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本就育有一子一女,再加上这个怀孕的时机实在是巧,于是便被留了下来。仍旧当她的正头太太。
不过,裴老夫人也给她下了禁足令,同时严令此事封口。不得外传。当然,这道封口令在孟渊面前形同虚设,而傅珺亦就此方得知了内里详情。
除了二房之事外,温国公府还有一事,却是与孟湄有关的。她被送回了晋州老宅,要在宗祠里抄经茹素三年,为裴老夫人祈福。
傅珺知晓。这是温国公府拿出的态度,是对孟湄通敌的惩罚。罚得也算是重了。孟湄今年十三岁,三年以后她就十六岁了,到时候再相看亲事只怕还有得作难。
接连这两件算得上是丑事的大事,尽皆出在裴氏所出子女身上。裴氏进家庵清修静心,想必亦是裴老夫人定下的惩罚,顺手再给了孟澄夫妇站稳脚跟的时机。
待裴氏从家庵出来时,想必孟澄夫妇早就将国公府握在了手中,裴氏这个被架空的婆母,也只好学着裴老夫人当个甩手掌柜,再搅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这些事于傅珺而言,也就只是听过便罢,很快地。关于南山国宝藏的消息也传了来,立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傅珺此前的猜测没错,那玉葫芦上的串绳果然便是卷起的堪舆图。正合了“铁衣”二字,而“寒光”之意,则是由附马谢玄解出来的。
据何靖边递来的消息,那堪舆图不知是以何种颜料画上的,平素看着便是一团乌黑,唯有在满月之时摊放于月下。方才能看得出上头的图形,想来那“寒光”二字。便是影射月光之意。
而就算有了堪舆图指示,梅山地宫依旧不曾完全解开,有几处机关更是险恶,险些折进去几位禁卫高手。好在那谢玄亦是天纵奇才,竟从那堪舆图上的几处异样入手,硬是找出了埋在地宫里的第三张堪舆图,这才三图合一,将南山国宝藏尽数发掘。
据闻那宝藏数量极巨,仅金砖就装了整整一间屋子,更遑论各种珠宝珍玩,大汉朝国库一下子便充盈了起来,而刘筠亦听从了傅珺的建议,将等同于宝藏三分之一数额的银两交予了慈善基金会,并已拟定在全国各地开设金陵女校的分校。
傅珺平生之夙愿,便是打破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迫,让更多女性走上自强自立之路,如今有了朝廷的支持,她自是欢喜不禁,花费了不少时间完成分校的推行计划书,并将之交给了皇后孟清。
便在这忙忙碌碌中,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深秋的金陵城中,渐有了几分萧索之意。
启程的那天,恰是个阴霾天,太阳隐在东边的薄云下,拂晓辰光,天气清寒。
马车便停在西华门外,排成长长的一列,车队两旁是重甲骑兵卫军,肃立于萧瑟的西风下,五色军旗在风里猎猎翻卷。
“你一路小心,到了北京记得写信。”傅庚立在车边,风拂起他的发丝,两鬓霜色如雪。
傅珺凝眸看着他,心底滚过温热,眼眶蕴满了潮意。
她这一世的父亲,原来已经有些老了。那谪仙般的容颜上生出了细纹,两鬓霜华更深。
“爹也要保重,晚间早些睡,别看太久的书,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按时用饭,生病了就得找大夫看,别硬扛着。”
絮絮的语声被风吹散,傅珺心底酸痛难当。
她在脸上挣出一丝甜笑,抬手替傅庚理了理衣襟。
这曾是她前世的梦想。
那时的她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替爸爸整理领带,帮他打理发型。
然而,那一世的她,与这个梦想隔了太远,远到再也无法实现。
如今,前世的梦想,今生得偿。
却也是,浅尝辄止。
望着眼前这张细纹丛生的脸,傅珺心底一阵酸痛。
好像,她总不能陪在他身边太久。
小的时候,她为时局所迫,不得不离乡背景,去了姑苏;而如今,她又是为时局所迫,离京而去,只怕此生也难回来。
这偌大的金陵都城中,她唯一不舍的人,便是她的爹爹。
“傻孩子,爹又不是小孩,自会照顾自己,倒是你要多保重才是。”傅庚温言道,并没有制止傅珺替他整理衣襟的动作。
或许,这已经是他们父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了,女儿想做什么,便由着她做吧。
阳光隐在云层里,偶尔洒下几束薄金,忽又散去,似是被西风吹尽。
“父亲放心,小婿定会好生照顾阿珺的。”孟渊走上前来,沉声说道,眸光拢在傅珺身上,温暖如春夜月华。
傅庚颔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辰不早了,我儿这便去罢。”他说道,谪仙般的面容上含着笑,“外头风大,关上车门,别着凉。”
温润的语声在风中响起,又拂向了他处,一如傅珺那起伏难定的心。
“爹也别总站在风口,一会子便回吧。”
虽说着话,身子却没动,仍旧立在车边,仰头望着她这一世的父亲。
看着女儿忍泪的脸,傅庚心里恍惚了一下。
那一刻,他的眼前幻化出女儿幼时的模样,小脸蛋儿胖鼓鼓地,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
他伸出手,想要像多年以前那样,拍拍女儿头上的小抓鬏,然而,一晃神间,眼前的女儿已经长大,再不复幼时的模样。
他的手在半空里僵住,连同他的心,在一瞬间泛起苦涩。
傅珺悄悄凑过来,脑袋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细软的发顶摩挲过他的掌心,一如多年以前。
“小时候爹最爱拍我的头,这会子便遂了您的意。”傅珺笑着道,清眸里的水意晃动不息,似是随时便会落下,却又始终不落。
傅庚的眸中,亦有了一丝湿意。
“快些上车罢,风大了。”他说道,笑容清和:“爹爹便送你到这里了。”
傅珺的发顶蓦地一空,那只温暖的大手,已然不见。
☆、第759章(大结局)
雁影掠过空寂的天宇,啼声苍凉,遁入风中。
那一抹玄青的身影便立在城墙下,袍袖被风鼓起,翻卷不息。
傅珺坐进车中,耳畔是车轮驶动的声响,车窗之外,嵌了一抹孤单的影子,青衫如旧、白发如昔。
眼泪,终是潸然而落。
西华门的箭楼无声耸立,那个孤单的身影,终是渐渐变淡,变远,最后化作了视线末梢的一粒黑点,化作了天边孤雁的一声哀鸣。
“别难过。”耳畔传来大提琴般的声线,“得得”的马蹄声清脆得宛若鼓点,“待差事完了,我还得回京一趟,到时候我们便又能见着父亲了。”孟渊柔声说道,大手探进车窗,抚过傅珺鸦青的发丝,掌心的热度一如刚刚的那个人。
也不知再见之时,她的父亲又会老去几分。
这般想着,傅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渐渐打湿了手中素帕。
孟渊纵马行在车旁,高大的身躯宛若山岳,一点一点填补了她心底的失落与悲伤。
“我就是……舍不得爹爹。”傅珺终是哽咽着说道,声音有些发闷,在他的安抚下,心中酸痛渐渐平息。
是啊,她的确不必太难过,反正她是要陪着孟渊四处跑的,总能找到机会回京探望傅庚。
可越是这般想,她便越觉得泪意上涌,怎样也忍不住。
“娘娘。老奴有件事儿一直想问,这会子斗胆问出来,请娘娘恕罪。”
沈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傅珺稍稍回过了些神。
她一时间有些难堪,方才的抽泣痛哭,在她是极少有的事情。
拿帕子印了印眼角,她方看着沈妈妈道:“妈妈要问什么?”
沈妈妈此刻却是神情严肃,道:“老奴想问问娘娘,娘/娘/的月事过了多久了?”
傅珺愣了一下。
月事么?
她的月事一向不太准,最近的一次。似是在四、五十天前……也可能更久一些。
她蹙眉细细回思,蓦然发现她的记忆力竟不似以往那样好了。想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
孟渊凝眸看着她,眸子深处有一丝隐约的波动。
“妈妈何出此言?”他问道,长眉微微压着,叫人瞧不出他眼中的表情。
迟疑了片刻。沈妈妈道:“老奴也是猜的,娘/娘/的月事虽是不大准,但这一次隔得时间可有些长了,且娘娘最近老爱哭,忘性儿么……也有些大,老奴便猜着,会不会娘娘这是……”
沈妈妈话音未落,孟渊已然勒住了马。
“停车!”他举手示意,言罢又去看沈妈妈:“妈妈觉得有几分准?”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竟是灼人的期盼,灿然且明亮着,险些没晃花了沈妈/妈/的眼。
她连忙垂首。恭声道:“老奴瞧着,怎么也得有六、七分准,若是爷不放心,可请随行的军医来按一按脉,陈嫂子也懂一些。”
陈嫂子一直管着傅珺的吃食,略通些药理。
得了沈妈妈这句话。孟渊立刻便吩咐了下去,一面又叫过吴钩:“原地待命。准备调头。”
傅珺怔忡地看着沈妈妈,一时间无法言语。
她如何不懂沈妈/妈/的意思?她也一直奇怪,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情绪时常失控,如今想来,说不得便是有原因的。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转了转,傅珺的心跳已经快了起来,方才的离愁别绪尽皆消散,心底里隐隐生出难以言明的期盼。
车外的吴钩却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他转头看了看已经远在身后的京城,又看了看眼前紧闭着嘴唇、神情严肃的孟渊。
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他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儿,简直想不明白孟渊这是什么意思。
这离京还没两里地呢,这就要回去了?他们家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心中虽是这般想着,他的身体却已遵循服从命令的本能,应了声“遵命”,便拨转马头,来到了旗官面前。
“大人有令,原地待命,准备掉头!”吴钩此刻神情冷肃、语气威严,很有几分上官的样子。
这支队伍原本便是受孟渊节制的,旗官闻言并无异议,打出旗语传下指令,这一大队车马很快便停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吴钩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方才自旗官马前掉过头,猛不防眼前便闪过一道亮眼的白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弄明白,那闪过的白光,竟然是孟渊的那一口白牙!
他们家的主子居然在笑!
不是平素的那种淡笑或冷笑,更不是狞笑与嘲笑,而是开怀露齿、纵声长笑。那笑容如此灿烂,笑声又是如此清越,如鹤鸣秋水、鹰啸长空,刹时间穿透而来,直叫人心底微震。
吴钩捂着被震得发疼的胸口,半响没回过神。
他们家主子这又是怎么了,竟能笑成这样?
不就是吩咐停车待命嘛,这有什么可乐的?他刚才可瞧见军医上车了,军医还能弄出什么好事儿来?
此时,孟渊的长笑声终是停息,车帘启开一条缝,有女子的说话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清淡温柔,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虽不敢去细听那声音都说了些什么,但吴钩知道,这一定是郡主娘娘在说话,若问这世上有谁能降服住他们家主子,除了郡主娘娘再没第二个人。
轻柔的说话声持续了一会,便自停了下来,不消多时,军医便下了车,孟渊的面色也已冷肃如常。
他向吴钩打了个手势:“调转车头,回金陵。”简断有力的声线,却似饱含着激越与欣喜,言罢他便下了马,径自登上了车。
“遵命。”吴钩利落地应了一声,一直歪着的脑袋已经摆回了正常位置。
无论如何,他们这些追随孟渊之人,自是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别说掉头回京了,就算孟渊说要攻打金陵,他吴钩头一个提刀跨马杀回去……当然了,这种情况是根本不会发生的,就算他们主子曾经有过这种打算,那也是曾经罢了。
吴钩甩甩头,甩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飞快地传令下去。不多时,车队再次驶动,只是这一次,车队前行的方向,却是大汉朝的首都金陵城。
车轮辘辘,带动起一阵尘烟,小半个时辰后,西华门高大的箭楼已然在望。
傅珺依在车窗边,面上含一缕淡淡的笑意,只觉得胸中鼓涨着无法言喻的情绪。
孟渊小心地环着她,温暖的大手抚在她的手上,而她的手,此刻正轻轻按着小腹,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前世今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一种真切的幸福。
她抬起微湿的眼睛,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空已然放晴,朝阳在前方挥洒着灿烂金光,照亮了宽阔的大道,亦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这一队车马,便如同行走在金色的河流中,沐浴着灿烂的霞光,带着新生的力量与希望。
她忽然觉得满足,前所未有地满足,那酸软而微甜的情绪,一丝一缕涨满了她的胸臆。
在那个瞬间,她想要笑,亦想要哭,然而最终,她只是紧紧握住了身边人的手,与他一同望着渐渐临近的城市。
在他们的前方,绚丽的红光正灿然跃出地平线,晴空如洗,风色正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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