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珺再度回忆起,怀素与沈妈妈都说,王氏滑了一下之后,便被扶进房中,随后喝了药。不久后便说困倦,便上了床休息。待她们闻到血腥味时,王氏已经昏倒在了血泊中。
据傅珺所知,鲁医正开的药里的确有些安神的成份,王氏有时也会睡上一会。只是,在怀素与沈妈妈的描述中,王氏那一天的困倦程度却是比往常都要重一些,喝了药没一会便困了。
傅珺的直觉是:那天的药一定有问题。
可是,那药渣事后鲁医正曾细查过,未发现任何疑点。而与熬药之事相关的所有人与物。傅庚亦曾派人查过,亦是毫无问题。
由此傅珺只能推断出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结论:
毒是直接下在药汤里的。而那只喝药的碗在王氏用过之后,便即交下去洗净了,上头的痕迹已然湮灭。
这是用排除法得出的结论。
而根据这个推论,便又衍生出了另外一个疑点:
那女子是如何将毒直接放进药汤里的?
王氏的药在熬制过程中,全程都由沈妈妈等人看管,除非有人配合,否则那女子不可能将药放入碗中。
但是,若真有内应,那女子便不必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去松动小书房院墙的窗子。还翻窗进来剪去花枝并洒上油渍了。此等事由内应做来不是更稳妥么?
由此可知,至少在王氏的房中,这女子并无内应。甚至就连那个钉窗子之人,傅珺也认为此人被人利用的可能性远高于内应的可能性。
那么。这毒便一定是那女子亲手放进汤药里的,只是放的时机非常巧妙,未令人察觉而已。
依据所知的事实,傅珺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而这个推断亦是由那神秘女子看似毫无理由的行径中得出的:
那神秘女人让王氏滑了一下的主要目的,应是想要引起混乱。
据沈妈妈后来回忆。王氏滑了那一下,所有人都吓坏了,她与怀素皆惊叫了起来,秋夕居里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混乱。而彼时王氏的药刚熬好,据熬药的兰泽回忆说,她把药放在桌上后,便听见外头一阵叫嚷声,说是太太滑倒了,她吓得连忙跑了出去。
那个神秘女人要的,恐怕便是这样的效果。
在那场混乱出现时,所有人都跑去了王氏身边,屋中无人,药在桌上,这是最好的下药时机。
傅珺甚至认为,只要能下毒,无论是将毒放在碗中还是放在熬煮药剂的瓦罐里,那女子并不在意。
她的目的就是下毒,至于事后会不会被人查出来,她应该没想那么多。从她剪断花枝滴洒油渍的举动来看,她已经完全不计后果了,就算事后被发现她也不在乎。
此外,傅珺还相信,那药一定是无色无味,且十分难于查找的。这个设想,是在沈妈妈将王氏的那个药匣交给她后,她才想到的。
既然这世上有南山国的秘药,那便必定会有其他秘药。那下药之人熟悉王氏的生活习惯,熟悉王氏的病情,只要选对了药物,让王氏的下红之症重上十分,王氏本就虚弱的身体,必会因失血过多而承受不住。
然而,以上种种,终究只是傅珺的推断而已。缺乏证据,又无法从王氏的尸体上获取更多的信息。傅珺的推论再精密,也无法被证实。
而若这个推论成立,则第二个疑点又出现了:
那女子既非秋夕居之人,还要寻机下毒,便只有时刻观察秋夕居的情况,才能找到机会。
那么,她是在何处观察秋夕居的动静的?傅珺相信,一个面生的丫鬟或仆妇,不可能长时间暴露在沈妈妈与怀素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被发现的机率太高了,那女人不可能在冒险翻窗而入之后,行如此草率之事。
那么,她便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不仅能藏身,还能时刻观察秋夕居的动静,这个地方究竟在何处?
关于这个问题,傅珺想了好几天,直到她忽然想起了傅庚小书房里那间上着锁的房间时,才猛地豁然开朗。
她寻了一个借口,让傅庚打开了那个房间,又寻机支走傅庚,在那个房间里做了简单的勘察,结果,在房间的窗屉边,她找到了一根女人的长发。而那个房间的窗子亦如傅珺所料,插销并未插上,只是闭紧了而已。
☆、第136章
能够进入这个房间的女人,全侯府也只有王氏一人。而王氏此前因有孕,很长时间都未曾进去过,因此傅珺能够肯定,这根长发是那个神秘女子落下的。
而由这根头发以及那扇拔去插销的窗子,傅珺推论,那神秘女子一定是事先用钥匙打开了小房间,进去后再拔下窗上的插销,翻窗出去后从外面绕进来,将房门从外锁好。然后,她便可循原路翻窗回到这间密室,再从内关好窗扇,熬过由午夜至天明的这段时间。
而后傅庚带着傅珺进宫,将行舟留在秋夕居听用。而小书房因出入皆要锁门关户,十分不便,因此,行舟便守在了秋夕居外头的那道角门里。
这样的情形,无疑为那神秘女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她甚至可以从密室中出来,直接守在书房院墙的窗边等待时机。
其后,王氏于散步时滑到,秋夕居如期出现了一场混乱。那神秘女子便趁乱翻窗而入,跑进王氏的房间下毒。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为何那窗下的脚印后来会乱成了一团,其中有两个脚印指向正房的方向。傅珺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这个推论中全都得到了解释。
至于那女子的脱逃之法,则十分简单。傅珺相信,在那样的一场混乱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些下等丫鬟仆妇们的动静。就连沈妈妈事后回忆时,亦说当时只顾着招呼一众人等过来,将王氏抬进屋中,旁的便没注意到。更没人会去注意有谁进出了秋夕居。那女子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逃脱。
将这个女子的行为过程推理完毕之后,傅珺便又回到了此前的另一个疑点:
那个钉窗子的人。
傅珺相信,能够拿到小书房密室的钥匙,还能够有较为充裕的时间将钉死的窗户弄松,那神秘女人所为,绝非凭一己之力,而是有人配合。
这配合之人。便是那个重新钉牢窗户之人,亦一定是能够随意出入小书房,且配有那间密室钥匙的人。
符合以上所有条件的人,除了傅庚与王氏之外。便只二人:行舟与汲泉。
结合王氏出事当天的状况,那天是行舟留守家中,而汲泉随傅庚出行。因此,从表面看来,行舟与人勾结的嫌疑最大。
可是。在其后的走访询问以及多方打探之下,疑点却渐渐集中到了汲泉的身上。
据守着小书房连接前院夹道的角门的李婆子曾说,有好几次她早上来接班儿时,前头值夜的马婆子都睡得极死。她隐约听马婆子说过,汲泉给她送的酒酒劲儿很大,每回喝完了酒都会睡得特别沉。
再如,秋夕居的一个洒扫妈妈回忆说,出事那天的傍晚,大家正忙着布置灵堂的时候,她看见汲泉手里拿着像是锤子的事物。从小书房院墙那边走了过去,行色匆匆,表情十分惶急。
还有,在王氏病危那天的午后,便在傅珺心思慌乱地勘察花坛现场之时,她清楚地回忆起,等在院门外头的汲泉,脸上有着不自然的忧惧之色。当时她以为汲泉是忧心王氏,但后来细想之下,那时的汲泉虽表情忧虑。可前额紧皱、嘴角紧绷,显得十分不自然。
前额紧皱、嘴角紧绷,这两样都是表示愤怒的微表情。
主母病危,一个下仆可能会焦虑。也可能会担忧,却绝对不可能愤怒。除非,他发现或者是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成了棋子,于是才会产生愤怒的情绪。
这些,都是傅珺后来才想到的。那时已经是事发后两个月了。她是通过回忆,才确定了这一点。
而事情查到汲泉的身上,傅珺便已再无施展的余地。
汲泉是傅庚的人,傅珺只要稍有动作,傅庚必会查知。傅珺无法绕过傅庚去继续查案,她只能将这件事交予傅庚,由他继续往下查。
在那封信的末尾,傅珺这样写道:
“在许多事件中,小人物往往能起到关键的作用,娘亲之逝,从根本上说,便在于不曾防及这些小人物。汲泉是父亲的长随,女儿查到他的身上,已属对父亲不敬。然此人乃本案破点所在,须得细查。故女儿写下此信,将所知悉数相告。女儿相信,父亲一定能给女儿一个圆满的答复。”
而傅珺没有写在信里的是,对于汲泉,她曾经有过动手的念头。
她打开了王氏留下的秘匣,对着那一排排的药瓶,想象着将其中的某种药物,洒在汲泉的饮食中的情景。
而最终,她却没有这样做。
她掌握的证据不够充分。她所掌握的全都是间接证据。没有人亲眼看见汲泉钉窗子,也没有人看见汲泉将密室的钥匙交给了旁人,更没有人能够证明汲泉与哪个女子过从甚密。
傅珺所拥有的,大部分仅仅只是她的推论。虽然她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断定,她的推论与事实十分接近,但是,那毕竟只是推断,而并非事实。
更何况,就算证据充分,她应该也必须将之交由本地的司法机关,依律法处置,而非私下行刑。否则,她又与那些犯罪分子何异?
所以,她只有将所知的一切写在信中,告知傅庚,并请求由这个比她更有能力、也更便于行动的成年人,来完成对此案的侦查工作。
傅珺深知,能够查到汲泉的身上,于她而言已是极致。她的年龄、身份与性别,注定了她在此事上能够施为的空间,只有这么一点点。她甚至应该庆幸,至少她还有可以委托的对象,而这个人又恰巧是她的父亲。她的直觉告诉她,傅庚一定能够将此事彻查到底。
因此,那封信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委托。虽然傅珺明知道,为人子女者,在大汉朝这样的时代,写了这样一封冰冷且毫无感情的信给父亲,是极为不妥的。可是,她只能写出这样的信来。
她的怨与恨,还有不甘和委屈,只能通过这样一封没有抬头亦无落款的信,传达给她的父亲。
在潜意识里,她希望傅庚能懂得她的心情,也隐隐地希望着,能够得到傅庚的宽慰与安抚,还有谅解和许诺。
然而,在来到姑苏后的整整一个月间,她并未等到期待中的回信。
☆、第137章
在傅珺前往姑苏后不到半个月,傅庚便亦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圣上亲下的旨意,着他领了个安抚俭事的名头,又虚授了按察使之衔,带着六科官员往江西一带巡查去了。这消息还是许娘子从侯爷那里收到的。
彼时傅珺刚刚入驻幄叶居,与铁面皮一家子首轮战斗方才结束。从京中传过来的消息,让她实实在在地病了一场。
直到她病愈之后的六月初,傅庚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彼时的傅珺,不仅将养好了身体,心情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傅庚离开京城固然令人不安,可也是有好处的。比如,那个传说中的百日之内续弦之事,便不曾成为现实。
据许娘子传过来的消息,侯夫人在傅庚走后便狠狠地病了一场,在小佛堂里静修好些日子,直到她传消息过来时,侯夫人还待在小佛堂里不曾出来。
而那个抚远侯府的大龄剩女卢莹,据说也得了病,似是病得还不轻,被抚远侯世子送至了郊外的庄子上静养。
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傅珺并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她甚至觉得,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平南侯府以及京城中的一切,已经与她离得很远很远了。
直到傅庚的来信终于摆在了她的桌前,才让她对已经远离了的那个城市,以及那里的人与事,再度生出了一点实感。
傅庚的回信也是既无抬头、亦无落款。整篇信的开头第一段只有三个字:是盈香。
在看到这三个字时,傅珺那一直郁结在心中的疑问,豁然开朗。
原来是盈香。果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熟悉王氏的生活作息,了解王氏的一切喜好,同时对秋夕居的每一处细节了若指掌,且对王氏怀有极大怨恨。符合以上一切条件的人,只有盈香。
傅庚在信中将事情的大致走向,对傅珺进行了说明。
原来,那盈香自中秋节之后。便被王氏发送回了姑苏的一所庄子里,理由是身体有恙。然而,傅珺现在却是明白,盈香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又在“月饼事件”中串通他人,陷害流风,意图踩下这个最有希望进阶为姨娘的丫鬟,以使自己上位,所以才会被王氏发送回庄子的。
盈香与馥雪的暗中往来。并非无迹可寻。还有盈香对巧云隐约的嫉恨,亦曾被傅珺观察到过。此外,流风被人陷害那天,盈香将流风一个人留在路上的行径,此际想来亦应是有预谋的。而这种种事件结合起来,盈香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王氏如此处置,已经算是留了情面了。
傅庚后来派人去那庄子上查过,发现盈香到庄子后没两天,她家里便来了人要赎她回去。此事是禀明过王氏的。也得了王氏的应允。想来,似盈香这样心大的丫鬟,能够安安静静地远远打发了,王氏还是愿意的。
盈香被赎出去之后那一个月的经历,傅庚却是没有查到。因为,派去盈香家中查访的人得到的消息是,她家里并无人去赎她。
据庄子上的人回忆,赎走盈香的是个生得颇为妖娆的妇人,穿戴十分光鲜,而盈香家中却并无此人。
盈香被这妇人带走之后。有着近两个月的空白时期,无人查知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等到盈香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十月的一个黄昏。汲泉在出门办事的路上,与她偶然相遇。
据汲泉交代,盈香那时已经换作了妇人的打扮,形容憔悴,模样堪怜。
需要说明的是,早在盈香还是王氏的丫鬟时。汲泉便对她有了心思,此事盈香是知晓的。彼时因年纪都不大,盈香便对汲泉说再等两年,谁想这一等,却等来了从此的天各一方。
因此,盈香与汲泉的这场巧遇,最后便演变成了旧情人的重逢,而她的孤单与困苦,亦激起了汲泉压抑已久的爱慕。
汲泉说,盈香与他重逢后,并不肯向他透露她此前的经历,只说她现在孤身一人,赁了一所院子住着,便在大功坊左近。
那大功坊乃是金陵城中最为混乱的地区,住在里头的都是些非穷即恶之人,有些类似于傅珺前世的贫民区。
汲泉见自己心仪之人过得如此悲惨,心下十分不忍,便一力劝盈香退掉了房子,又花钱替她在南楼瓦子巷附近找了一处安静的院子,叫她安心住着。
便是在那间院子里,盈香与汲泉有了肌肤之亲。
一直便对盈香念念不忘的汲泉,便此生出了要娶其为妻的念头。他父母早亡,身无长物,只觉得能得到一个盈香这般温柔体贴的女子为妻,乃是天幸之事。
谁想,听了汲泉的提议后,盈香却执意不肯,只流泪道自己已非完璧,配不上汲泉,哭得十分可怜。而她越是如此,汲泉对她便愈加怜惜,心中欲娶她之念便愈盛。
那盈香见汲泉态度坚定,十分受感动,便道“既是如此,便不能再由你这般养着我了,我需得自己挣齐了几分嫁妆,方可光明正大地与你结为夫妻,亦能有一份体面”,言罢又请汲泉帮她寻一个差事做。
说来也是巧,恰在那时,侯府前院的三管事康保义偶尔说起,前院儿缺几个洒扫的仆妇,要去外头找些人补上。
汲泉听了这话,心中觉得这是个机会:一来在侯府中做事,便不必去外头抛头露面了,且有他看顾着,盈香也不会吃太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