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被傅珺的情绪所感染,这一路,四个人居然皆是无言。
傅珺是因为心绪万千所致。而王晋则是满心的不快。
方才王宓她们几个齐打伙地奚落傅珺,他乃庶子出身,这些言语里的意味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这般小女儿家的口角机锋,他身为一个男性长辈,既不好喝斥,更接不上话,只能在心里干生气。
后来王襄派人叫傅珺过去,他立刻便自动请缨,实在是因为那间屋子他一息都不想多待下去了。
王晋原想着,在与傅珺同行的路上,他多少能安慰她两句。谁想那唐家兄弟这么不识趣,巴巴地跟了过来,倒叫王晋也没法多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了。
而唐修与唐俊之所以不说话,前者是见傅珺戴着帷帽,王晋又是一脸的不高兴,并不宜于搭话。后者却是一向懒怠搭理旁人,就算对傅珺有些好奇,见对方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便也不想开口了。
于是,四个人这一路走得十分安静。直待到了玄圃门前,那门前的小厮高声向里头禀报了一声,才算打破了沉默。
却见那小厮禀报过后,便向着王晋与唐家兄弟各施了一礼,恭谨地道:“还请二爷与两位表少爷止步。老太爷与唐大人适才吩咐下来,只叫表姑娘一个人进去。”
王晋闻言,方抬起的脚便又收了回去,只转眸看了看傅珺,神色间带着几分疑问与担忧。
☆、第195章
听那小厮如此说,傅珺心中已是有了数,待见了王晋的面色,有心要解释一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声宽慰道:“小舅舅放心,外祖父只是找我说话罢了。小舅舅先回去吧,若有事我会叫人知会您的。”
王晋听罢一想,也只得如此了,便点头道:“也好,”又叮嘱道:“你诸事小心些。”
傅珺自是点头应是。
这厢王晋又转向唐家兄弟,强打起精神来笑道:“我的书房便在前头,若贤昆仲不弃,便请去坐坐喝杯茶吧。”
唐氏兄弟倒是比王晋知道的事情多些,也隐约明白王襄与唐寂此举的用意,此刻倒是神情淡定。见王晋出口相邀,唐修便欣然道:“久闻沧浪先生藏书甚富,惜乎一直缘悭,是为憾事。今得子鹤兄相邀亦算是了却心愿了,余及弟自当往玄机室叨扰一二。”
王晋字子鹤,唐修此时以字相称,却比称其为表叔要来得令人舒服一些。且他在言语中还将玄机室抬到了与玄圃一般的高度,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恭维,却又十分得体。
果然,听了唐修所言,王晋倒是对他有些改观,看他的眼神也缓和了些。不过那唐俊一脸的懒怠,却仍是叫人看不惯。
王晋笑谦了两句,便自带着唐家兄弟转去了玄机室。傅珺恭送他们离开后,亦随小厮进了玄圃的院门。
此时,唐寂王襄正对坐于书案前,二人的面色皆有些凝重。
唐寂此番亲下姑苏,确实是为了公事。这公事便是四年前上元节的那起儿童拐卖案。那件案子不仅牵涉到了唐家,到最后竟是与一个神秘组织有了牵连。进而惊动了圣上。所以唐寂才会特别重视,甚至丢下京中的事物,借着往姑苏公干的机会,暗中查访。
而令唐寂重拾此案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收到了王襄的密函。
前不久,有人在姑苏城阊闾巷的一间破屋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此人的死因乃是被乱刀砍死,身上刀伤约有二十余处。一张脸更是被刀子划得稀烂。根本辩不出身份来。
那阊闾巷是姑苏三教九流最为集中的区域,偶尔发生个命案并不算稀奇。身为姑苏知府的王襄自是派了差役仵作等前去现场做了调查。
谁想,那仵作在查验尸身时。却从死者身上一处极深的伤口里,挖出了一枚金钗。
初时仵作以为这金钗是旁人塞进去的,然在详细查验尸身之后,仵作发现。死者的左手手指上残留着明显的血肉残渣,且这只左手还是挡在藏有金钗的伤口前的。仵作便据此作出了大胆的推断:这金钗很可能是死者在断气之前。自己偷偷塞进伤口里的。
因这金钗藏匿的地方以及方式都太过于诡异,仵作便将此事报予了上官,再由上官呈报王襄。
王襄见此案颇多奇诡处,便要来了卷宗翻阅。又将那金钗也要了过来细细检视了一番。
谁想,便在检视金钗之时,王襄发现。便在这金钗的钗尾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傅”字。
便是这个“傅”字。让王襄警惕了起来。
这枚金钗做工极精,用料亦属上乘,上头还嵌着两粒小指肚大小的珠子。那珠子虽久经蒙尘,又沾了血污,却依旧光晕宛然,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珠子。
那无名男尸衣着破旧,掌有厚茧,一望而知不是有钱人。而如此落魄的男人,却身怀如此精美的金钗,临死前还将金钗藏进伤口里,至死也不愿让人搜出,这已是十分奇怪。更何况这钗子的钗尾还有表记,那表记又是一个“傅”字,王襄如何能不多想?
他不由自主地便将这具无名男尸,与多年前的那起拐卖案联系在了一息。那个案件的一些内情,王襄知道得比傅珺还要详细。他知道傅珺曾将一支金钗并一朵珠花扔了出去用以疑兵,那珠花被大小眼男人的同伙拾走,而那枚金钗却不知所踪。
那么,这无名男尸身藏的金钗,会不会便是傅珺多年前扔掉的那一枚?
这不能说王襄的想象力太过于丰富,而是那钗尾所镌的“傅”字,着实不能不让人多想。
王襄便叫人将案子封了起来,严令不许走漏风声,又派了心腹秘密查探此案,同时还向唐寂写去密函,从他那里拿到了四年前那起拐卖案的卷宗。
而越往下查,这案子与多年前拐卖案的关联便越深。
那无名男尸虽身份不明,但据仵作呈报的卷宗所言,其面上的刀伤痕迹,与四年前拐卖案中无名女尸面上的刀伤,几乎一致。
到得此时,王襄便不敢再往下查了。此案关系重大,不是他一介地方官员可随意置喙的。于是他便往大理寺及刑部各去了一封密函,备细说明了此事。
接到王襄的密函之后,唐寂与刑部尚书许进皆是十分重视,二人商议后便将此事密报给了圣上。
皇帝对此案亦一直未曾放下,见案情有了突破,便下了一道密旨,着唐寂暗中查明案件,还特别添了一道口谕,令姑苏知府王襄协查此案,而傅珺作为此案最重要的人证,亦需全力相助。
此刻,王襄与唐寂便在等着傅珺,一来是要她前来认一认钗子,二来则是还有些详情要细问于她。
因此事关系重大,王襄才会将王晋等人拒之门外,而玄圃内外更是加了好几道警戒,无关人等皆不得靠近。
傅珺走进玄圃的院门后,立时便感受到了这种隐秘而紧张的氛围。
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傅珺简直忍不住要长叹一声了。
她已经有很久不曾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了,这氛围令她兴/奋,更令她怀念。
有那么一瞬间,傅珺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正准备与同事一起开案情分析会。那时会议室里的气氛便如此刻一般,也是既紧张又压抑的。
“四丫头来啦。”傅珺一进书房大门,王襄便笑着道。
“给外祖父请安。”傅珺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借屈身之际压下了心头泛起的一丝激动。
因涉江等人皆被拦在了门外,傅珺身边并无人服侍。她也不急,直起身后,便从容取下帷帽置于一旁的小几上,长袖轻舒,自然地抚了抚裙角,方端正站好。一举一动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展大方。
☆、第196章
王襄满意地看着外孙女,又向唐寂那边示意了一下,笑问:“四丫头,可记得这是谁?”
傅珺便看了唐寂一眼,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不知是该跟着王宁她们叫唐寂表舅呢,还是就叫唐伯伯呢。
唐寂便站起来走到了傅珺面前,面带笑容地道:“怎么,不认识你唐伯伯了么?”
傅珺见他并未自称表舅舅,心里也自松了口气,立刻从善如流地道:“唐伯伯好。”
唐寂便虚扶了她一下,王襄在一旁道:“先坐下吧。”又唤了书问进来倒茶。
唐寂便向椅子上坐了,又抬眼端详了傅珺两眼,有些感慨地道:“四丫头长成大姑娘啦,唐伯伯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傅珺作出一副羞涩状,垂首不语。王襄便接口道:“你我也有近十年未见了,真是光阴似箭啊。”
唐寂深有同感,点头叹息道:“先生当年的风采,寂至今未敢或忘。十年宦海沉浮,先生洒脱依旧,寂却是一身的俗气了。”
王襄哈哈一笑,抬手抚上自己微白的头发道:“在其位,谋其事。唐大人又何必自谦?”
唐寂闻言便也笑了起来。
不多时,书问便已倒好了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也关上了。
王襄见了,便正色道:“既四丫头来了,我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唐寂方才也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见王襄说起正事,亦端正的颜色向傅珺道:“四丫头,唐伯伯此次来,却是有事要问你。”
傅珺早就知道,今天的这次会面绝对不是故人亲友相会,肯定是有要事。此时见唐寂挑开了话头,便也睁着一双清冽的眸子,望着唐寂道:“唐伯伯请问,晚辈知无不言。”
唐寂便笑了笑。和声道:“既然你叫我一声伯伯,怎地又自称晚辈,倒生份了。”
傅珺忙改口道:“是,侄女遵命。”
王襄见此情景。心头倒松了一些。
这唐寂明显对傅珺颇为喜爱,直拿她当侄女辈看待,这样便好,往后便也不会总叫他家外孙女抛头露面了。
唐寂便探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块粗布巾,将布巾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一支金钗,他将布巾连同金钗一并递到傅珺面前,和声问道:“四丫头,这钗子你可识得?”
傅珺一见这枚发钗,心头蓦地便是一紧。四年前上元节灯会的那一幕立刻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这枚金钗,正是她当年扔在南楼瓦子巷的那一枚。
傅珺立刻点头道:“侄女自是认得的。这是四年前上元节的晚上,侄女亲手扔出去的那枚金钗。”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了傅珺的回答,王襄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他忍不住便追问了一句:“四丫头,你可看仔细了。这钗子确实是你的么?”
傅珺便将那布巾双手捧了起来,盯着金钗细细辨认了一番,随后肯定地道:“回外祖父的话,这正是孙女丢的那枚钗子。那钗子上的金绞丝一共扭了十二转,唯钗头的雀首那里只扭了十一转,还有那钗尾处镌了个‘傅’字,孙女皆记得的,错不了。”
这金钗是四年前为着中秋节才制下的,是从平南侯府公中走的账,府里的姑娘们人手一支。傅珺当年布下疑阵时。扔出去的首饰不是胡乱选的,而是专门寻了有表记或有记号、事后便于查找、同时又不会涉及自己隐私的首饰。
见傅珺说得十分详细,王襄便走了过来,与唐寂一同对着光细细看那钗子。唐寂还伸手点着那金绞丝的转数。
看着唐寂的手指便落在钗子上,傅珺险一险便出言阻止。这种证物怎可以手指触碰?会留下指纹的。
好在她及时反应了过来,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一时间倒有些失笑。大汉朝哪来的指纹鉴定?她真是魔怔了。
唐寂数过之后,见那金绞丝的转数果与傅珺所言一致,不由大为叹服。望着傅珺叹道:“早知道四丫头记性超绝,却未想连这些都记得如此清楚,还真是……”
话说至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抚着短须点头不语。
王襄此时的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的。
傅珺如此聪明,他身为长辈自是欢喜。可是,这钗子既已认定是傅珺当年扔的,则后续之事便又免不了扯到外孙女头上来,更兼还有圣上口谕,他就是想帮傅珺推也是推不掉的。思及此,他心里的那点高兴早没了,剩下的全是担心。
唐寂看了看王襄,见对方一脸的沉郁,自是知晓他的心事,便咳了一声,将钗子包好放回桌上,又看向傅珺温声道:“四丫头,你再仔细想一想,当年你这钗子扔掉后,可看见有人拾过?”
傅珺略想了想便摇头道:“侄女没见着有人拾。”
当时她在梯子上只看见有人拿着珠花来跟大小眼男人说话,并未见着金钗。
唐寂也知道这问题是白问。以傅珺这样的记性,绝不可能看到了还会忘。
唐寂便点了点头道:“我想着也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究竟谁捡了你的钗子,却又是难说了。”说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话头,怔怔地看着书房中的某一处,陷入了沉思之中。
傅珺知道他定是还有话说,便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唐寂。
果然,只见唐寂略作沉吟后,便又续道:“据我们推测,这捡钗子的人有三种可能。第一便是那个拾到珠花之人。很可能当时他将金钗与珠花一并寻了出来,只是见这钗子值钱便生了贪心,偷偷藏了起来,只拿了珠花给那大小眼男人看,用以交差。”
王襄抚须点了点头,道:“此言甚是。”
唐寂便又道:“这第二种可能,便是那个逃走的钱宝。据你回忆,等你躲好后再往巷口看时,那钱宝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他跑得匆忙,而选取的方向恰好又是你扔钗子的那条巷子,偶尔看到了地上的金钗,于是便捡了起来。因那晚月色不明,光线亦不好,那珠花大约便没被他看见。而后来的大小眼男人那一伙人一路搜寻得仔细,却是将珠花寻着了。”
他的这番分析可谓十分详细,逻辑上也说得通,傅珺忍不住点头道:“唐伯伯所言真是鞭辟入里。”又追问道:“那第三种可能呢?”
唐寂道:“第三种可能,便是那钗子被路过之人拾去了。”说至此他便锁住了眉头。
若是第三种可能,则案情又多了许多偶然性,只怕查起来会更难。
☆、第197章(20月票加更)
王襄捻着胡须想了想,又看了傅珺一眼,方咳了一声道:“我却觉着,这第三种可能可以不必考虑。”
“哦,先生何出此言?”唐寂问道。
王襄便道:“还请唐大人细想,这钗子是如何被我们发现的。若是路人拣到了钗子,其结果不外乎出手变卖或赠予他人。而无论是变卖或赠人,都不致像那无名……男人一般,将钗子藏在那种地方。便再是贪财,那男人所为却是说不通的。”
王襄说得半露不露的,唐寂却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的确,那无名男尸若是生前偶然得了钗子,又怎么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钗子塞进伤口里去?此举明显是不想让行凶者查知钗子在其身上。而能有此举之人,亦必是知晓这钗子的重要性之人。
这般想着,唐寂便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言。这第三种可能还真是可以不去考虑了。”
然而,即便去掉了一种可能,剩下的两种也很叫人头疼。
那死者的脸都被划烂子,唐寂手头虽有傅珺提供的钱宝与那拾珠花之人的画影图形,却也根本派不上用场。除非让傅珺去认尸。以傅珺超绝的记忆力,说不定便能从尸身上找到些什么。
可问题是,傅珺乃堂堂侯府嫡女,帮着查案已经十分惊世骇俗了,竟还要去认尸体,还是一具男尸,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便是有圣上口谕在前,这要求也太过份了。更何况唐寂亦是为人父者,当年又欠下傅珺一个大大的人情,又怎么忍心让这娇滴滴小姑娘掺乎到这些事情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