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在甘棠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问,“不怕了么?”
甘棠摇摇头,“怕,但应该不会受不住了。”
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她虽说是怪异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
殷受松了口气,替她也替自己高兴,好兄弟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余光看见她手上的伤,便自她袖子里把她随身带着的药包拿出来了。
先前两人一处待了好几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许多脾性和爱好,比如旁人总是随身装着能随时拿出来占卜的小石块,她装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药瓶药包。
殷受打开布袋子把药瓶全倒出来,就着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问道,“要用哪个?”
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摇头,“你手不能沾水,我来罢。”
甘棠只好作罢,指了指绿色的小瓶,让他给擦了。
甘棠不同寻常的平静和镇定,无疑给自己渡上了一层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悦,见她分明疼得手指发颤,却面色平静一声不吭,想着她在宴会上气血攻心都没让外人看出一丝异样,心里生了佩服,不自觉又开始盘点起她身上的优点来。
首先能吃苦这一条,便比寻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气好,从未见她对谁生过气,便是对着曾经设计过她的大兄,她说放一放,便当真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殷受给她抹药,发现她手掌实在太小了,又软又小,只有他一半大,想捏一捏见她有伤只好作罢,闲聊问,“棠梨你都没生气过么?”
她当然生过气了,像那日莫名其妙被他拉着去看吃人,她就很生气,没跳起来实在是因为连生气的精神力气都没有了,但她寻常确实很少生气,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考古的职业和她的疾病,两样都要求心平气和,静心养气,时间日久,什么都看淡了,自然少能让她生气的事了。
眼下她满脑子都在想如何祛除历史糟粕,其它的事便越发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圣巫女的名头很好用,在民众们心里有一定的地位,但绝对不够她用来推翻这些野蛮血腥的恶习,她倘若贸贸然站出来搞这些,就站在了子民的对立面,适得其反。
她得从根本上入手。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这里的百姓温饱不齐,便没法提教化的事,饿极了一样还会吃人,所以想办法让他们先填饱肚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改造的范围也不能太大,先放在自己能控制的封地上比较好,竹方还属于殷商的四土之地,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一个来回也不过四五日的工夫,京都里什么情况她随时能收到消息。
如果可以,她还得把学舍开到竹方来,毕竟她要做的事困难得仿佛搬动一座泰山,靠她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也要开始招兵买马,蓄养军队。
当然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回大商邑说服甘源,倘若不能说服甘源,那么她必须先解除和甘府的关系,改革和走钢丝没什么分别,一个不好便要粉身碎骨,倘若甘源不同意这么做,她不能牵连他们。
眼下虽然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但心里想着这些事,让她觉得生活有了新的盼头。
农、商、政这些方面她不是行家,但上辈子学的是考古学,这专业需要很强很广的历史知识,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厉害一点的考古学家脑子都是一个巨型书库,这些知识能帮助考古专家们正确辨别文物的年代、出处,形成来由、发展进化过程、价值和背后代表的社会文明。
甘棠虽不是专家,但学校系统教授的知识足够广,加上她沉浸其中,也热爱这个行业,比起其他人,多多少少就了解得全面一些。
有关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她不一定精通,但知道通向哪里才是正确的路,只要有心,总会做出一点业绩来,像她这十年来钻研的医术,不也初见成效了么。
尽力去做罢,成与不成,总比孬种一样浑噩渡日强。
药抹上来清凉凉的,甘棠朝殷受道,“阿受,回去后我打算正式在学舍里讲学,你是我的学子,也过来一道听讲罢。”
殷受讶然,“你先前对这件事不是一点不上心么,怎么好为人师起来了。”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殷受拿她当挚友,虽说思想和办法让人难以接受,但近来确实为她费心不少,甘棠有种想将自己的念想和盘托出,与他分享的冲动,但这对殷受来说不但是天方夜谭,还是对他祖先神明的冒犯,他绝不可能支持她,甘棠亦不想和他嘴上说说这件事,行动和成果才是最好的证明。
甘棠便将那股会害事的冲动压回去了,朝殷受笑了笑道,“阿受,你现在年纪还小,是该在学舍里多学东西的年纪,多读点书,多学点东西总没错,你还是来听一听罢,我说真的。”
殷受看着甘棠脸上明亮的笑,猜她似乎在谋划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也郑重下来,认真问,“棠梨,你想做什么,别做傻事。”她这模样和那些要去刺杀商王的罪人极其相似,他也知道她眼里明亮的火光是什么了,狂热,死不畏惧。
甘棠挑选了一部分可说的,看着殷受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想看见人吃人这样的事,我要改变这个操蛋的世界,变成实至名归的圣巫女!你等着罢,阿受。”
“啥?哈哈哈……”殷受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甘棠,觉得她像一根燃烧着的小火炬,看着实在是可乐'透了,兀自笑了半响,忍不住就把人提起来放到了矮几上,揉了揉她的脸,乐出了声,“棠梨你可真神奇,你大概是本王子这辈子见过最神奇的物种了!唉,可爱又可怜……”可爱她天真不谙世事,可怜她脑子被吓坏了。
被嘲笑了甘棠也不气,只自己从案几上跳下来,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殷受道,“等着罢,阿受,得天下靠武力是不错,但单靠武力征伐显然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们拭目以待。”
甘棠说完便推门出去了,脚步坚定,再没了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
单靠武力征伐天下自然是很蠢,殷受看着甘棠离开的背影,渐渐笑不出来,因为小疯子可能真疯了,她哪里是在和他说笑,分明是认真了。
第15章 你现在年纪还小
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走了几步拐过弯,见到是微子启,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