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发愁的功夫,村支书又上了门,这一回是来作媒的。
看中的就是叶悠悠,男方是村支书的长孙,今年十八岁。
“我那孙子怎么样,桂花嫂子也是看着长大的,谁还能说出个不好来。彩礼也绝不会少你们的,要是同意我明天先叫人送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肉一条腌排骨过来。剩下的,咱们两家再好好谈。”
随着村支书的话,王桂花的脸越来越白,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要陷入肉里。
艰难的抬起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跟满红商量一下。”
“应该的,那我过两天再来听你们的信。”村支书一走,叶悠悠就从隔壁的房间里走出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王桂花。
“姥姥,是他们?”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肉,一条腌排骨就是他们家丢的东西。他明晃晃说出来,这是撕开了脸皮的威胁。
“出什么事了?”坐着最后一班车回来的辛墨浓一赶回来就发现村里人对着柳家指指点点,说着闲话,听到治安大队这样的词,吓得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的赶回来。
看到全胳膊全腿的两个人,先是松了口气,再拿眼睛一转就已经发现了问题。
“锁砸了,家里丢了什么?”辛墨浓快步走近。
“丢的东西不重要,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王桂花叹了口气,把村支书提亲的事说了出来。
辛墨浓一听就明白了,“是他们干的。”
“是又怎么样,咱们没证据。”王桂花苦笑。
一个村子里的人,想合起伙来对付一个外人,别说这个年代,就是再往后三十年,也拿他们没辙。
“就当是花钱消灾了,咱们明天就走。”王桂花决定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外孙女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可以先去城里跟女儿挤一挤,外孙女可以先住在镇上的肖云家里。休息的时候直接去沐东市,不再回小湾村。
“最好现在就走,他们应该还有后手。”辛墨浓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平静的依偎在姥姥的身边。
只有辛墨浓知道,这个小姑娘,越是一脸平静,一脸乖巧的时候,内心越是隐藏着不能小觑的能量。
“谁也不能叫我逃跑。”叶悠悠声音轻轻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忽略过去的那种轻声。
“悠悠。”辛墨浓加重了声音。
“我不能,不能这么灰溜溜的离开,这和逃跑有什么两样。我答应过自己,只要能活下来,就再也不会逃跑。”生活再强硬,她也要从正面刚,只要学会了逃跑,这辈子再遇到问题,永远会第一个想到逃跑。
她的目光澄静,却又灼热的看着辛墨浓,“我想,辛老师也从来没想过逃跑,是吗?”
从蓝海集团被偷到再造一个新海集团,这中间多少曲折和艰难,他从未想过逃跑,不是吗?
王桂花一把抱住外孙女,眼泪直往下掉,“是,我们悠悠说的对,错的不是我们,就算要走,也不是这样灰溜溜的逃跑。”
“走,告诉全村的人,我们光明正大的走。”王桂花握紧外孙女的手,一老一小走了出去。
辛墨浓紧紧跟上去,眼神复杂。
是她自己说的,小孩子眼里才有对错,大人眼里只有利益,那么现在呢?
明明是个孩子啊,有时调皮搞怪古灵精怪,有时又刚强倔犟的厉害。
只是,想到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勇敢。他只是,只是无路可退啊。
很快,他们三个人到了村支书家的门口,这个时间,正是刚吃完晚饭,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王桂花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直接嚷了起来。
“石老实,今天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我王桂花绝对不可能跟你做亲家。你孙子想娶我家外孙女,那是做梦。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排骨,一条腌五花肉做彩礼是吧,我家里丢的东西就当是喂了狗了。我们柳家是外来户,家里没了男人,活该受人欺负,我王桂花忍了。大人受点罪没啥,不就是干多点活,少给点工分,少分点肉和粮食。但想折腾我们家孩子,没门。”
“你说的啥话,啥话这是。谁偷你家东西,谁折腾你了。”村支书推门而出,面皮涨的青紫。
在他眼里,王桂花一直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聪明人。他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因为这样的人爱惜羽毛,顾脸面,大多数时候宁肯吃亏也不肯丢了面子。
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忽然撕破脸,和村里的泼妇一样,骂到门口来。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村里的人也清楚。小湾村是你们的小湾村,外来户永远都是外来户,得了,既然你们没拿我们当过自己人,我们也不留下讨人嫌。”王桂花一直牵着外孙女的手,这会儿也依旧牵着,转头便要走。
“你等等,把话说清楚,咱们去找治安大队,让他来我家搜,看看能不能搜得到你们家的东西。”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私下的行为,大家心里明白归明白,但绝不对端到台面上来。
村支书打压外来户,偷几个女人的口粮,强娶人家的外孙女,这样的帽子扣下来,就是他也戴不得。
“瞧支书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您偷了我们家的东西,明明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偷的。”王桂花自然不会落下话柄,“我们不会让支书难做的,今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村子里的外来户看好了,今天的我们就是你们的明天。我今天能投奔女儿,明天你们又能投奔谁。”
走之前还不忘挑拔一下村子里的关系,村子里的外来户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唇亡齿寒的道理农民也懂,下回选村支书就看他们懂不懂得利用了。
“你站住。”村支书看他们要走,上前一步伸手,就朝着王桂花的肩膀抓去。
辛墨浓眼明手快,将他拦住,“支书,您这是想干嘛,想私设公堂还是私设牢房。”
一句话,把村支书打醒了。已经是新时代了,不是谁可以一手遮天的时代了。他可以管住村民不敢吱声,但这些知青,他可管不了。
“什么话,没他们这么诬蔑人的,走可以,得把话说清楚。”村支书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关键时候很稳得住。
“是吗?村支书就这么肯定,村里人没有一个人看到,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显然不可能的,农村生活的紧密程度远超城里人的想像。你家今天吃了二两肉,明天村里传遍的事,可不是瞎说的。
辛墨浓这样的质问把村支书给震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有知青看到了?
如果是知青看到了,他还真没那么大的权力去让人家闭嘴。这些知识青年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来支援农村建设,来忆苦思甜的。和那些犯了错误过来接受再教育的人,完全是两码事。
村支书犹豫的功夫,王桂花带着叶悠悠已经走远了。在围观人的眼里,村支书的表现明显就是心虚。特别是几户外来户,一言不发回去关了门,难说这心里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打包行李,说起来没什么东西,但真收拾上了,又有不少。
辛墨浓便道:“我先住在这儿帮您看个家,以后再拿什么,我去城里的时候,给您捎去。”
“我这屋子,你想住多久都成,就怕你今天说了句公道话,改天会有人找你的麻烦。”王桂花看着自己的屋子,都是她和老伴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如今却只能被迫离开,心中倍感凄凉。
“我不怕的。”辛墨浓动手去给他们打包棉被。
大门口,有人影一闪而过。
叶悠悠猛的一拉大门,“谁在外头。”
是他,叶悠悠吃了一惊。
“叶同学。”站在门外的是祝新华,身后露出半个侧脸不敢站出来的是祝丽华。
“我妹妹看到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必须来告诉你一声。”祝新华把妹妹推到前面,“你说。”
“我看到王招娣的舅舅砸了你们家的锁。”祝丽华小声说道:“可我不敢……”
“我猜也是他们,这其实只是一层窗户纸,捅没捅破都没区别。我们至少是自由的,气极了还能走。你们就别得罪人了,这不怪你,没有站出来是对的。”
逞英雄也要分情况,祝家拿什么逞这个英雄,到时候被穿小鞋,他们除了默默忍受就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也知道,但总归是看到了,觉得应该来对你说一声。”祝新华轻声道。
“刚才,你怎么敢站出去的。”祝丽华的脸上彻底没了当初傲娇的模样,生活才是最磨练人的洗礼,这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因为我不能逃跑,人一旦习惯了逃跑,就再也无法面对困难,一旦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叶悠悠可以离开,但不能灰溜溜的逃跑。也许别人觉得她这么做很傻,没有任何意义。
但对她来说,这很重要。
“那么,祝你以后生活顺利。”祝新华要走,叶悠悠让他们等一下,进屋捧了一摞书出来。
“这是高中的书本,我想你们也许愿意看一看。”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祝新华的手接过课本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哽咽。
祝丽华懵懂的看着哥哥,不敢吱声。
捧着书本离开的祝家兄妹,叫王桂花又跟着叹了口气,“孩子又有什么错。”要跟着父母来吃苦头,但这个道理没地方说去,只能在心里抱不平。
两辆自行车,驮走了柳家的大部分东西,王桂花又将一些物品打好包,托辛墨浓下次进城带给她。
当天晚上,他们赶到了清水镇,叶悠悠先进肖家,问肖云可不可以让王桂花借宿一晚,就跟她一个房间,明天一早就走。
“这有啥不行的,人呢,赶紧进来啊。”肖云很是热情的开了门。
王桂花很不好意思的感谢她,“打扰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悠悠就给你添了麻烦,这下更是麻烦你了。”
“瞧老姐姐说的,这有什么。赶紧的,时间不早了,我去烧点水,你们洗了早点歇下。”也不问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忽然的过来借宿,实在是贴心又善解人意。
辛墨浓连门都没有进,从自行车上搬下东西,就原路回了小湾村。
叶悠悠请了一天的假,把王桂花送到柳满红的宿舍,又带了两斤水果糖送给宿舍里的同事,说好只暂住几天,找到地方就马上搬走。
去找施红的路上,叶悠悠不停庆幸,幸好一直在替柳满红的工作铺路,也幸好上回就在打听房子。虽然发生的事措手不及,但还不至于一下子慌了手脚。
假设柳满红没有到城里上班,和村里人的矛盾不会立刻爆发,但总有一天会爆发。到时候,他们该何去何从,走?说的容易,难道要睡大街。
施红也没想到叶悠悠来的这么快,“我昨天已经去了杨家,他们倒不是说不愿意,但家里人口多,说要商量一下才能给回信。”
“那就麻烦红姨找个时间再去问问,我姥姥现在暂时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但总不是个长久的事。”
“怎么这么急,乡下的房子出了什么问题吗?”要认真说起来,这个年代,乡下的住房面积虽然紧张,却比城里还是要强上许多。至少乡下很少有一间房子,同时挤上三代人的,但在城里,这种事并不鲜见。
“房子没出什么问题,但是有人趁着我们不在家上门砸锁偷东西,人也抓不到。我们怕再呆下去,这些坏人连我们也不放过。”叶悠悠解释了两句。
施红一听便明白了,当初她和母亲两个人,明里暗里的挤兑天知道受了多少。如果不是期间遇到几个好人帮了他们,恐怕她都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于是感慨了一句,“也是有好人的。”
“是,红姨就是好人。”叶悠悠甜甜一笑。
“看不出来你这丫头,嘴这么甜,行,红姨这就再去一趟,你就在屋里等着。”
施红再去了一趟杨家,得回的消息是杨家是有一个套间空置着,租房子可以,条件是一个月五斤粮票。
只要有房子,叶悠悠哪里会在乎这点粮票或是钱,一口应下来,“我可以去看房子吗?”
“那是当然的,不过今天没法子了,他们得把东西挪出来。”施红给了她一个地址,“明天你们自己去看。”
“多谢了。”叶悠悠又要从书包里拿东西,被施红给拦住了,“这是小事,就当是帮你一个忙了。以后有别的事,咱们再按规矩来。”
“那就谢谢红姨了。”这意思就是,这一单不要钱,算义务帮忙的。叶悠悠知道她这是真心跟自己处关系呢,谢过之后便回去把地址留给姥姥,让她明天自己去看。
至于她自己,已经请了一天假,今天就得赶回去,明天还要上学。
更何况,她留在纺织厂,也没地方睡。柳满红的单人床要和王桂花两个挤已经是勉强,再多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躺不下了。
当天赶回清水镇,肖云又关心了一通,才放她回屋。
奔波了一天的叶悠悠累的瘫软到床上,手里还捏着一封信。今天辛墨浓来过,通过肖云转交给她的。
字真好看啊,骨气洞达苍劲有力。
就象他这个人一样,让人觉得可靠。
至于内容,叶悠悠闭上了眼睛,心中哀叹,这些人就不能玩点新鲜的花样吗?
老是这些,他们不腻,她都腻了。
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经是早上了。
住到镇上后,她基本就把自行车锁到肖云家里,自己走路上学。
路上还能在粮油副食店的门口,花五分钱买一只油煎的大饺子。这年头人肚子里油水少,特别馋这种油炸的食物。就连叶悠悠每天路过,闻到味儿,都忍不住掏钱吃上一只。
外焦里嫩的油饺,里头包的是粉丝,添了点肉渣,别提多香了。
“你今天又吃油饺了?”坐在前排的萧清,鼻子跟装了雷达一样,叶悠悠不管吃了什么,她抽抽鼻子就闻出来了。
“呵呵,你又闻到了。”以前还不觉得,可是时间一长,天天特意点出来你吃了什么,在这个大家普遍生活条件不太好的时代,着实令人讨厌。
“我说萧清,你能不能管管你的狗鼻子,别人吃什么关你什么事,天天盯着,你累不累啊。”
自从上回叶悠悠去方洁家里探过病,方洁跟她的关系可谓是突飞猛进。遇到这种事,当然是无条件怼回去。
萧清哼一声,将身子转正。
叶悠悠跟方洁眨眨眼一笑,坐了下去。
刚上一节课,吕老师就叫叶悠悠去校长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呀。”方洁小声问道。
“不知道呢。”叶悠悠摇头,站了起来。
校长办公室里,叶家老太太的声音高亢的穿过重重阻碍,到达了叶悠悠的耳朵里。
吕老师陪着她一块过来,路上已经在安慰她了,“你放心,校长只是找你过去了解情况,没人有资格强迫你。”
“谢谢吕老师,我知道您一直很照顾我。”
“说什么呢,这是应该的,叶东方说你就跟她妹妹一样。”吕老师提到叶东方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挠了挠耳朵。
叶悠悠抿嘴笑了,她就知道叶东方一定给吕老师打过招呼。
校长看到叶悠悠如同看到了救星,急切道:“叶同学,这是你的家人吗?他们说要带你回去,是怎么回事?”
叶老太太在前,石雨花大着肚子在后,叶贵缩手缩脚,蹲在办公室的门外。
叶悠悠看着他们,并没有很激动的上前,或是质问,相反,她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看着他们,除了冷笑一声不吭。
老太太一马上先,跳了起来,“死丫头,赶紧跟我回去。我们给你定好了亲事,还上什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