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抱着花,傻乎乎地站在门口,试想着狄然一会进门时的场景。
——“送你。”
——“生日快乐。”
——“宝贝儿,我爱你。”
从高冷到肉麻,尝试了几种送花时的说辞,总觉得哪里怪。
他唇边是不加掩饰的幸福的笑,好像今天过生日的人不是狄然而是他一样。
“算了。”
陆川自言自语,把花放回去,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玩着遥控器。
狄然有钥匙,一会她来的时候,他干脆站到厨房不要给她开门,反正以她活泼欢脱的性子,看到这些肯定会开心地跳到他身上。
到时候再把人按住好好亲几口。
一切顺理成章。
时针走到九,狄然还是没过来。
黑夜把天色完全压了下来,雪越下越大,路上被一层厚厚的积雪盖住,陆川站在窗口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着。
他电话打过去,那边没人接听。
两个小时前他们通过电话,狄然还没洗澡,她如果动作慢一点……
陆川又看了一眼钟,决定下楼等她。
院子花坛上栽种的一颗小松树被小孩子缠上五色彩灯,楼内人家燃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陆川站在院子里,鹅毛大雪落到他头发上慢慢融化,而融化之后是更大的雪片纷至沓来。他看着积雪忽然心念一动,走到自己窗口下,用脚在雪地里踩了几个字母。
————CAR
陆川像个等在心爱姑娘窗下求爱的少年,一遍遍做这些幼稚的事情,他对落到头上的雪花视而不见,仔仔细细,修改着踩歪了的字母的边幅。
这深冬的夜里,乌云蔽月。
楼内的灯光和小巷的路灯相向照映,他站在光秃秃的合欢树下,忽然觉得这几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
也许以后的每一个冬天,他们都会一起度过。
牵着她的手,踏着纷至的大雪回家。
屋里有暖烘烘的老火锅,调料里他放了很多葱花。
她那暖融融的笑容,他想看一辈子。
不过以后他得给她买个大房子。
可不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逼仄的地方。
……
陆川思绪飘远,想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巷子口,小胖被他妈夹在胳膊下面拎了回来。
小胖哭得哇哇叫,书包被跟在后面的他爸提着。胖妈发飙的时候,他通常大气不敢出一下。
“哭!哭你奶奶个腿儿!”
小胖分量太大,扭动挣扎,胖妈干脆把他放下,从墙边拽起一根拖把棍往他肥嘟嘟的屁股上招呼:“我让你哭!你再哭!”
小胖哭得更凶了。
“老婆,回家再打。”
胖妈不闻不问,又抬手扇了小胖一个耳光:“三点半就放学了,你九点还不回家?你怎么不长在外面?有本事你别回来了,去睡大街上!”
小胖摸着眼泪,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辩解:“我和同学在一起——是他们带我去游戏厅的——”
小胖爸劝道:“好啦,这不是没事吗?人都回来了,你打他有什么用?”
胖妈看上去是担心过了头,动着手自己也流下了几滴眼泪:“我打他是让他长记性!现在外面那么乱危不危险啊?前阵厂里老王家的姑娘,失踪了几天在那边烂尾楼里找着的,两个肾脏加眼角。膜全被人家挖走了。”
“你出去玩也不说一声,你要是出事了我和你爸怎么办啊?”
胖妈哭,小胖也跟着哭,小胖爸手足无措:“咱回家哭行不?陆川,这么晚了还出去?”
陆川快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手指尖抖着,不停地打狄然的电话。
这么久了还不到?
就算是步行走过来,四十分钟也足够了。
胖妈的话虽是教育小胖,但却像一个千斤坠砸得他手足无措。
他怎么没想到,如果狄然路上出事了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狄然虽然贪玩,经常会被街上的小玩意吸引注意,但她不可能不知会他一声就迟到这么久。
如果临时有事,她怎么也会告诉他。
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在他接连打了三十多个以后,直接关机了。
陆川举着手机,木然在原地停留了一下。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温热的手机屏幕上,一触即化。
在黑色屏幕里倒映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眼里的惊慌失措。
平安夜虽然是个洋节,可大街小巷也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圣诞树和圣诞老人装扮在大商场门口,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广场万人空巷,无数人聚集在这里狂欢,在大雪飘扬里玩着枕头大战。
出租车被人流和车流堵在了路上,还有两千多米的距离,陆川付钱下车,踩着湿滑的雪,一口气跑到狄然家门口。
天气寒冷,他却跑出一身热汗。
那扇他每晚送她回来都会凝视上好一会的窗户里面没有灯光,他喘着粗气,按了门铃。
不多时,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响起来:“谁啊?”
“我找狄然。”
“狄然出去了,你改天再来吧。”
“等等。”陆川听出狄梦想挂,急忙说,“她没过来。”
那边静了一会,紧接着狄梦打了屋门,她身穿性感的红蕾丝睡裙,才卸过妆,不是陆川以前见她的那副美艳的模样,但依旧美丽动人。
狄梦穿过庭院,隔着铁门上下看了陆川几眼:“是你啊。”
“她几点出门的?我一直在等她。”
“你等她干嘛?她去伦敦了啊,走好一会了,现在应该在登机吧。”狄梦看着陆川微变的脸色,又好死不死地补充了一句,“她每年生日都是和李东扬一起过的,你不知道?”
陆川放下抓着门栏手,沉声问:“她没带手机?”
狄梦恍然大悟:“刚才那四十多个电话你打的?我嫌吵就给关机了。”
陆川沉眉不语,脸色像此刻滨海乌云压压的天空。
狄梦看出他有点不对,慈心大发想安慰一下他,又找不出话,想了想,说:“你也别担心她,没带手机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干过,几年前她去伦敦的时候别说手机了,身上一分钱没有,不还是好好的吃的白白胖胖的回来了?你放心,李东扬在那边,不会让她有事的。”
陆川没再说什么,轻声道谢,转身离去。
他没走出多远,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陆川。”狄然呼吸急促的声音传来。
陆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对不起,今天过不去了,我出门忘记带手机,刚刚才借到一个……”
陆川打断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李东扬出了点事情,我要去英国一趟。这是今天最后一趟航班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雪,所以……真的对不起,我过几天就回来,回来以后就去找你,好不好?”
“女士,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关闭您的手机。”
狄然对空乘的提醒置之不理,固执地握着手机:“陆川,你还在吗?”
陆川没回答,冷着脸挂上了电话。
第81章 镜面人
房间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烟味很浓,黑漆漆的氛围,一阵压抑。
狄然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
李东扬坐在床头,被窗外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手背挡着光,抽多了烟之后嗓音哑得不像话:“出去。”
狄然不理他,径自走到他跟前,提着他衣服前襟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人揪到浴室。
李东扬这才看清进来的人。
“唐昕叫你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被狄然推进了浴缸,花洒开到最大,冷水劈头砸下。
李东扬:“……”
“你干嘛呀?饭不吃,觉不睡,屋子也不开窗透气,你自己闻闻这一身烟味。”狄然瞥了一眼卧室地板上成堆的烟头,“告诉你少抽点烟从来听不进去,非要我以后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你才行吗?”
卓尔十九号凌晨因失血过多死亡,静脉被她自己用水果刀划开了一厘米深的口子。遗体火化之后,李东扬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进来的人全都被他冷冷地请了出去。
他不出门也不见人,公司堆积了很多重要文件等他盖章签字。所有的事情一团糟。唐昕身为公司的一员,又是李东扬的朋友,迫于无奈给狄然打了电话。
李东扬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击,他脸色蜡黄,湿淋淋地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跟着我吧。”
他把“我”字咬得很重,抬起眼睛盯着狄然,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我妈没了,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他抓着狄然的手腕,眼神脆弱无助。
狄然听到这话心里剧痛。
现在的李东扬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她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就像在苍茫大海中央游到精疲力竭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她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这空荡荡的世界冷清孤寂,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她像只乌鸦无处落脚。
在那些逆水行舟的彼时光阴里,如果没有李东扬在身后推着她往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她抬手把花洒水流关小,用起泡网打了点洗面奶抹在李东扬脸上,想给他擦擦那几天没洗糊了一脸的油。
李东扬把头挪开,像个别扭的孩子。
狄然坐在浴缸边沿,看他这样子,摸摸他的额头,声音不由得放轻:“行,那你自己洗。”
她刚要走,李东扬从背后拉住她的衣服。
他衣服紧贴在皮肉上,顶着一脸泡沫,狼狈得像只落水狗。
“跟着我吧。”
狄然恍惚间听到他说了一句,但声音太小,又以为是幻听。
“这不是来了吗?”
“那你别走。”
“我去给你拿毛巾。”
李东扬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黑白眼仁分明而眼神倔强。
“我不走。”
直到狄然这么说,李东扬才放开她。
狄然把地板打扫干净,床单换了新的,又喷上许多空气清新剂才让屋里被李东扬搞出的兵荒马乱的战场消失无踪。
李东扬洗完澡出来直接躺到了床上。
“等等!”
狄然瞬间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化身为扬宝宝的贴身保姆,抓着吹风机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拽起来。
“头不会疼……”
“我刚换的枕套!”
“……”
李东扬一脸烦躁:“你快点吹,我要睡觉。”
狄然想问他:为什么我不来你不知道要睡觉?
可李东扬现在情绪不稳定,她既不敢像以前那样怼他,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卓尔。
“不吹了。”李东扬被吹风机的声音吵得头疼,把电源拔了扔到一边,顺手抱着狄然躺在床上。
“哎,你干嘛?”
“别大惊小怪的,陪我睡一会,小时候我怎么陪你的?学着点。”
狄然心想怎么就变成陪。睡的了?手脚并用挣扎:“都老大不小了,这不合适!你想找个东西抱,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个……”
“我妈走的时候……”李东扬不听她说什么,自顾自地把她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他提起卓尔,狄然不敢再动了,她虚虚把手抽出来,撑在他胸口前面,让这个姿势看起来没有那么暧昧。
“她留了一封信,医生发现得早,问我要不要抢救。”李东扬声音哽咽,“手术单我没签字。”
狄然身体僵了一下,她想抬头看看李东扬的脸,却被他按着:“别乱动。”
卓尔的死对李东扬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狄然看起来淡定但也并非不伤心,在飞机上的十多个小时她想了很多,并且仔细地将难过掩饰起来——她和李东扬,总得有一个清醒的人。
李东扬不说,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这一辈子过得太苦。”
在外人眼里,卓尔是个幸福的女人,有一个手握重权的父亲、一个身家千亿丈夫、一个绅士优雅的儿子,还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没钱时人总想,有钱就不会有烦恼。
而对有钱人来说,那些用钱解决不了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家八苦,她尝其七。
“我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再陪陪我,但我不知道她那么痛苦。”
“护工说,每次化疗以后,她都几天吃不下饭,还一直让她们瞒着我。”
“她那么刚强的性子,如果不是疼得受不住,怎么会选择轻生。”
李东扬停了很久,狄然安静地没有打断他。
“是我太自私,那晚我甚至想过,让医生马上抢救,让她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知道吗?她离婚也是为了我,她怕她不在以后,郑妮的儿子抢走我所有的东西。那个时候她就想到了今天,可我什么都没察觉。”
李东扬声音嘶哑里带着破碎的水音,他低声哭了起来。
“我反悔了,你不能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狄然环着他的肩头,摸了摸他的脊背,轻声安抚:“不离开。”
李东扬两天多没有睡觉,身体已经绷到极限,他显然也累得很,哭了一会就没了动静。
狄然发现他半抱住自己睡着了,于是扭了下身子想爬起来,刚一动,身前的人就皱着眉把她搂得更紧。
“你松一松,我上厕所。”
李东扬梦中呢喃:“别走。”
“我不走。”狄然好声好气哄他半天,又从旁边拿了一个枕头塞进他怀里,才把自己抽出来。
狄然帮李东扬掖好被子,坐到地板上,愣愣地趴在床头。
她的头发被李东扬哭湿了一片,却没心思管它。
如果说陆川是她眼里的清风大海,是她爱着的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总和,那李东扬就是组成她内里的每根骨头和血肉。
不管年龄多大、走出多远、身边有谁,又爱上谁。
她和李东扬之间总有一根打断骨肉连着筋的羁绊牵连。
他是她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重要。
他像她的镜面人,每一缕心思、每一点想法、每一个眼神都如此相似。和他相处的时候,永远都是彼此澄澈透明,随心所欲。
李东扬的那些疼痛的神经元好像透过那根相连的筋传导进她的身体里了,狄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嗓子发干,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她取过床头李东扬的手机,桌面是他们上次在梅里雪山自拍的合影。李东扬揉着她的脑袋把按在自己咯吱窝下面,另一只手臂伸得远远的,高举手机。
背后是庄严肃穆的白色山体。
她一脸不乐意,李东扬却笑得灿烂。
他脸庞英俊,像韩剧里潇洒不羁的男主。
狄然用李东扬手机给陆川打了几个电话,陆川依然不接。
她有点难过,又给他发了几条短信。
【我想你了。】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
【我不开心,想听你说话。】
她又尝试着拨号过去,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陆川不会接电话的时候,对面传来了陆川清冷的声音:“有事吗?”
狄然看了一眼沉睡的李东扬,轻手轻脚出门。
她小心地握着手机,低声道歉:“对不起,卓阿姨过世,我必须过来一趟。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生日我们回去再重新过一个,这几天我就回去。”
陆川没表态,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有事吗?”
口气疏离,像极了他们刚认识时他对她的态度。
狄然的心揪得更难受了,她音调又软了软,带着小颤音:“你还在生气吗?我现在很难过。”
陆川沉默一会,改口问:“你到了吗?”
“我到了,伦敦在下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