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水电站里都会特别紧张,虽然雨水充足,站里能够有足够的水量来发电是一件好事,但是雨水太多了的话; 很容易引起上游水渠的决堤,轻则冲毁庄稼,重则会影响下游村民的生命安全。
所以,站里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每到雨季; 就会多加派人手每天都去巡逻水渠; 发现有不牢固的地方也会召集人手加班加点地抢修加固。
今天这一场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还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像是有人用瓢舀着在往下泼水似的; 雨水兜头兜脸地往下浇。
笼子里的鸡已经有好些天没出去放过风了; 整天呆在笼子里面烦躁地“咯咯”叫,山羊也被栓回了屋檐下; 嘉嘉抱着一本连环画,坐在山羊旁边给它讲故事,长着两撇胡须的山羊时不时“咩咩”地叫两声; 似乎是对他这个故事的回应。
后院刚种下不久的小青菜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刘阿姨撑着伞,准备去后院把那些活不成的小青菜捡回来给山羊吃,这几天也没法让它出去吃草了。
刘阿姨把乐乐放在摇篮里,然后放在嘉嘉旁边,嘱咐了一句:“嘉嘉帮忙看着妹妹,别让她翻下来了。”
乐乐这孩子学什么都特别快,还不到三个月就自己会翻身了,刚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有一次刘阿姨去做家务,把睡着的她放在床上,谁知道她醒来以后不哭不闹,自己骨碌骨碌就翻到床边去了,要不是刘阿姨及时发现,准得掉到床底下去,把刘阿姨给吓了一身冷汗。
所以现在放在摇篮里也不能让她单独待着了,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翻身爬出来了呢!
嘉嘉乖巧地回答:“刘阿姨你放心吧,我会看好妹妹的。”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戳了一下妹妹白嫩嫩的小脸,乐乐吐了一脸的口水泡泡,“咯咯”地笑着,伸出小手握住哥哥的手指头不放。
“吱呀!”一声,外面的大门被推开,罗建刚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一边脱下往下淌水的雨衣,一边跟两个孩子打招呼:“嘉嘉、乐乐,爸爸回来了。”俯身在两个孩子的小脸蛋上各亲了一口,亲完乐乐以后,还嫌弃地擦了一下嘴巴,“瞧这一脸的口水。”
嘉嘉嘻嘻笑着,拿起掖在妹妹衣襟里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动作温柔仔细。
罗建刚直起身,对刘阿姨说:“今晚咱们得早点吃饭,晚上还要继续去巡堤坝呢!”
“好嘞!”刘阿姨回答,“菜都准备好了,我这就去炒菜。”
许秋阳也进了门:“今晚还要出去啊?这都多少天了,就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一下?”
“这不是没办法嘛,人手不够,咱们前池的水都快满得溢出来了,泄水口全开都来不及泄,这雨要是再这么下下去,我看够呛。”
“今年这雨也真是怪了,往年再怎么样也没有这么个下法的。”
抱怨了一下天气,许秋阳把电炉插上电,将一个粗孔的大竹筐罩在上面,把晾在屋檐下的衣服尿布收回来,一件一件摊开搭在竹筐上烤,这天气衣服都晾不干,好在有个电炉可用,家里倒也不至于挂成万国旗的场面。
电炉烤着湿衣服,很快就冒出丝丝白气,屋子里有一种家常温暖的气息,让人感觉哪怕外面的雨下得再大,家里也是最安全的避风港。
早早地吃完晚饭,许秋阳给罗建刚的雨鞋换上干爽厚实的鞋垫,罗建刚换上雨鞋,穿上雨衣,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招呼了一声隔壁两家的男人,一起又出发了。
杨雪珍和邓淑美挺着大肚子,带着孩子来了许秋阳家,大家一边做点小手工一边闲聊,许秋阳把早上没吃完的馒头切成片,放在电炉上烤,烤的两面焦黄,香喷喷的,沾上一点白糖给孩子们吃。
不知不觉就到了九点多钟,孩子们都开始打哈欠了,眼看着男人们还是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便各自散了,带着孩子们回家睡觉。
睡了没一会,突然听到外面响动不断,许秋阳起来披了件衣服,打开门往外看,然后发现杨雪珍和邓淑美也起来了,便凑在一起,互相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才知道原来是前池崩了一个口,大量的水流冲出来,沿途裹挟着不少砂石草木冲下来,形成泥石流,把下边电站机房的围墙都冲垮了,造成不小的损失,必须要迅速抢修,把缺口给堵起来,不然的话接下来的损失难以预估。
雨还在不停地下,前池的水还在越积越多,这抢修工作极为艰难,所以全站的男职工,只要不是在机房值班的,都被聚集了起来,一起山上去进行抢修的工作。
许秋阳她们看了一会儿,虽然担心,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盼望抢修工作能顺利进行,缺口早日修好,大家都能平安无事了。
又站了一会儿,许秋阳劝她们:“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肯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自家男人还在山上奋战,就算躺在了床上也还是睡不着,辗转反侧熬到了天蒙蒙亮,外面再次热闹起来,原来是男人们回来了。
许秋阳连忙打开门,把泥人似的罗建刚迎了进来,他全身都湿透了,头上脸上都沾满了黄泥,简直看不清模样,结实的雨衣居然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黄泥浆水都灌进了衣服里面,雨鞋筒里也是泡满了泥浆。
许秋阳担心地问:“没伤着哪里吧?”
“没事。”罗建刚喘着气摇头,这一晚上可真是累得够呛的,大伤是没有,只不过手上被砂石划破了无数道小口子,在这种情况下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知道他一回来肯定是要洗澡的,所以灶上一直温着一锅热水,许秋阳赶紧去打好水提到洗澡间,让罗建刚去洗一洗。
她自己则去厨房拍了一大块生姜,浓浓地煮了一碗生姜红糖水,留在锅里热着等他洗完澡出来热热地喝上一碗,发散一下寒气,不然的话非得坐下病来不可。
然后再让罗建刚把换下的脏衣裳扔出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那泥浆粘得老厚,冲了好几大盆水都还是浑浊的。
黄泥水都侵进了布料的缝隙里,怎么搓也搓不掉,许秋阳打了厚厚的肥皂,用刷子使劲儿刷,好不容易才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抖开挂在屋檐下。
雨衣冲干净上面粘的黄泥,许秋阳遗憾地看着那个大口子,这雨衣以后是没法穿了,不过可以留下来以后下大雨的时候遮档一下鸡笼什么的,也还可以派上用场。
罗建刚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许秋阳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让他把头发擦干,转头去厨房把生姜红糖水盛了出来:“快喝了,昨晚干了一夜,今天该不用去上班了吧?”
罗建刚摇摇头:“不行啊,刚把前池崩了的地方堵上了,下边被冲毁的地方还没清理呢,这雨要是不停,刚堵好的洞口也还悬,得派人守着。”
端起碗正要喝糖水,突然“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的伤口当时不觉得什么,这会洗干净了倒疼了起来。
许秋阳拉起他的手掌一看,满手心的刮擦伤口,有些地方都深得见肉了,顿时心疼得不行:“你看这手都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去拿了消毒用的酒精和紫药水,小心地用棉签给他消毒上药,免不了抱怨说:“水电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有什么活不会让别人去干,非得你自己上啊,也不看看你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再这么下去熬坏了身体可怎么办。”
罗建刚笑着说:“你前两天不还在广播里说呢嘛,水电站是我们的家,让我们拿出像爱护自己小家的劲头来爱护咱们水电站,你说要是咱们家里出了事,我能不管嘛!”
“那就是说说罢了,你也信啊!”
“好了,我没事,也就这几天关键时刻得盯紧点儿,等雨停了就没事了。”
“那也好歹先歇一会儿吧,待会上完药你先到床上眯一会儿,我去给你做早饭,吃完了再去。”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砰砰砰你”急促的敲门声,许秋阳提高了嗓门:“进来吧,门没锁。”
邓淑美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焦虑之色:“罗大哥,我们家朝盛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见着他了吗?”
罗建刚站了起来:“怎么,朝盛还没回来?我们堵完缺口全部人都下山了啊,说好了回家休息两个小时再继续回去奋战的。”
邓淑美更着急了:“我刚刚已经去雪珍姐家问过了,他们也没见着我们家朝盛。”
罗建刚安慰她说:“别着急,可能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你再耐心等等,实在不行我待会出去帮你找找。”
邓淑美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大家兄弟一场,应该的。”
邓淑美还要回家照顾孩子,不便多待,就先回家去了。
许秋阳随口开了句玩笑说:“这二师兄该不会是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吧?”
罗建刚想了想:“说也奇怪,昨天晚上虽然黑灯瞎火的,但也能认得出人,我好像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见着朱朝盛呢,那小子上哪儿去了?”
“你们那抢修工作也不都聚在一块儿做的吧,说不定他在另一个点你们没遇上呢!”
“那也是。”
不过心里终究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本来想去床上躺一会儿歇一歇的也不去了,匆匆忙忙吃了几口许秋阳做出来的早餐,罗建刚就披上一件新的雨衣又出了门。
路过杨雪珍家门口,廖志涛正端着饭缸蹲在门口,大口地扒拉着面条,见罗建刚又出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又出去?”
罗建刚说:“二师兄还没回来,我去找找。”
廖志涛连忙站起来:“我也去,你等等我。”飞快地把剩下的面条两口扒完,拎起还是湿哒哒的雨衣就往身上套,“走吧,一块儿去。”
杨雪珍从后面跑出来:“哎,这又上哪儿去呢?”
两人已经走远了。
廖志涛的心里有些不安:“昨晚刚上山的时候我还跟他在一块儿来着,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后来一晚上都没见着,之前不说还没什么,早上淑美妹妹过来一提这事啊,我这颗心就晃晃悠悠的老不踏实,你说那小子该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不会,他这么大个人了,个子还那么壮,怎么可能会出事。”罗建刚话虽这样说,心里也是有点儿没底。
两人把昨晚去过的地方兜了一圈,还是找不着人,两人心里有点着慌,把这事报告了站长,又去召集了更多人一起去找。
动静闹得大起来,留在家里的女人们也知道了,许秋阳和杨雪珍也不去上班了,都来到邓淑美家里陪着她,怕孩子们闹得她心烦,还让刘阿姨把孩子们都带开了去别处玩。
邓淑美双手冰凉,低着头抹眼泪:“他昨晚出门的时候还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的。”
许秋阳劝她:“别着急啊,说不定待会就回来了呢,快别哭了,不然二师兄回来了看见又得心疼。”
“就是!”杨雪珍说,“从小就在山里长大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会有事,你就放宽心等着吧,对了,要不先去做点吃的,他们待会回来肚子肯定都饿扁了。”
“对对,快去做饭。”许秋阳把邓淑美拉到厨房,让她手里有点事儿忙着,也不至于再胡思乱想。
“快来人啊,这里有人!”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叫喊,旁边听到的人都赶了过去,纷纷跳下那个凹窝,把那堆被大水冲下来的石块树枝搬了出去。
渐渐露出底下压着的那个人来。
那人形露出越多,周围的人的心情就跟眼前的这具尸体一样,变得僵硬冰冷。
雨水不停地下着,很快就把他脸上的泥土和鲜血都冲刷干净,脑袋被石块砸扁了一大块,使得整个脸都有些扭曲变形,脸色青白,完全没有一丝生气,的确是朱朝盛无疑。
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站在雨中久久没有动弹,谁也无法接受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都还在跟自己一起说话玩闹的同事,突然就变成了这么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罗建刚突然痛苦地嚎叫一声,蹲下来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流了满面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这是跟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兄弟啊,就在不久之前,在许秋阳的病房外,这个男人还在坚定地说着他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只要有他在,那个家就绝对不会垮下去。
可是现在,说这句话的男人却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不知道在他倒下之前,他的心里可有想过,以后还能有谁替他把那个家撑下去。
周围陆陆续续响起了或高或低的哭声,彭站长得到消息,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赶来,见到这样的情景,昂藏八尺大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良久,彭站长伸出大掌抹了一把脸,沉声说:“把他抬回去吧,当心点儿,别磕着碰着了,丧礼站里出钱办,再去申请一个抢险救灾烈士的追封。”
接着拍了拍罗建刚的身影:“他爱人那里就麻烦你们照顾一下了,眼看就要生了吧,唉!”
说完转身,步履十分沉重地下了山。
有机灵的人下山去找了一块门板,大伙儿合力把全身僵硬的朱朝盛抬上门板,尽量把身上的衣裳头发整理得干净整齐些,让他走也走得体面一点。
但不管怎么弄,那青白已极的脸色,还是能让人看出满心的惊恐和绝望来。
邓淑美终于还是听到了消息,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幸好许秋阳一直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才来得及扶住了她。
杨雪珍也赶紧过来帮忙,可是她双手都在发抖,也使不上力气,带着哭腔问:“为什么啊,秋阳,为什么会这样?”她们都还太年轻,哪怕经过了许多苦难,但是这样近在眼前的生离死别,却是第一次遇见。
这个消息对许秋阳来说也无异于晴天霹雳,可是她们两个都是孕妇,在这种时候,她就是她们唯一的支柱了,所以她不能慌,努力镇定地说:“你别着急,先帮我一起扶着淑美到床上。”
把邓淑美放到床上躺好,许秋阳说:“雪珍,你只这里陪她,遇事不要着急,先顾好你肚子里那个小的,我去找卢医生过来一趟,很快就回来。”
朱朝盛的后事也在彭站长的授意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站里给他办了一个追悼会,布置了灵堂,县里追封的抢险救灾烈士称号也下来了,白底黑字的烈士称号就挂在放大的黑白照片下面,灵堂里摆了两排纸扎的花圈,气氛沉重。
邓淑美醒了过来,不顾一切阻拦拼了命地要出去看朱朝盛,许秋阳阻拦不得,只好陪着她一起过去,到了灵堂一下没看住她,就让她冲进了停灵的地方。
邓淑美紧紧地伏在爱人冰冷的身体上,嚎啕大哭起来,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还有什么能比看着一个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的孕妇痛哭自己死去的爱人更让人心酸?
“朝盛,你不能那么狠心丢下我们娘仨个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看一看啊,我们的儿子就快要出生了,你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呢,你就忍心让他还没出生就没有了爸爸吗?还有我们的巧巧啊,你那么喜欢她,还说以后要亲眼看着她出嫁呢,你说话不算话了吗?”
“你醒醒啊,朱朝盛,你给我醒过来啊!我们不能没有你啊朝盛!”
许秋阳止不住脸上的泪珠不断滑落,她狠着心走过去,用力拉开了邓淑美:“好了,淑美,好了,我们先出去。”硬是把她往外拖。
灵床的四周放着冰块,空气十分阴冷,孕妇长时间呆在里面,身体可受不了。
邓淑美一直抱着许秋阳放声痛哭,许秋阳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