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薄如蝉翼的绢册,被姚天香的纤纤玉指翻开,露出里面栩栩如生的图绘。
程千叶噗的一声,把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姚天香嫌弃的推了她一把,“这可是唐大家的画,不容易得的呢,你别给我弄坏了。”
“你,你,你。”程千叶狠狠的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还是忍不住凑过头去。
“啊啦,还可以这样的吗?”程千叶面色微赧。
“没见识了,男人这个地方特别弱呢。”姚天香兴致勃勃,“等桥生回来,你可以试试呀。无论如何,你可是主公,和他在一起,不能弱了自己的声势。”
于是,两个闺中密友,挤在红叶飘飘的温泉岸边,通过一本不能示人的图册,探索了新世界的大门。
墨桥生的大军水淹琪县,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要塞的捷报很快传到了汴州城。
晋越侯大喜,犒赏三军。封墨桥生骠骑将军,拜七级公大夫爵。
晋军一路高歌猛进,拔点夺塞,扫清了从汴州直到晋国边驿中牟的道路。
中牟原是程千羽的庶弟公子章的封地,公子章于中牟之乱伏法之后,此地管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墨桥生率军抵达中牟,以强势的手腕将此地一切收归军管。
他在中牟依照汴州的旧例推行新政,整顿军务。
本地的权贵家族虽多有不满,但鉴于墨桥生手握兵权,携初胜之威,行事雷厉风行,
这些处于晋国边缘地区的零散世家,也就翻不起什么浪来。
但在汴州城内,却开始传出一股流言蜚语。
不论街头巷尾,还是军中朝堂都有人渐渐开始议论,指责远在中牟的墨桥生手握兵权,独断专行,行事过于跋扈,非社稷之福。
在程千叶的行宫。
宿卫在殿前的程凤悄悄看了一眼在案桌前批阅着奏折的主公。
此刻在案桌边,站着一位眉目俊秀的少年。
就像是那位天香公主时常抱怨的一样,程千叶这位主公身边甚少出现容貌殊艳的侍从,不论男女。
但这位少年虽然因刚刚经过长途跋涉,肤色晒得略黑,但依旧显得容貌秀丽,举止之间带着些微柔美之态,和主公也分外熟捻。
此人名叫萧秀,曾经是主公娈宠,也曾一度和程凤有所接触。
程千叶哈哈笑了起来,对着那位少年说道:“辛苦你来回奔波了。张馥不愧是张馥,他托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是重要。”
程凤免不了多侧目了几回。
案桌前的程千叶突然就抬起了头,冲着他招了招手。
“最近,这么多关于小墨的流言蜚语,你是不是很为他担心?”
程凤行了一个军礼:“卑职并不为桥生忧心。”
“哦?”程千叶抬了一下眉。
“桥生想必也不会为流言所动。卑职心中忧虑的是……”
“你说。”
“即便桥生在中牟举措过激,但也不可能这么迅速,且这么广泛的在我们汴州传起流言。臣心中所虑,是这个流言的源头。”程凤说出多日盘桓在心头的想法。
“你很敏锐呢,程凤。”程千叶点了点手中的一份奏折,“其实我们不用想那么多。干这事的,最大可能只有两拨人,一是韩全林那个老变态,二就是刚刚被我们击退的犬戎。他们都开始忌惮崭露了军事能力的桥生。韩全林我暂时管不到他。但犬戎,特别是近在郑州的嵬明山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不管这次是谁做的,他们反而提醒了我。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他们想以流言蜚语中伤我的将军,我们难道不行吗?有时候,战争不一定只发生在战场,朝堂的阴谋,可以更容易的打败一个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百胜的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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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程千叶看着站在面前的萧秀; 几个月不见,这个少年像经历过雷雨的劲竹; 拔高了身量; 晒黑了皮肤。
逐渐脱离了少年的稚嫩感; 多了一份成熟和稳重。
不再显得那么柔媚; 而带上了一份俊逸洒脱。
“张馥真是个奇人。”程千叶看着萧秀从绛城带来的信函,那是治栗内使张馥写给她的一封密信; 信上不仅详细交代了晋国目前的首都绛城的种种情况,还记录了周边各国,特别是犬戎所在之镐京的一些军需密情。
张馥甚是为她献上一条奇谋; 若是能成,郑州唾手可得。
“他在绛城那样复杂的环境中; 不仅做好了旁人难以胜任的工作; 给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军备粮草。还能同时收集这样细致的军需情报。可以算得上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小秀; 你如今既能得张公青睐,就好好待在他身边; 多和他学学。”
“得在先生身边; 我受益良多。小秀能有今日,皆拜主公所赐。”萧秀跪地行礼,“如今我终于知道了世界之广; 非眼前一方天地可比。但我心中; 不会忘却对那位大人的思慕,他永远在小秀的心中。有一天,他会看到主公和小秀的努力; 看到一个更好的晋国。”
程千叶伸手将他搀起来:“我派你前去绛城,本是因一些私密函件不放心委托他人。你能借由此从过去的悲痛中走出来,有了如今的眼界,靠的还是你自己。我心中很为你高兴。”
程千叶突然庆幸,庆幸当时没有一狠心,就扼杀了这条生命。
杀戮这种事,一旦习惯了,也许就收不住手。她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在不经意间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人类经历了几千年的积累,才站到了一个相对平等的高度。我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不能一夕穿越,就把千年的积累一并抛弃。
自己手中的权利越大,越是应时时提醒自己谨记初心,不轻视任何生命,不论他们是奴隶,是士兵,还是仆从。
“嵬名山此人,作战勇猛,用兵如神,是我心中大患。张馥此计若是能成,我晋国将士不知能少流多少鲜血。”程千叶微微拧着眉,“只是要你二人深入敌境,去那镐京……”
“能为主公分忧,为国家出力,张先生和小秀都甘之如饴。先生托我转告主公,此计非先生亲去,难以功成,还请主公望万允准。”萧秀坚定的说。
程千叶不再犹豫,下了决定:“那行,你告诉张馥,务必提前打探好犬戎的没藏太后和梁皇后的喜好。你们记得多带奇珍异宝,去了以后遍使金银,务以你二人安危为优先,不必给我省钱。”
斗转星移,时光匆匆。
眼看那郁郁的田野染上了金色,沉甸甸的稻穗转瞬就压弯了腰。
忙忙碌碌的农夫收了一年辛劳的成果堆入谷仓。
天空开始飘下皑皑白雪,黑褐色的土地逐渐被银辉覆盖之时,出征数月的大军终于缓缓归来。
祥瑞降纷纷,望眼过去,一片银世界,玉乾坤。
隐隐见一座巍峨城都,如那恒古巨兽,虎踞龙蟠在银白的天地之间。
新筑的城墙坚实而高耸,夯土累实,青砖贴面,敌楼望台铮铮林立。
象征着家园所在的旌旗在寒风中招展。
“终于回来了,出征了几个月,咱们汴州大变样了啊。”士兵们兴奋了起来。
墨桥生勒住缰绳,驻足凝望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
汴州。
主公所在之地。
他夜夜心系魂牵之地。
新任的千夫长杨盛,策马跟随在墨桥生身后。
几经沙场,这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男人,爵位军阶节节攀升,如今已成为墨桥生左膀右臂一般的存在。
此刻,他的心情不像是普通军士那般兴奋雀跃,而是隐隐带着担忧。
“将军。”他来到墨桥生身边,压低着声音说道,“卑职听闻如今汴州城中,盛传着一些对将军不利的传言。将军可否要慎重一些,且留部分本部人马,在城外驻扎,以防不测。”
墨桥生侧目看了他一眼,笑了。
杨盛跟随墨桥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治军以严谨出名的将军露出过笑颜。
“阿盛,你没和主公接触过,不了解他。否则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墨桥生驱马前行。
杨盛闭口不言,这么长时间来,几番出生入死,素来桀骜的他打从心底认同了眼前这位将军。
这位同他一般出身奴隶的将军,不论是谋略兵法,治军驭下,身手武艺,都让他心服口服。
将军对他们这些兄弟,有一颗赤诚的心。
战场之上,他和无数兄弟的命都是被墨将军亲手捞了回来。
他实在不愿看着自己一心敬仰之人,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露出这种毫不设防的姿态。
墨将军在沙场上素有谋略,想不到在朝堂之上却如此单纯耿直,他这样只怕是不太妙,可惜我如今也别无他法。
只能寄希望主公不是一个耳根子软,些许流言就自毁城墙的蠢货。
今年夏初之时,墨桥生率一万兵马从这里离开。
到了深冬时节,他扫平了从汴州到中牟的道路,带回了五万强兵健马,浩浩荡荡的回城。
当这位赫赫战功的将军,身着铠甲,出现在朝堂大殿之时。
林立殿堂之上的文武官员响起嗡嗡议论之声。
墨桥生跪地行礼,满身荣耀,接受着君王的表彰和封赏。
他第一次踏上这座轩昂壮丽的大殿。
殿前宿卫的红衣宿卫长,浅笑着注视自己,那是自己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程凤。
站在武官队列之首的俞将军和贺兰将军,面带欣喜向他点头示意,那是一直帮助和鼓励自己的上级。
大殿之上多了许多他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官员,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有敬佩,有赞赏,更多的是夹带一些其他情愫。
但此刻的墨桥生都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是坐在王座上的那人。
那人玉冠束发,着龙文锦袍,遥坐高台之上,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为什么这个大殿如此空旷。
我和主公的距离是这样的远。
我甚至不能抬头,细细端详主公那许久不见的容颜。
如今的墨桥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将军,下属敬仰,同僚爱戴,沙场之上叱咤威严。
然而他突然有些怀念起自己还是奴隶的时候。
那个时候,主人只要轻轻唤一句:桥生,到我身边来。
他就可以飞奔而去,伴随在主公身侧。
喧闹的朝议终于结束了。
墨桥生跨出了殿门,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朝臣经过他的身侧,热情的同他打招呼。
墨桥生拘谨应对。
直至人潮散去,他独立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之上,回首看着身后的深深殿堂,巍巍宫宇。
那位他夜夜不忘的人,就在其中。
而如今,自己封了爵位,成了将军。却只能迈步离开这里,去到那个新赐给自己的将军府。
墨桥生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宫门走去。
“骠骑将军留步。”一个宫中内舍人喊住了他。
“主公在朝吾殿等着将军,请将军独自前去见驾。”
墨桥生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抑制不住的露出了笑容。
紧随着那位内舍人,他登上台榭,穿过敞室,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心中的雀跃之情,随着步伐飞扬了起来。
他越走越快,甚至越过了那位宫人,几乎是跑着跨入了宫门。
在那屋内,一人长身玉立,宽衣博袍。
正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桥生,来,到我身边来。”
墨桥生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诶,都做将军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那个人笑了。
……
绛城的郊区。
破旧的土屋中,
一年轻的妇人,背着未满周岁的孩子,正扫着院中的积雪。
她听见了一些动静,抬头向院门外张望。
破旧的柴门,发出了咿呀的声响,门外是一片白雪的世界,空无一人。
年轻的妇人叹了口气。
村中时时传来各种各样纷乱的消息,令人担惊受怕。
当初,真不该同意夫君出征。即便日子再苦,两个人能够相依相守在一起,总是好的。
这么冷的冬天,也不知道阿元在战场上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娘亲,粟粥煮好了,我把弟弟抱进去。”年纪小小的女儿掀帘子出来。
正要接过母亲背上的弟弟,她伸出手却愣在那里,看着院门外惊讶的张大了嘴。
“怎么了?二丫?”
阿娟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
院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装,肩担霜雪,眼中噙泪。
“娟,我回来了。”
“我来接你们。去汴州。”
“那里,有我给你们挣的田地,屋子。”
……
绛城平民居住的垢予街,一座两进的瓦房内传出了凄厉的哭声。
传达讣告的官员放下了千夫长韩深的遗物和赏赐,宽慰几句,默默离开了。
这样的人家,他们还要去好几户。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搂着自己年幼的孙子,放声痛哭。
她的媳妇却愣愣看着遗物中的一块蓝色花布,颤抖着伸出了那双被岁月磋磨得粗糙的手。
她的男人是一个脾气暴躁之人,动辄对她非打既骂,是一个令她害怕的存在。
但当这个男人不在了,她才突然意识到头上的天,塌了。
在这个战乱不休的年代,那个月月给家中寄军饷回来的男人,是在用自己的身躯给她们挣来了一份安稳。
她颤抖着手,摸了摸那块碎花土布。
那些传送遗物的官员说,这是韩深战友的心意,是韩深临死之前的遗愿。
那个一生都没给自己买过东西的男人,却在临死之前想起给自己买这样一块布。
女人捂住自己的脸,不,我不能哭。
家里男人没了,我就要撑起这个家。
他,在汴州给我和孩子留下了田地,房屋。
我可以的,可以养活孩子,奉养母亲。
这个家不会倒。
☆、首发
程千叶坐在案桌后; 看似一本正经的看着手中的卷牍; 实着悄悄偷瞄着坐在下首,陪伴她阅卷的墨桥生。
这位在战场上; 卓越不凡的男子; 到了她面前瞬间又变回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他双眼明亮,情绪激动的跨入大殿; 来到自己身边,却只是干巴巴的汇报了几句军情; 就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赐了座; 也只是和往日一般低首沉默的坐着。
程千叶心中暗暗好笑。
她的大将军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连眼神都不曾向她这里撇过来半分; 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地面的青砖; 好像那里开出了花一样。
然而在程千叶眼中,他身上的色彩几经变化,一会慌张,一会期待,一会自责。
既有趣又可爱。
终究墨桥生还是按耐不住,悄悄撇了一眼“专注于国事”的主公。
谁知他发现主公正一手持卷; 松松倚着椅背; 双目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墨桥生的心乱了,主公这样看着我多久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带着一丝看穿自己内心的戏觎,
缓缓朝着自己伸出了那莹白如玉的手掌。
墨桥生在恍惚中伸手,指尖刚刚搭上那富有弹性的肌肤; 那柔软而温热的手掌一下就拽紧了他的手。
滑嫩的指腹在他布满粗茧子的掌面轻轻摩挲,牵引着他牵向前。
墨桥生感到自己面部的血脉喷张了起来。
糟糕,我的脸一定红透了,他想。
那人的眼中似乎碎着星辰,那万千光点正轻轻晃动,其中倒影出的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