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里疑问刚起,便听唐寂在那边问道:“曹同知何时到?”
王襄便道:“官署里有些事,他怕是要迟些。”
傅珺这才觉得合理了一些。看来这是一次官员聚会,没准还要商量点什么公事。先前她还以为是钱宝之事有什么问题呢,现在看来是她想太多了。
如此一想,傅珺的心情便放松了一些,
此时便听唐寂对唐俊道:“俊儿,你可见过傅四姑娘了?”
唐俊忙站起身来恭声道:“回父亲的话,儿子前两日在老太太那里见过四表妹了。”
傅珺举眸看去,却见唐俊今儿依旧是一身月白直裰,发上戴的亦是羊脂玉小冠,比起初见时更多了三分俊美。大约是有父亲在前,他倒是收起了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显得颇为恭谨。
唐寂便正色道:“当日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全仗着四丫头帮了大忙。恰好今儿你们都在,你还不去谢过人家的救命之恩,还要我来提点你不成?”说到最后一句时,唐寂的语气已是十分严厉。
唐俊闻言,面上微微掠过一丝尴尬。他直起身来,将身上的衣衫整了整,便上前两步要行揖礼,眼风却往王襄那里瞟了一瞟。
谁知王襄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一点要拦着的意思。
唐俊见状,动作微微一顿,只得几步行至傅珺跟前揖礼道:“多谢四表妹当年救命之恩。”
傅珺本能地便要起身谦让。
前世受害者家属致谢时,她与同事们的标准说辞便是:“为人民服务,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这一刻傅珺似是回到了前世,那句“为人民服务”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得王襄咳嗽了一声,才将傅珺给咳醒了过来。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唐俊已经一揖到地了。
傅珺起身侧避了一下,却还是受了唐俊的半礼。
这倒不是傅珺托大,而是看王襄的表情便是直认了这个“救命之恩”的意思。她身为小辈,自是唯长辈马首是瞻。
唐俊行过礼后,一张俊脸已是薄染微红,修眉更是微蹙了起来,看上去似惭似恼,倒是添上了一抹媚意。傅珺见了不由暗里感叹,这娃儿今年才十岁出头便已如此惑人了,长大了还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第205章
见唐俊这一次还算听话,唐寂倒是有点吃惊。不过再一转念,却觉得自家这个自命不凡的次子总算没太丢脸,他面上的严厉之色便消了去,又向王襄谦道:“犬子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王襄捋须道:“端直太过自谦了。老夫看令郎却是良材美质,少年才俊啊。”说罢便朗声笑了起来。
以王襄看来,自家外孙女帮了唐寂这么多忙,便受唐家小子一拜也是完全受得起的。因此王襄才没拦着,此时更是畅为快意,多日来郁结心中的些许烦恼,亦因了唐俊这一个揖礼而舒坦了许多。
因有两位长辈在场,聊天说话的事情自是轮不到小辈们的,唐家兄弟与傅珺便都成了布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大人说话。
好在那高几之上小食不少,其中一道蟹黄酥尤其美味,鲜而不腥、酥而不腻。涉江连着布了三块,傅珺还是意犹未尽,一面吃一面想着过会儿要打包一些带回去。她记着宋夫人也爱吃咸鲜的小食。
众人消消停停地闲坐说话,没过多久,却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个青衣店伙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却是曹同知到了。
不知是不是大家约好了的,曹同知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分别是长子曹放、次子曹敦以及长女曹敷。
这几个人的到场自又是引来一番问安见礼,厅中座位亦重新排了序。傅珺趁着众没注意,悄然举眸向曹同知一家细细打量。
却见那曹同知年逾四旬,眉疏目明,颌下一部美髯,着一身玄色大袖对襟长衫,发上束着一顶小冠,看着颇为洒脱。
那曹放约摸十五、六岁模样,眉眼与曹同知颇为相似,只是更年轻些。穿着墨青色的直裰,言行有些拘谨;曹敦人如其名,是个面相老实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跟在哥哥后面不出声。
至于曹敷,傅珺听王宓说过许多回了,今儿是头一次相见。这位曹家大姑娘生了一张可爱的圆脸,眉梢微挑,水眸如杏。一张小嘴圆嘟嘟的,生得十分俏丽讨喜。
此时,曹敷亦在悄悄打量着傅珺。
这位从侯府来的姑娘,从未在姑苏官员子女的社交圈里露过面,一向十分神秘,此时见了自是要多看两眼。
只见这位傅四姑娘肤色极白,墨眉拢烟、肌理晶莹,穿着身湖绿色斜襟苎纱袄,下头系着月白色叠雪苎纱裙,除袖口、领口及裙缘处绣了折枝芙蓉暗纹外。通身无华,发上亦只一根玉簪并两朵珠花而已。若不去看那双沉若静渊般的漆黑双眸的话,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可惜,这美人的一双眼睛却总似有几分寒意,于是那气韵便越发冷冽起来,倒是与王宓口中 “眼睛长到天上去了”的形象颇为吻合。
此时,傅珺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曹敷身上,二人眼神相触,俱是微微一怔,傅珺便弯了弯唇角。曹敷亦是甜甜一笑。
初次谋面,两个人对对方的印象都不算差。傅珺转眸之际还在想,能叫王宓这个中二少女说不出半句不好的闺蜜,至少性格应该还是不错的。
这般想着。傅珺便又看了曹敷一眼。谁想,便在这一瞥眼间,曹敷身边的一个小姑娘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一身柳绿色的袄裙,淡眉细目,生得极为普通。紧挨在曹敷身后站着。初时傅珺以为她是曹敷的丫鬟,可细细看去,她发觉并非如此。
便在傅珺看过去的同时,那小姑娘已是第三次去抚身上的裙子、第五次去拉耳上的坠子了。
自穿过来以后,傅珺还是第一次瞧见行止如此局促的女子。莫说是官家姑娘身边的丫鬟了,就是她们府里扫地的小丫头们,也不会似这般上不得台面。
而最叫傅珺无法忽视的,是那个小姑娘的神情。
惶惑、惊恐、担忧、惧怕,还有浓重的不安。
这些情绪在小姑娘的眉梢眼角次第出现,傅珺甚至都不需要观察微表情,仅凭她前世的警察经验,这姑娘给她的感觉便很不一般。
那不是没见识、小家子气的一种局促,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
傅珺前世有近十年的时间都在与某几种人打交道,这些人里包括案犯、受害者、嫌疑人等等。
这个小姑娘给傅珺的第一感觉,便是一个标准的受害者。
那总是带着几分惊恐的眼神,那不停地拉裙角、抚发鬓的双手,还有那隐在裙幅下来回倒换的两只脚,无不在暗示着一句话:
我很害怕!
这无声的呐喊便似是响在傅珺的耳边,让她无法不去倾听。而她全部的注意力,亦尽皆放在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从对方那不时瞥向外面的眼神、对身上服饰的异常关注以及两只脚来回倒换的频率来看,傅珺认为,这小姑娘像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急着想要出去见什么人。
她的不安如此明显,以至于连曹敷都察觉到了。只见曹敷微微蹙了眉,转首安抚地拍了拍那小姑娘的手,又声音极轻地向身旁的一个大丫鬟说了些什么。那丫鬟便不着痕迹地牵了那小姑娘的手,将她悄悄带出了房间,去了门外的假山后头。
看着那个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背后,傅珺心头生出浓浓的怪异之感。
曹敷带着这么个小姑娘在身边,既非仆亦非友,却不知有何意图?看曹敷的表情,她对这小姑娘明显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应付着,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观察着曹敷的表情。
便在此时,忽听曹同知在一旁笑道:“我们几个大人在此,倒拘着这些小辈了。”
唐寂便笑道:“听闻姑苏的先师诞会常有商户出资庆祝,到底是江南诗礼之乡啊,毕竟与他处不同得很。”
王襄便哈哈笑道:“端直谬赞了。诗礼之乡不敢说,这风俗却是自古便传下来的,几场热闹倒是有些看头,也算是本地风味了。”
唐寂便笑道:“听先生这样一说,倒真是不容错失了。”
曹同知立刻闻音知雅,便笑着道:“唐大人如若不弃,下官这便叫犬子带令郎出去逛逛,外头确实热闹着。”
王襄接口笑道:“也好,年轻人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说着又转向傅珺,和声道:“四丫头也一起逛逛去吧。”
傅珺起身应了声是。曹同知亦笑道:“这样正好,两个姑娘家也好作个伴。”
曹敷便也起身应了声是,又向傅珺笑了笑。
傅珺对面相可爱的小姑娘一向有好感,见状便也回了一笑。这一来一去间,倒将方才的一点隔阂感消去了不少。
这里曹同知与唐寂便分别将曹放与唐修叫到了面前,好生叮嘱了一番,又派了稳妥的家人与侍卫跟着,一应安排妥当之后,傅珺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赏心楼。
赏心楼外,恰是一街的热闹喧嚣。
街上人来人往,人人皆打扮得十分光鲜。两旁的店铺亦都悬了彩幡出来,五颜六色、迎风飞舞,煞是好看。
曹敷与傅珺一同上了知府的马车。这马车十分宽敞,除坐了两个主子外,曹敷的大丫鬟香露与那个穿柳绿袄儿的小姑娘,还有沈妈妈并涉江亦皆跟上了车。青蔓她们则是跟车步行。
马车缓缓而行,傅珺望着街道两旁的彩幡出神,曹敷便含笑道:“这是姑苏里厢的风俗,逢着年节,这些做生意的皆要结幡张灯,瞧来好热闹的。”
她吐属温软,言谈间自有一种娇憨,傅珺不由便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谢亭来,心中生出莫名的柔软,便放柔了语气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是头一回瞧见呢。”
曹敷见傅珺态度和善,倒是有一些吃惊,深觉这位傅四姑娘与王宓口中的那位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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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在来之前曹敷的父母皆叮嘱过她,让她务要与傅四姑娘交好,万不可得罪了去。她原已经打定了主意,便是傅珺再冷淡,她也要耐下心来好好攀上交情,谁想这位傅四姑娘看着高傲,其实却也挺和善的。
这般一想,曹敷自是欢喜,便更加殷勤地向傅珺备细介绍了一番此地的风俗,言来语去间,却是与傅珺聊得颇欢,二人亦亲密了好些
其实,傅珺心里想着一桩事,只是不便开口罢了。此刻见曹敷有意交好,便也顺着她的话闲聊了起来,一面却想着,要怎样才好开口问问那个小姑娘的事情。便是此时坐在车中,那小姑娘也时而要抚一下发鬓,弄一弄衣角。香露提醒了她两次皆是无用,最后也只得由她去了。
也许是傅珺那不加掩饰的打量引起了曹敷的注意,又或者是曹敷原就没打算瞒着什么。总之,就在那小姑娘第七次举手抚弄鬓发之时,曹敷蓦地转过眼去,向那小姑娘看了一眼,随后又转向傅珺,抬手轻轻理了理腰畔的一枚玉蜻蜓,闲闲地道:“其实呀,我今儿出门还是受娘亲所托的呢。”
傅珺心中微微一动,笑问道:“曹夫人叫你做什么呢?”
曹敷便向身旁的小姑娘一指,笑着道:“便是为了李念儿李姑娘的事情呀。”
那李念儿不妨有人说起自己的名字,第一反应便是惊了一跳。待见是曹敷说起她来,她的脸便涨红了,局促地低下头去,一手揪着裙边的一枚小香囊,一手捻着裙子,表情十分不安。
曹敷的眉峰微微一蹙,旋即又笑了起来,道:“瞧你,我不过说一下你的名字罢了,你这么着可吓了我一跳呢。”说着便拍了拍心口。模样十分娇俏。
傅珺便含笑道:“李念儿?这名字可真好听。”又转向李念儿道:“不知李姑娘这名字是谁取的?真是好听得很。”
李念儿的脸涨得更红了,一面绞着手里的裙子,一面声若蚊蚋地道:“是……是娘这么叫的。”
曹敷便接口笑道:“李姑娘的娘亲是……是我娘老家的邻居,李姑娘来此探亲便住在我们家里。今儿因要拜访旧友。娘便叫我领着她一起去呢。”说罢又歉然地对傅珺道:“是我失礼啦,方才忘了给你们两位做个引见,还请傅四姑娘见谅。”
傅珺笑道:“曹大姑娘太客气了,是我失礼才是。也请李姑娘莫怪我唐突。”
那李念儿已经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了,曹敷却笑着道:“这般姑娘来姑娘去的。显得太生份了。若傅四姑娘不弃,我便叫你一声傅妹妹可使得?”
傅珺知道这曹敷比王宓还大一些,于是便笑道:“曹姐姐在上,小妹这厢有礼了。”
曹敷笑吟吟地道:“傅妹妹太客气啦。”
二人这番言来语去间,却是将之前的话题也岔开了。不过傅珺却很清楚,曹敷方才所言必定不实。那话语中明显的停顿,以及她脸上隐约的嫌恶表情,都证明了这位李姑娘与曹家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近。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已经行至了卧龙大街的尽处,便听外头传来曹放的声音道:“前头不远便是宝带桥。这宝带桥也是姑苏的一处名胜,两位可要去赏玩一番?”
他这话问的却是唐修与唐俊。
唐修便看了看一旁板着脸的唐俊,无奈地蹙了蹙眉,旋即又换过一副温润的笑脸来,和声道:“甚好,便烦曹兄领我们去宝带桥走走吧。”说罢又看了唐俊一眼,却见唐俊依旧是一脸的不自在,唐修不由便露出抹苦笑来。
唐俊心里一直有点不痛快。
方才在唐寂的逼迫与王襄的默许下,他不得不向傅珺行了一礼,他心里便一直很不舒服。虽一直听唐寂说是傅家的四姑娘救了他。可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要他跟个小丫头说谢谢,你说他能开心得起来么?
更何况唐俊这年纪,正值人一生中脾气最别扭的时期。所以他这一路行来一直都没好气。曹放几次好心介绍姑苏的风物予他,皆被他回以一张冷脸。
傅珺自是不知唐俊正自恼着自己,她还在听曹敷说着李念儿的事情。
“……那个熟人家便在宝带桥旁边的李子巷里厢,前头已经约好了,这辰光过去刚刚好。”曹敷笑着解释道。
在曹敷说话的当儿,李念儿的头已经垂到了胸前。在傅珺看来。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羞愧或者说是自惭形秽更贴切些。
看着眼前的李念儿,傅珺的感觉十分不好。
李念儿此刻的表现,与她前世接触过的某一类受害者十分相似。虽然傅珺一直极力避免自己往那方面去想,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她的方向没有错。
傅珺无声地呼了口气,转首望向窗外。透过流光纱看出去,外面阳光正好、风色爽然,高远的天空上铺着一层碎瓦似的薄云,街市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欢笑声透窗而入,叫人无端地便欢喜起来。
宝带桥便在卧龙大街东侧,从街口出来后,那人/流便渐渐地变得拥挤了起来,远远地还能听见桥上传来的锣鼓琴瑟之声,曹敷便笑道:“每年先师诞日,那宝带桥都会有伶人扮了各样人物,沿桥上走一个来回,着实热闹呢。”
“原来如此。”傅珺含笑点头道。
说起来,方才她倒是一时忘了,她们家的中二少女王宓今日亦是往宝带桥去的,若是不小心遇见了,只怕又能弄出一场是非来。
这倒不怪傅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