁书房中翻译佛经,唐施在外间看书。大门外匆匆而过几个小沙弥,细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
“带手机!带手机!”
“带了带了!”
“好神奇呀!佛祖显灵!”
“快点~快点,等会儿就没啦!”
一群人刚过,又一群人匆匆忙忙而过。唐施向外望去,花窗外天边发亮,天空昏黄,大雨前兆。唐施放下书,轻手轻脚上楼,将藏经阁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在关最西边的一扇窗户时,看见天空中有一朵云,比周围几朵云都要黄,形状奇异,与佛祖有五六分像。旁边钟楼上,挤满了拍照的小沙弥。唐施笑笑,关紧了窗户。
下楼去到书房,看见祁白严正在喝茶,唐施道:“刚刚佛祖显灵。”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月余相处下来,唐施面对祁白严已不如当初紧张,也渐渐摸清祁白严的性格——顶温和的一个人,眼界宽大,思虑精深,万物藏于心中,沉默镇定,不言则矣,言必有意。
唐施好奇道:“您不信?”
祁白严放下茶:“不信。”
“您不信佛?”
“不信。”
唐施倒是为这回答真心惊讶。
“学佛和信佛是两件事情。”祁白严给她沏了茶,端给她,唐施接过。
“学佛,对佛永持怀疑好奇之心;信佛,佛是信仰,怀疑好奇是业障,信佛的人,不必问为什么,不必解释佛是否真的存在,‘信’即存在。”
唐施喝茶,点点头,心中有些疑问,既然不信佛,当初又为什么学佛呢?道:“您不信佛,那佛在您眼里是什么?”
祁白严不答反问:“佛在你眼里是什么?”
唐施想了想:“宗教神话。”
祁白严笑了笑。
唐施看着他。
祁白严又问:“那关汉卿王实甫张可久诸人于你,又是什么?”
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元人第一。
王实甫,《西厢记》,天下夺魁。
张可久,元代散曲创作集大成者,清而且丽,华而不艳,不食人间烟火气。
都是元曲大家。
唐施的专业研究。
“有时是好友。”唐施道,“有时是对手。”日夜相处,必定生情;隔着时代,雾里看花,必多不解。
唐施突然明白过来。
佛之于祁白严,正如元曲之于她。唐施虽然还有问题没问,但也不必再问。一个把佛当作对手的人,问他为什么学佛倒显得可笑。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喝完茶,祁白严继续工作,唐施轻手轻脚下楼,又捡起之前的书,安静看起来。天空上的佛祖应是渐渐淡去了,旁边钟楼也不再喧闹,藏经阁里檀香混着茶香,一室静谧。
今日晚饭又是魏叔家。
才刚进门,轰隆一声惊雷,大雨倾盆。用过晚饭,大雨未停。
四个人在客堂说话。
老年人,说了过去说现在,说了现在,自然就想到未来。而老年人,又是那么地喜欢关注年轻人的婚姻状况。
魏婶儿是顶热情的一个人,问了唐施好多问题。在得知唐施还是单身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唐施一看,暗道不好。
果然——
“唐老师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还单身?”
“魏婶儿给你介绍一个?”
“绝对找一个好的!长相经济家庭没跑儿!”
看着魏婶儿笑眯眯期待的眼睛,唐施头疼得很:“魏婶儿,我不是很急。”
“怎么不急啦?都二十六啦,谈个恋爱两三年,二十□□,哟!得抓紧!”那认真严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一件国家大事,千钧一发那种。
这就是读书人和农家人的沟通障碍了。
唐施无法用两三句话告诉魏婶儿感情的事不是到了某个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出现,结婚也不是为了找个将就的人相伴过日子。但在魏婶儿眼里,结婚就是到了某个年龄必须完成的事,结婚的人,差不多也就得了。
唐施叹了一口气,只好道:“魏婶儿,我也不是不想找……”
“那就得了!”魏婶儿拍手道,“我给你好好想想!”
“好啦!”魏叔瞪了老婆子一眼,“瞎忙活什么呢!人家唐老师长得又好,家庭也不错,还是高知识分子,你能介绍的人,配得上?”
魏婶儿回瞪老头子一眼,嚷道:“我知道唐老师好!肯定找个能配得上的呀!”
“好好好,别的不说,我们就说学历这一项,谁配得上?”魏叔有些得意洋洋,“自己是个没文化的,你那些认识的,谁又是有文化的?”
魏婶儿心中想想,好像真没一个能配上唐老师学历的,博士呀,她一个在庄家地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去哪儿认识这么高学历的人?瞥眼看见魏叔得意的嗤笑,不服气,冲口道:“怎么就不认识啦?怎么就不认识啦?”转眼看到祁白严,兴奋道,“祁先生不就是嘛?博士配博士,配得很!”
唐施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魏婶儿本来是为了冲老头子,临时说了这话,一说出口,越想越觉得对,眼睛比刚才更亮了:“你看不是!”心中却转了两个弯,虽然觉得祁白严能配唐施,但祁白严往日里的形象一看就觉得不像会找人结婚的,再加上对他的尊敬,实在不敢再说两人般配的话,却也找到了突破口,“祁先生是博士,身边尽是读书人。让祁先生找几个好的,难道还找不出来?”
魏叔又瞪了魏婶儿一眼:“越说越离谱!你要给唐老师介绍对象就算了,现在还要拖祁先生下水,祁先生……”
“不要这样说。”祁白严摇摇头,看了唐施一眼,“俗言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使不得。”看了看外面,道,“雨停了一阵,小姑娘也该回去了。魏叔你们早休息。”说着就起身,唐施跟着起来。
魏婶儿一听有戏,送二人出弄堂,对祁白严道,“哎,祁先生若真是认识好的,就介绍给唐老师处处……”
祁白严侧了侧身,示意唐施先走。唐施处在这种境况里,也实在尴尬,快走两步,就和后面的人有了距离。
祁白严停下,示意魏婶儿别跟了,雨天路滑,夜里光线又暗,实在不敢让老人送出去,道:“魏婶儿,不拆啊。”又握了握魏婶儿的手,算是当心保重,跨步走了。
魏婶儿哎了两声,看着祁白严出了弄堂,转身回走。“不拆?拆什么?我没拆啊……还是说的‘不搀’,叫我当心?祁先生什么意思……哎,老头子……”
唐施在弄堂口等祁白严,祁白严出来后二人一起往外走。
往日里二人也不多话,也常常这般沉默。唐施有一阵子不觉得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