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一定要叫陶鹿后悔今日的不珍惜。
陶鹿没有尝试高难度的动作,只是慢慢找回在冰场上的感觉,更像是平时比赛之前的热身活动。不过十几分钟,陶鹿就觉出自己体力不支来,小腿微微发颤。她缓缓减速,绕场最后一周,知道这固然是下午练舞耗费了大量体力的结果,更是因为自己这三个月来荒废了体能训练。
不管多么精妙的动作,不管多么厉害的技巧,总要有相当的体能才能发挥出来。没了体能,什么技巧动作都是白扯。而体能的训练至关重要,却不是人人都能坚持下来的。
陶鹿额头沁汗,随便用衣袖抹了抹,喘息着睁开眼睛。联排灯过分明亮的光打入眼中,与洁白的冰和在一处,晃出一个似真似幻的现实世界。
现实世界的时光不会等她,要跑起来啊!
陶鹿舒了口气,嘴角微翘,目光扫过还坐在观众席的齐珊珊,波澜不兴地挪开,正对上推门进来的两个中年女人。
一个是冰场的主人,她的教练杨慈,穿着简单的蓝白色运动服,扎马尾;另一个却是齐珊珊的妈妈,齐兰,一身袅袅紫色旗袍,盘发优雅。
杨慈和齐兰相谈甚欢的样子,时不时笑一下。
齐兰对着坐在观众席的女儿招手,微笑温柔,“妈妈今天来接你早了,在电梯里遇到你们杨教练,就一起过来了。今天练的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听教练的话?”
齐珊珊站起来跟杨慈打招呼,站到齐兰身边,一一回答,就像是中学女学生跟着家长见老师一样,乖巧得体。
杨慈笑道:“珊珊很懂事。自从把她报给国家队之后,这孩子一直很刻苦,我对她寄予厚望。”
齐兰笑着,一歪头,这才看见冰场上的陶鹿。她愣了愣,对上陶鹿发冷的视线,垂下眼睛,推着女儿的肩膀,微笑道:“跟杨教练说再见——杨教练,平时就多麻烦您了。挺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她带着齐珊珊离开。
齐珊珊走出冰场前,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冰上的陶鹿,握了握拳头。
齐兰察觉到女儿的动作,柔声问道:“怎么啦?”
齐珊珊仰脸望着妈妈,笑道:“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取代陶鹿的。”
齐兰红唇微张,愣在原地。
齐珊珊回头望她,催促疑惑,“妈妈?”
齐兰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珊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念头?她是个柔弱的女人,对女儿衣食住行的照料无不妥帖,但是要拿主意的事情,她从来都是听陶振华的。
可是这件事,似乎问陶振华并不妥当……
“妈妈?”齐珊珊帮齐兰拎着手包,笑道:“我今天看了陶鹿滑冰,她退步了好多,动作衔接都不顺畅,才滑了几圈就体力不支。幸好杨教练没给她保留名额,不然也是浪费……”少女脸上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阴暗。
齐兰看在眼里,心中一抖——还是问问振华吧……
齐珊珊母女二人离去,诺大的冰场上就只剩了杨慈和陶鹿这对师徒。
陶鹿四岁的时候,陶振华就给她请了杨慈来做教练。
虽然最开始杨慈只是挂名,真正教小孩子初学的另有冰场职员,但是说起来总也是十多年的师徒情谊。
陶鹿推开挡板走出来。
杨慈还站在观众席原处,不远不近地打量了她两眼,笑道:“脸圆了点,看来这仨月过得挺好。”
“吃得饱睡得好。”陶鹿笑道:“教练您看起来更年轻了。”
杨慈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正收入三角包中的冰鞋,流露出一丝可惜,“你这是又要回来继续练花滑?”
“嗯。”
杨慈顿了顿,道:“进国家队的名额我给齐珊珊了。”
陶鹿沉默拉着包上拉链。
“那会儿联系不到你的人。”杨慈又道:“你这样进了国家队也会被退出来的。无组织,无纪律。”她是笑着说的,玩笑的意味冲淡了话里的指责意味。
冲淡了,却还是在。
陶鹿把拉好的包往身边长椅上一放,淡淡道:“我记得两年前,我拿到世青赛冠军那会儿,国家队就来跟你要过人。”
“是你不去。”
陶鹿哼笑一声,淡淡道:“我以为是教练你要培养独立参赛的选手。”出于师徒情谊,她才留了下来。如今说起来,杨慈当然是不认了。
被当面说到这份上,杨慈面色冷淡下来,道:“没想到你过了发育关,却卡在腰伤上了。”
陶鹿低头沉默。
“你要是真喜欢花滑,以后做个二线运动员还是没问题的。”杨慈笑道:“也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了,身体为重,嗯?”
陶鹿仰起头来,盯着十数年的主教练,眼底像有熊熊火把在燃烧。
杨慈对上她的目光,一愣,笑道:“行,你要练就练吧。趁着晚上这会儿没人,你随便练——我不收费。”像是好意,却更叫人觉得羞辱。
当初陶鹿崭露头角、四处获奖的时候,杨慈举办商业性质的表演赛,总是叫她在没日没夜的练习间隙还要压轴演出,美其名曰给她机会,也从没给过表演费。如今时移世易,却变成了陶鹿用她的场地,还要多谢她不收费。
陶鹿低头拎起三角包,轻声道:“多谢教练。”
曾经骄傲倔强、光华万丈的女孩,不知何时竟已学会忍辱。
现实呵,无情呢。
陶鹿没有时间与精力自怜,重拾花滑的路比想象中更难。
次日的舞蹈训练,她自己去参加的,毫不意外地数次因为腰痛难以继续。一次又一次摔在冷硬的地板上,曲老师扶她扶到担心起来,“要不休息下吧?”
陶鹿笑道:“我闭着眼睛都能嗅出地板的味道了。”她按住后腰,忍着,等待这一瞬猛烈的痛意过去。
暮色四合,其它练舞的女孩三三两两由父母接着离开。
曲老师为难道:“鹿鹿,我也要回家了。”
“没事儿,我自己练会儿。前台锁门之前,我就回去。”
“那……你自己小心……”
空旷的练功房里,只剩了陶鹿一个人,一身最朴素的黑色紧身舞蹈服,一遍遍重复着曾经对她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却时不时因为腰痛不得不停下来暂缓,额头的汗滴下来,打湿了睫毛。
陶鹿扶着栏杆停下来,胡乱抹着眼睛,汗水沁入眼睛,火辣辣地痛。
眼泪冲了出来。
像是有一根铁棍插0进了后腰的肌肉,那铁棍还在不断膨胀,生出锋利的倒刺,扎进血肉一般。
好痛啊!
“我以为你是在练舞……”叶深清冷的声音忽然从门口处传来。
陶鹿撑开湿淋淋的眼睛,朦朦胧胧看过去,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原来你是在练哭么?”他走到她面前,俯身扫了一眼她又红又肿的眼睛,掏出手帕按在她脸上,嫌弃道:“自己擦。”
陶鹿乖乖按住手帕,抹干眼泪与汗水,只露出一双眼睛。
叶深垂眼看她,淡声道:“哭什么?”
“痛。”陶鹿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哭腔,“腰真的太痛了。我不想哭的。”
“那就不要哭。”
陶鹿“嗯”了一声,仰脸望着他,软软笑了,“你来了,我就不哭了。”
叶深轻讽道:“我不来,你就打算哭出条母亲河来?”
陶鹿不在意他的轻讽,仍是仰脸望着他,竟有几分痴意。
她笑道:“叶哥哥,你是我的止痛药呀。”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我的止痛药#
☆、冰场真公主(七)
止痛药?
这是什么说法?
叶深垂眼看着女孩; 她微微喘息着、脸色绯红、眼中一片粲然。还是年纪小吧,喜欢什么就一股脑地喜欢; 纯粹而炽热; 也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手插在裤兜里动了动,别开视线,淡声道:“该去做心理咨询了。”
“哦。”陶鹿应了一声,明白过来,拿他的手帕盖着口鼻,却盖不住眼中的失落。
“怎么?”叶深漆黑的眼睛望住她,漂亮的眉头蹙起。
陶鹿晃晃脑袋; 有点失落道:“还以为你来找我……”是因为不放心她呢。
叶深抚着后颈; 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只道:“跟温医师约的六点钟——我在地下车库等你。”
陶鹿笑道:“我马上就好!”她迅速去更衣室冲洗; 换了一身背带裤; 穿着同色的球鞋,半湿的头发随意垂至腰间。
叶深半开着车门; 棒球帽和卫衣帽子叠在一起; 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脸。他抱臂仰在车座上; 似乎在闭目养神,听到女孩上车的声音,才微微动了动,带着一丝慵懒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女孩半湿的长发。
陶鹿的发太长了,发尾扫在距离叶深胳膊不过一寸的地方。
叶深伸手挑起那一缕发尾; 手指上传来微凉潮润的触感。他顺着发尾看上去,漂亮的眉头蹙起来,轻声道:“不怕感冒么?”大约是还带着初醒来的喑哑,声音竟有几分暧昧。
陶鹿听在耳中,半边身子都麻了,红着脸“嗯”了一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
看着女孩的反应,叶深似乎也意识了什么,清清喉咙,坐直了身子,下车从后备箱打开备用的换洗用品里没动过的新毛巾,重又坐回车里,往女孩手边轻轻一放,沉默着发动了车子。
陶鹿握着轻柔的白毛巾,有一下没一下擦着发尾,偶尔悄悄抬眼,从后视镜里偷看安静清俊的男人。
忽然,叶深抬眸瞥了一眼后视镜,正撞上她偷看的目光。
陶鹿心脏都停跳了一拍,慌乱笑道:“我都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见温医师了。”
叶深淡淡收回目光,“第七次。”
“哦。”陶鹿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那我们是不是认识三个多月啦?有一百天了么?”她决定回去翻翻假日记,看第一篇就知道了,“感觉好久没见温医师了,其实也才一周而已。”她叹了口气。
叶深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抵触了?”
陶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一开始你建议我去接受心理咨询的时候,我的确是有点抵触的。刚开始见温医师,我还有点怕他——你还记得么,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都躲到你背后去了……”她笑起来。
“那时候为什么怕?”
陶鹿顿了顿,回忆了一会儿,“就……觉得他什么都能看穿,本能地害怕。大概是我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了。”她拍拍手,欢快道:“不过现在好啦,我一点也不怕了。谢谢你,”她忽然扭头,认真望着叶深道:“要我来做心理咨询。”
叶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淡声道:“你少惹麻烦,就是谢我了。”
陶鹿嘻嘻一笑,歪过来闹他,道:“叶哥哥,你没听说过么?从前话本里,一个女孩儿给男的救了,若是对方长得不好看,那就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若是那男的长得好看,那必然是要以身相许才能报答的!”
叶深无奈。
陶鹿双手比划着,像唱戏文一样,笑道:“叶哥哥你生得这样美,我怕是要生生世世以身相许才能报答的了。”
叶深轻笑,单手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修长的手指插在女孩迤逦的发间滑落,竟是一种异样的刺激。他收回手臂,敛了笑容。
直到女孩走入温医师的木屋,叶深在屋外的躺椅上坐下来,望着自己搓动的手指,只觉那柔滑微凉的发仍缠在指尖。
温医师的木屋,陶鹿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她进了温暖的小屋,在暖色调的沙发上盘腿坐下来,熟悉地捞起桌上香茶,舒服地就像是与好友相约在家看电影一样。
温医师微笑地望着她,无框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温润动人,温和道:“泡的是玫瑰花茶,加了一点冰糖。”
又暖又香又甜的茶水入口,漫过喉咙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
陶鹿只觉四肢百骸都暖了,而浑身上下三千六百个毛孔无不熨帖舒展。她懒懒地叹了口气,笑道:“想在这里睡一觉。”练舞带来的困倦至此漫了上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想睡么?”温瑞生低头一笑,道:“那就睡吧。等你睡醒,我们再继续。”他言辞温和,语意徐徐,“今日,你是最后一位,多晚都没关系。”
陶鹿撑开眼皮,隔着窗户,望见躺椅上那个影影绰绰的背影。
叶深在等她。
她晃晃脑袋,搓了搓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笑道:“没事儿——我们这就开始吧。”
温瑞生温和笑着翻开卷宗,心里却在遗憾,本是深入女孩内心的一个好机会。
“上次你母亲来的时候,说起了你的腰伤……”温瑞生微笑道:“据她所说,是因为你对自己要求太高,超额练习导致的,是么?”
陶鹿抿唇。
温瑞生歉然道:“我知道你对腰伤这件事始终有所保留,并不愿意拿出来谈……”
“没关系。”陶鹿淡淡道:“迟早要面对的。”她顿了顿,又道:“的确如她所说,是超额练习导致了我的腰伤。其实两年前,我刚拿到世青赛冠军,升到成人组不久,腰伤就爆发了。从那之后,直到小半年前,我一直在接受腰伤的治疗。我腰伤的事情,只有我爸妈还有主教练知道。因为我爸妈觉得这样的腰伤传出去是丢人的事情,会让别人觉得他们的女儿不行了——毕竟,从前有个花滑还不错的女儿可是他们常挂在嘴边夸耀的事情。明明在北京就能做的治疗,一定要送到上海去做,只是怕让熟人知道。”
“潜移默化的,我也觉得腰伤是丢人的事情,不敢让人知道。这两年,因为腰伤,比赛名次也是断崖式下跌。外界都以为我是没有度过发育关,压根不知道我腰伤的事情。毕竟在花滑来说,因为发育之后,身体重心偏移、柔韧性下降而陨落的女选手并不少见。”
“但是你的发育关没有出现这些问题?”温瑞生手握毛笔记载着。
陶鹿想了想,道:“当然也有问题,但是因为我柔韧性本来很好,所以略微的下降很好调整。至于身体重心偏移,我胸小就没事儿。”
医生和患者大约是世上最纯洁的关系了,不管谈论的是什么内容。
温瑞生点头,又道:“那后来放弃花滑,是因为腰伤太严重了么?”
陶鹿嗤笑一声,“是我妈不让我练了。她怕我真瘫痪了,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温瑞生又记下一笔,搁下毛笔,推了推无框金丝眼镜,温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呢?”
“什么另一种可能?”
“比如说,你妈妈是因为担心你,出于母爱……”
陶鹿倒没急于讽刺,歪头想了想,耸肩道:“抱歉温医师,我实在从中感受不出母爱这么伟大的东西来。”
忽然,陶鹿的手机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陶振华。
电话铃声越来越响,陶鹿盯着来电显示,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温瑞生摊手示意,笑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陶鹿冷笑道:“温医师,你不是一直好奇我那个拒不出现的父亲是什么人么?”她接通电话,按了公放,短暂的静默,她出声,“喂?”
陶正华咆哮的声音从电话里蹿出来。
“喂?喂你妈X!信不信老子这就去天贸大厦里把你头给揪下来!老子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你他妈就是欠揍!三天没打你,你是不是皮痒!”
充斥着威胁辱骂的话语倾灌而下。
温瑞生作为心理医师,是见惯了人性阴暗面的,闻言脸上温和的笑意不知所踪,起身快步走到陶鹿身边,顿住,托住下巴、手指倒扣在唇上思索,观察女孩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