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庚清朗的声音在藏微楼里回荡着,侯爷与侯夫人同时便是一顿。
侯夫人还保持着方才抬头将言的姿势,那面色却有些僵,不自然地看了傅庚一眼。侯爷闻言却是双眉微轩,旋即又放平,眯着眼一时未语。
屋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傅珺不由微微讶然。
傅庚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怎么侯夫人与侯爷的反应,却是如此不悦?尤其是侯爷,方才那个轩眉的微表情,是人生气或发怒前的一种反应。
难道说,傅庚的这个要求让平南侯很不开心?傅珺一面暗自揣测着,一面细细观察侯爷的微表情。
却见平南侯微眯着双眼思忖了一会,便即道:“好,我允你便是。你要借谁?”
“许娘子。”傅庚立刻道。
平南侯像是早有所料,神色分毫未动,只点了点头,挥手叫了个人来低声吩咐了一句话,便站起身来道:“叫棠姐儿好生准备着,我前头还有事。”说罢便带着人大步走了出去。
傅珺看着侯爷高大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迟疑了一会,便也跟着出了房门。
外头的雪仍在下着,晶莹的雪片絮絮洒落,宛若一场无声而盛大的舞蹈。傅珺吸了口气,空气清润温和,带着一种雪天才有的温暖与柔滑。她凝目看去。却见平南侯的身影便在不远处。他未曾沿廊下行走,而是在这漫天的冰雪世界里大步疾行。
“祖父。”傅珺唤了一声,步下台阶急步追了过去。
侯爷闻声回身看去,却见傅珺披着小红斗蓬。摆手蹬脚,奋力踏过几乎埋过小腿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行来,一面走一面还叫着“祖父等等我”。
平南侯一直微蹙的眉头放松了下来,面上不由自主地便带了几分笑意。负手望着那一身红衣的小人儿道:“棠姐儿跑出来做什么?找祖父有事?”
“嗯,”傅珺一面用力点头,一面大口地喘着气,加紧几步奔到侯爷身前,仰起脸道:“祖父,孙女有一事相求。”
听了傅珺所言,平南侯的脸上便露出一丝兴味来,问道:“何事?”
傅珺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地道:“孙女想要那两个丫鬟回秋夕居。”
“哦?”侯爷的双眉微挑,“你说的是那两个跟你去灯会的丫鬟?”
“正是。”傅珺点头道。
侯爷便问:“为什么?”
傅珺道:“因为她们罪不致受重罚。”
“哦?”侯爷笑得更加兴味了:“身为奴才却任主子走失。罪还不重么?”
傅珺闻言不由一笑,道:“祖父,孙女说句大不敬的话,便那天是爹爹亲陪着孙女,孙女只怕也还是会走失的。”
傅珺此言大有深意,侯爷的面色蓦地冷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莫测,看着傅珺不出声。
傅珺却展颜道:“因为孙女太想喝张子秀家的豆浆啦,一定会求了父亲过去的。此事若论有错,头一个错的便是孙女。您想呀。连爹都拦不住孙女,涉江与回雪不过是小小丫鬟,更拦不住孙女儿啦。”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大大的眼睛里带着孩子的天真与童稚。侯爷闻言面色稍缓了一些。
“更何况。”傅珺继续说道:“孙女以为,她们唯一的错误,便是在那天的那个时间,出现在了孙女的身边。也正因如此,孙女才信得过她们。”
说这些话时,傅珺眼中的天真与童稚尽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与侯爷相处极少,但对这位侯府最高领导者的喜恶,傅珺却并不陌生。一个人的微表情不仅可以表达情绪,也是其性情的一种体现。
傅珺知道,在一定条件下,平南侯喜忠直勇决之人,但这种忠直勇决又不能是愚忠愚勇;身为上位者,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若有人能小小地挑战一下他的权威,他会觉得兴味。
比如此刻,在听了傅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后,侯爷眼中的兴味便又浓了。
“你就这么信得过她们?”侯爷微笑着问道,“你就不怀疑她们与你走丢一事有关么?”
“若真有关,她们还会只在柴房里关着么?”傅珺歪着脑袋反问道。
侯爷一怔,眼中渐渐露出几分讶色,凝视傅珺良久,方又问道:“为何不去向你祖母求情,却来求祖父?”
傅珺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也知道这个问题若回答不好,她的努力只怕要落空。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她之所以来求侯爷,所恃者不过是那点儿小功劳而已。比如她猜测:太后娘娘召她进宫,很可能是知道了她帮着破案的事情;而太后召见又预示着,案子很可能已经破了,孩子们被找回来了,唐寂也很可能说了她好话之类的。
当然,这些都是她倒推出来的,做不得准。但至少,太后娘娘下旨召见,这是给侯府长脸的事。她傅珺借此之功提个小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而更重要的是,侯夫人不待见傅珺。傅珺若求到侯夫人那里,就算表面上她答应了,暗中必定要做手脚。只要事情上升到侯夫人这个高度,就会演变成三房与侯夫人的对抗,最后的结果便很难说了。可是这些话,她又没办法说出口。
一时间,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傅珺却找不出合适的回答。她缓缓垂下头去,没说话,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侯爷看着倒乐了。
他确实喜欢聪明忠直之人。不过,凡事皆需要有个度。太过于聪明忠直了,却又不好。
他家这个小孙女倒还不错,心智胆量都不缺,却又不咄咄逼人。性情厚道,待下人宽厚,背后不论人是非。同时亦不乏耿直,不以虚假之言矫饰,不说违心之语米分饰。那一声长叹倒挺哀怨的,垮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小模样又挺可怜的。
☆、第097章
侯爷越看傅珺便越觉得这孙女有趣,不由便笑了起来,伸手向傅珺头顶拍了拍,道:“甭叹气了,祖父答应你便是。”
傅珺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侯爷,眼中满是欢悦与不敢置信。
侯爷又笑看着傅珺道:“往后也要这样才好。”说罢便转过身去,大步出了院门。
“多谢祖父。”傅珺向着侯爷的背影道,心中满是欢喜。
方才她还以为事情泡汤了呢,没成想侯爷倒同意了,真叫她喜出望外。虽然侯爷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能凭一己之力将涉江与回雪捞出来,已属万幸,旁的以后再说吧。
怀着轻松的心情,傅珺回到了廊下,一直等在廊下的青芜忙赶上前来,将傅珺身上的雪扑去,又将早就备好的绣鞋换了傅珺脚上的靴子,这才扶着她回了藏微楼正房。
此时侯夫人仍在与傅庚商议明日进宫一事,只听她淡声道:“便就今儿下晌那许娘子来教,也不知时间够不够?”
傅庚便道:“还要问过许娘子方知。方才父亲已经同意了,今儿便叫许娘子歇在客院儿里,明日也好方便行事。”
傅珺闻言,一时又想起许娘子来,心情略有点小激动。
那许娘子的一行一止,她向来是十分欣赏的。之前听闻由许娘子教授礼仪,傅珺便猜她很可能是宫里出来的。也只有皇宫禁苑里,才能教出礼仪风度如此优秀的女子。
此刻的傅珺,很有一种要与偶像相见的雀跃,便未及注意旁人的表情,更没看到侯夫人虽言语温和,可那阴毒的眼神却死死地钉在傅庚身上,像是要在他身上钻两个洞出来。
只听她笑着道:“如此便好,棠姐儿由许娘子教着,我便也放心了。果然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便连这些人物小事亦记得清楚。连我都不记得侯爷身边还有个许娘子呢。亏你记得这样牢。”
傅庚神色不动,只恭声道:“母亲谬赞了。儿不过是见母亲年纪大了,不欲母亲操劳,这才请了许娘子来为母分忧。母亲能体谅儿的一片苦心。儿自是欢喜。”
侯夫人转眸看了傅庚一眼,蓦地笑道:“可不是,我竟忘了,三郎是个顶孝顺的孩子,心地又好。这么一说啊,”她顿了一顿,方略带哀切地道:“我倒又想起贞娘来了。她也是个心地好的,可惜福薄,唉。”说至此,侯夫人便掏出帕子来,在眼角按了按,神情颇为伤感。
傅珺发现,在听到“贞娘”这个词时,傅庚的眼睑和嘴唇同时收缩了一下。她知道傅庚这是在生气。因为侯夫人口中所说的贞娘。便是傅庚早逝的生母,平南侯曾经十分宠爱的贞姨娘。
屋中一时十分安静。此时侯夫人提起这个话头,敢接话的没几个人。
傅珺便悄悄地看了看傅庭,却见对方正看着某个方向出神,对侯夫人所言似是根本没听见。
至于傅庄就更指望不上了。他方才送那个小太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侯夫人独自伤感了一会,最后还是于妈妈轻声劝了一句:“夫人莫要难过了。”
侯夫人便又抹抹眼角,笑着道:“瞧我,好好儿的竟说起这些来了,倒是我的不是。”
崔氏便笑着接口道:“老太太也要当心自个儿身子。多想些开心的事情才是。”
侯夫人笑道:“正是呢,咱们府里喜事连连,正该高兴。”说罢便转向王氏道:“三郎媳妇儿瞧着面色好多了,想是将养过来了。”
王氏恭谨地道:“叫老太太挂心了。”
侯夫人笑道:“子嗣乃是大事。你又时常病着,我如何能不挂心呢?”说罢眼风向傅庚那里一扫。
傅庚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面上却很平静,恭声道:“儿子也正挂心此事。如今天气又冷,那鲁医正说不可受半点寒气,否则与胎儿无益。既是母亲也正为此忧心。儿子这便叫人回去歇着,免得动了胎气。”
说罢也不等侯夫人说话,便立刻高声吩咐道:“沈妈妈,你叫几个人速抬了软轿过来,将太太送回去。多带些人,路上千万慢着些,万不可伤了我儿子。若有那不长眼的敢有半点怠慢,立时打死。可记下了。”
傅庚疾言厉色地说完这番话,那沈妈妈忙连声应是,自去了外头叫人。
傅珺不由暗自好笑。那鲁医正说的是王氏要多走动走动,天冷也要多走走,这样有利于胎儿成长。
屋子里的气氛再度微妙起来。侯夫人目注傅庚,眸中神色喜怒难辨。其余人等又皆不说话了。
傅庚此举可谓出格,说的话也很不成体统。可谁叫人家是“探花傅三郎”呢,人家在皇帝面前也敢耍横,偏偏当今圣上还就吃他这一套。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这屋子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崔氏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张氏,便站起身来笑道:“我也有些乏了呢,这天儿一冷人就犯懒,老太太便允我去您的暖阁里歪一会子吧,我可懒怠回去了。”说罢又向王氏道:“妹妹便快些回去吧,你那里离着这里远,路上可得多带两个手炉子。”
王氏含笑道:“我记下了,叫二嫂嫂费心了。”
侯夫人微微一哂,不冷不热地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回去吧。”
傅庚与王氏皆恭身道:“谨遵母命。”
侯夫人便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一迭声地对崔氏道:“你既说乏了,便快去歇着,操那些闲心做甚。于妈妈,快扶她过去。”
于妈妈忙上前扶了崔氏的手,那边傅庭也终于醒过神来了,忙凑了过来,几个人便出了藏微楼。
傅庚与王氏对侯夫人的不理不睬毫不介意,从容地起了身,携了傅珺的手便出了明间,侯在廊下等软轿过来。
不一时,长房一家亦出来了。张氏与傅庚及王氏含笑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便走了。倒是傅珈,特意拉着傅珍落在最后,对傅珺笑道:“四妹妹明儿进了宫,得了见识,回来可得跟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傅珺笑道:“我这儿还紧张着呢,大姐姐和二姐姐别取笑我了。”
傅珍的左嘴角又抽了一下,恳切地道:“三妹妹如何这样胆小?明儿在太后娘娘跟前若还这样,旁人又会如何看我平南侯府?”
傅珺无语低头,傅珈眼珠转了转,掩唇笑道:“大姐姐果真是我们姐妹中学问最好的,说出的话便不一样,可惜明儿不是大姐姐去。”
傅珍眸中闪过一丝隐约的冷意,方要说话,却见前头馥雪回首笑道:“姑娘们快着些儿,太太叫呢。”
傅珈忙叫一旁的丫鬟道:“珮环,替我将兜帽拉好。”那叫珮环的丫头便上前将傅珈的兜帽拉了上去,又冲傅珺屈身行了一礼,那边傅珈早已拉着傅珍去了。
傅珺看了珮环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不是环儿么?
自桃花钗一事之后,傅珺总没见她,听人说是挨了一顿好打,躺在床上养了好些时候。没想到重责之后,她倒升了一等丫鬟,连名字也改成了珮环,看来傅瑶对她真是十分信任。傅珺望着珮环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098章
三房的软轿不多时便到了,傅庚亲扶着王氏上了轿,一家三口回到了秋夕居。
此时,那许娘子却是早就来了,正在明间里侯着呢。见傅庚并王氏等人回来了,便上前见礼。
王氏叫忙沈妈妈将她拦住了,含笑道:“许娘子可千万莫要如此,倒叫我受不住了。若换了以往,我还要称您一声姑姑呢。咱们便免了这些吧。”
在来的路上,傅庚已将许娘子的来历说与了王氏,果然不出傅珺所料,这许娘子果系宫人出身。
据傅庚介绍,这许娘子本名慧君,曾任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因其为人行事谨慎大度,又善体人意,十分得太后欢心。
圣上原打算将她留下来,长伴太后左右。谁想那太后却是个慈心之人,不忍见她这般的青春女子在宫中耗尽年华,待许娘子到了年纪后,便亲自作主将她放出了宫外,又赏了她许多金银。
许娘子出宫后便回了家乡,很快嫁予了一位教书的先生,夫妻二人倒也恩爱。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到半年,一场急病便夺去了那教书先生的性命。她夫家人便污她克夫,又一味贪她钱财,还与她娘家人勾结起来,几次三番设计陷害,皆被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许娘子轻易识破。
见家人如此不堪,那许娘子原就是个通透的,便干脆收拾了细软,只身一人重回京城,却是寻了平南侯帮忙。
不知这许娘子与侯爷是如何结识的,此二人有旧却是实情。侯爷便请她进了府,原想聘她作女夫子的,却被她婉拒了。只答应在前院任个管事,帮着侯爷处理些事情。
因此,这许娘子在府中的地位便颇为超然,便是傅庚他们几个寻常见了,亦是依礼相见,并不敢有丝毫轻慢。
知晓了内情的王氏,自是更不敢用对待下人的态度对她。因此在见到许娘子行礼时。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受,只将她当女夫子看待。
许娘子见王氏言语和善、态度真诚,倒也没再坚持。从容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便立于一侧,静侯傅庚开言。
以傅珺看来,这许娘子简简单单的几个起身、退步、站立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傅珺看得又有点呆了。
傅庚便笑道:“棠姐儿明日进宫。这宫规礼仪一事,还要烦许娘子多多指点。”
许娘子微微垂首道:“姑娘还小,礼仪上并不难,指点二字并不敢当。”
王氏笑道:“还是要多承您指教。”
傅珺亦上前恭声道:“请许娘子指教。”
许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对傅珺的态度颇为满意。
说起来,她倒并不讨厌这位四姑娘。
从第一回带巧云离开那次,她便注意到了这个眉眼漆黑的姑娘。那藏在眼中的灵慧机敏。旁人瞧不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