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雨晴哭笑不得:“你滚蛋吧。”
李保罗装死,把头往桌子上一磕:“人家不滚。反正,你得请客,否则天理难容天打雷劈……”
郑雨晴入职时,纸媒风光无限。都市报社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不停地增容扩版招兵买马,报纸发行和广告收入翻着跟头见风长。
广告科长屁股后头成天跟着一帮人求着要版面,像苍蝇叮狗屎一样轰都轰不走。连他上厕所都有人堵在外边敲门:“黄科,您啥时候给我们百大广告安排上版啊?我们的钱早转账啦!”
黄科长手一摸纸盒,怎么是空的?正无法脱困,隔壁从墙缝窸窸窣窣递进一摞手纸。是冰箱厂的广告员在献殷勤:“黄科,这星期三天的封面封底……您对我们厂长说的,一定要算数啊!”
厕所水箱轰隆一声响,黄科长拉门走出来,喜忧参半含嗔带怨:“拉个屎都不安生!我这便秘的毛病,报社得算我工伤!好了好了,你们放心吧,这周天天增版,广告全部摆平!”
候在走廊里吃包子的洗衣机厂办事员听到这话,叼着半只包子就冲进来了,面色慌乱地求:“黄科黄科!你还差我们家三个整版呢!”
黄科长劝他:“同志,江州不止我们一家报,你何必总盯我一个人呢?电视报啊晚报啊晨报啊,你们适当地也在他们家做做广告嘛!”
年终总结会的时候,黄科长故作沉重,一字一顿地自我批评:“我们报,广告业务量的,迅速增长,使得,我们的版面,发展速度,无法跟上,业务发展的脚步……”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睛扫一圈会场,对着大家解释:“我刚才这话的意思呢,就是请求领导继续扩版。我老黄在这里给大家立个保证,保证扩十个版我增十个版的广告,扩一百个版我增一百个版的广告!明年《都市报》的广告量,至少达到五个亿!”底下欢声雷动。
发行科长苦逼兮兮的,跟在广告科长的后面做总结。他是真的很沉重:“同志们啊,真的不能再扩版啦!我的发行员,背不动啊!一份报纸八十个版,你们回家去称一称,少讲也有三四斤重!如果碰上铜版纸,那就上五斤了。每个发行员最少送一百份报,加起来三四百斤的重量,压得自行车都推不动了……”发行科长对着广告科长使眼色。
广告科长大大咧咧地叉着腿坐着,大冬天的也整出一脸的油汗。他抹一把脸,财大气粗地问发行科长:“四百辆电动车,你够不够?”
发行科长伸出一个手指头:“再加一百辆?”
广告科长一拍桌子:“成交!五百辆车,不就置换几个版的广告嘛,下月到位。不过你要保证,我的重要客户每天必须第一时间看到报纸,我客户要求的投放地段和受众人群,每天在规定的时间内精准投放到位!”
隔三岔五的,财务科长的电话会打到各个部门:“速度啊,每个部抽一个人到我这里,领钱!”发钱的名头五花八门,卫生奖、节能奖、全勤奖……甚至有一次,全社职工集体领了一次计划生育奖。
李保罗对郑雨晴抖着五十块:“雨晴,这钱不对啊?”他跷着兰花指一张张抹平钞票:“你我两个正值青春年少,有个术语就是形容我们这类人的,叫什么……能繁期!”
郑雨晴翻他一眼:“注意你的措辞,母猪才叫能繁呢!人类那叫育龄!”
李保罗一点头:“对,咱俩是育龄,想生十个八个都是有能力的。但咱俩却一个孩子都没生。”
郑雨晴打断李保罗的话:“你别咱俩咱俩的,听得我别扭死了!”
李保罗从来也不会生郑雨晴的气,他改口:“你和我,能生却不生,这个计划生育奖,我们应该拿双份才对啊!他们都有家有口,凭什么跟我们一样拿五十?”
郑雨晴:“你一个未婚人士,报社还给你发计生奖金,已经不错了!”
李保罗听她这么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龇牙一笑:“释然了!”
滴滴答答领小钱,一个月加起来,也不算少。那个时候钱也禁用啊,猪排骨也不过三五块钱一斤嘛。所以,郑雨晴笑嘻嘻地拍出三十块,足可以请李保罗在报社门口的小饭馆里,像模像样地小撮一顿。
李保罗总是抹着油嘴,开心地说:“雨晴,咱俩小日子过得不错,你看看这顿,有鱼有虾!”
郑雨晴:“我真担心你这么吃下去,玉树临风的体形,早晚成残花败柳。你说说,咱们哪回出去采访你亏着嘴了?你跑政法口子,跟律师一样嘴都吃油了,吃了被告吃原告!”
李保罗反驳:“你跑经济口是不知道我们政法口的苦啊,上回采访碎尸案,我还对着一副腰子吃盒饭呢!警察叔叔都夸我勇敢。”
郑雨晴大笑:“经济口也不都是好的!前天去生物药厂采访,完事了人家送我两只死兔子!刚刚做完解剖,瞪着红通通的大眼睛,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药理实验,有没有毒……”
“这生物药厂可是国企啊,国企现在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效益再不好,送点什么不比死兔子强啊?”
郑雨晴叹惜:“想当初他们多红火啊!厂门口随时蹲着几辆大卡车,等着拉货。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不行就不行了!”
李保罗点点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我看最多也就十几二十年吧!放眼望去,干啥都不如干媒体!”
正说着话,张国辉带着一帮人也进饭店吃饭。郑雨晴抬头跟张国辉打招呼,李保罗却眼皮都不抬一下,酸话声音说得老大:“唉,记者也分等级和档次的。咱们这类人,虽然够不上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但还是怀揣新闻理想心存正义感,绝对不会乱用手中的话语权。可有的人就不行了!”他冲着张国辉的方向一努嘴:“毫无文人风骨,见着平头百姓,鼻孔朝天,见着领导,谄媚得腰都快断了。手里的相机成了他个人利益的转换器!”
郑雨晴吓得拿胳膊捣李保罗:“酒喝大了啊?”
李保罗做出哆嗦的样子:“哎哟我好怕怕啊!”
郑雨晴和李保罗的名字在《都市报》上是肩并肩膀挨膀出现的,郑雨晴的文字配李保罗的图片。经常见郑雨晴坐在李保罗的车后座上,拿手箍着李保罗的腰,脸架在李保罗的肩膀头子上,摩托车蹿出去老远了,笑声还撂在原地。有一次遇上车祸,情急之中李保罗为了保护郑雨晴,拿自己当缓冲垫,扑在郑雨晴的身下,结果李保罗当场断了胳膊,而郑雨晴毫发无伤。
两个人彼此说起话来又口无禁忌,天天打闹逗笑你招我一下我回你一下。报社里几乎人人都认为,这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的金童玉女,不出半年就能喝上二人的喜酒,噢不,可能直接就上满月酒!
所以,当大家接到郑雨晴的结婚请柬,发现新郎名字是吕方成时,都傻了。
李保罗倒心无芥蒂,还傻呵呵给郑雨晴当伴郎去。
第2章 状元的克星
郑雨晴和吕方成,那是战斗中结下的情谊,牢不可破。两人经过“沦陷区”三年、“国统区”四年和“解放区”两年的洗礼才正式步入主席台。
郑雨晴高中考进一所全国百强学校,开学典礼上代表新生讲话的就是吕方成。郑雨晴站在下面操场上听女同学们交头接耳,才知道吕方成是本校响当当的学霸。数学物理奥赛拿奖不说,担任本市小荧星合唱团的主唱,拿过本市与德国友好城市共同举办的油画展金奖,还是省少年组国际象棋冠军!最闪瞎人眼的经历是,一家民办高中出资十万,要拉吕方成入伙。害得百强学校的校长一个夏天恨不能吃住都蹲在吕方成家门口,最好找公安局把小子铐起来才能让他安心睡觉。
十万啊,十万!当年郑雨晴爹妈工资加一起,一个月也才三五百。郑雨晴百思不得其解,跟吕方成好上之后,问过几次:“这么多钱,你那单亲妈妈,硬是不动心?”吕方成一笑。
吕方成这一辈子跟郑雨晴开得最多的玩笑是:“你是我十万块钱买来的媳妇。”
郑雨晴从出生落地起就符合儒家文化“中庸之道”的审美,个头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既不是天才也不愚钝,她的成绩嘛,属于那种中不溜的学生。可她偏科得厉害,文科学得轻轻松松,什么演讲比赛辩论赛作文比赛,总能和吕方成拼一拼。可一遇到理科,基本是“无缘对面不相识”—不管她怎么下死力气去学,理科成绩都是班级里的垫底货。所以高二分科那年,郑雨晴有些惆怅。她坐在教室后方“高级娱乐VIP避暑区”,看着教室前方学霸位子上的吕方成,在心里跟他默默就此别过。
可是吕方成大咧咧在文理分科表上刷个“文”字,班主任抖着表格劝吕方成:“方成,虽然你文理兼修,但老师还是建议你学理。理科出来,天高地阔的,室内室外,高山流水任跑,当官也当得比文科大,不要自己把路走窄了。”
吕方成头一昂:“老师,咱学校出过理科状元,还差个文科状元吧?我给您补上!算是学生给母校的一份薄礼。”
班主任老师立马住嘴,大喜啊!逢人就夸吕方成有想法有抱负!虽然全校一千多的毕业生,但校长老师都憋着一股劲,一树枣子望他红,指着吕方成给学校争个大脸回来。
中学生的小爱情,朦胧美好,指东打西。他天天激怒郑雨晴,真看到郑雨晴伤心了,又暗自鼓励一下她,让她赢一局。他眼见着郑雨晴活得像一条在干涸陆地上张嘴的鱼一样焦躁,却从不表明心迹。
死吕方成,十八岁就像八十岁姜太公那样沉稳老练等鱼上钩。
直到这一天,窗户纸被吕方成捅破,郑雨晴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的心思和自己是一样的,原来两人之间的好感早如野草一般,扑啦啦蔓生了一地。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说:“希望同学们抓紧时间,取长补短。最后这两个月,大家最好结对子搭班子,共同过好人生最紧张的这一段日子。”
男女同学都睁大眼睛等吕方成挑选。吕方成却是不动。
同学们一个一个报结对子的名字,郑雨晴像筐里被拣剩下的菜一样,孤单单挂着。这个年纪的姑娘,最怕遴选,最怕孤单。
高飞很是仗义地冲老师喊:“我跟郑雨晴结对!我俩住得近!有问题能互相问!”
吕方成突然站起来说:“郑雨晴是我的。我和她早就说好了。”
全班同学听了都掩鼻嘿嘿笑。郑雨晴却差点泪奔。
她假装淡定,根本不去看吕方成一眼,好像真是他俩早已约定。
其实他们私下里经常互相帮助—不是互相,是单方。数学考试开始前,郑雨晴还缠绕在云山雾罩的数学题海中。吕方成看起来都等不及了,一把夺过郑雨晴正做的习题本子,歪头看一眼郑雨晴的草稿,手指头划两下说:“这里,公式用错了。”“这里,代下来的数字错了。”“这里,加一条辅助线。”说来也怪,彼此没有共同语言的定理公式,经吕方成轻轻点拨,如架桥一般顿时通畅。郑雨晴那一脑袋的糨糊,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路好像只有靠吕方成才能捋得清楚。
吕方成常仰天长叹:“郑雨晴啊,我终于明白那句话:上帝为你打开一扇门时,必给你关上一扇窗。你那扇逻辑思维的窗,不仅仅是关上了,还从外头钉上钉子了。”
郑雨晴的好处是,面对嘲弄,不急不躁,依然笑眯眯:“我为了配合你的表现欲,做了多大的牺牲啊,简直是自甘堕落。来,你再说两遍,巩固巩固你的好感觉!”
只是吕方成公开宣布和郑雨晴结对子,让班主任很犯难。他找吕方成:“你起什么哄呢?你要拿今年的文科状元,分不得半点心,你跟第二名王苏雅结对不是挺好吗?说不定一个状元,一个榜眼都在咱家。”
吕方成淡淡回一句:“我和她谈不来。”
一句“谈不来”把班主任的心都给烧了:“谈学习就是要旗鼓相当啊!你还想谈什么?我看要是只谈学习,你和郑雨晴才没有共同语言!”
吕方成依旧软抗:“老师,我就当帮助后进同学好了。她也没那么差吧?”
“那让她帮助高飞好了,这才叫帮助后进同学。”
吕方成回答:“老师,你要是让郑雨晴跟高飞结了对子,那才是影响我学习呢!”
班主任只好挑明:“吕方成,你们……不是借着学习谈恋爱吧?”
吕方成头一昂:“老师,你放心,谈不谈的,这状元都是我的。”
班主任给他噎得无话,只好找郑雨晴:“郑雨晴,你是个乖孩子,有问题可以问老师嘛。吕方成可是咱们的准状元,我不希望你耽误他的时间,拖了他的后腿。”
郑雨晴避重就轻,嬉皮笑脸:“老师,状元跟常人是不一样。吕方成还分前后腿啊?”
高考前一个月,高三生基本都在家里备战备荒,只有吕方成和郑雨晴,雷打不动日日到校。
那天,俩人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先是抽背历史,吕方成再辅导郑雨晴地理,直到繁星点点。他们嘻嘻哈哈跑到教学楼的底楼,楼道门早已经被上了锁。
郑雨晴把铁门晃得哐哐响:“锁上了,我们怎么出去呢?”
吕方成踮着脚伸长脖子,向着学校大门口那边望:“保安室肯定有人,咱喊他们过来开门吧?”他刚要大声叫人,郑雨晴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啦?!”
吕方成这才想到,学校上个月刚刚处分了两个早恋的学生。“抓到这种孤男寡女放学后不按时回家的,”校长在广播里声色俱厉,“一律直接开除!不商量!”班主任也打人情牌:“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你们在这关头,千万不要出岔子!已经谈上的,求求你们不要散伙!还没开始谈的,忍一个月出了考场你们到我家谈,我给你们做饭!我在这里拜托大家,不折腾啊!要以不变应万变,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迎高考!”
吕方成却大大咧咧:“你怕什么啊,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是学习,又不是恋爱!”
郑雨晴忧心忡忡:“这都晚上九点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吕方成调皮地问:“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郑雨晴急着分辩:“你胡说!谁心里有鬼?!”
吕方成嘿嘿笑:“那你着什么急呢?你看我,君子坦荡荡……保安!”
郑雨晴急了,再捂他嘴。吕方成伸出舌头舔了舔郑雨晴的手指。
郑雨晴一脸被恶心到的样子,“噫”了一声,赶紧把手指上的口水蹭在吕方成前襟上。吕方成“腾”地热血冲头,在郑雨晴抽手的一刹那紧紧攥住她的手。
郑雨晴抽两回没抽出来,脸一下红了,嘴里说着“讨厌”,脸别过去。
吕方成第一次和女孩子距离那么近!光洁的额头,弯弯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小巧玲珑的鼻子,因为窘迫而半咬着的嘴唇,还有年轻的脸庞上,那一层细密可爱的绒毛。夜色里,那层绒毛让郑雨晴的脸,更显柔和神秘……吕方成有一种冲动,想抱一抱眼前的姑娘,只是单纯地抱抱,让她与自己靠得更近一些,除此之外,别无奢求。可是,他还是忍住了,怕吓着她。他只是将自己的脸庞,轻轻地贴了贴郑雨晴的小拳头。
郑雨晴还是吓了一跳。她前所未有地发现这个男生,个头怎么突然变得很高,肩膀又怎么这样宽呢,他的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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