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明显地怔了一怔,旋即脸色又有些发白。
傅珺要与她单独说话,她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了傅庄。
就算她心里有再多的恨,在当朝郡主的面前,却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这一点自知之明,张氏还是有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傅珺,眸中隐着一分狐疑、一分猜忌,然而最终,她还是拢起所有情绪,回了一个淡笑。
那一刻,她唯愿这淡然的一笑,能够掩住她此刻“突突”跳个不停的心。
崔氏此时却是十分讶然,方要开口说话,忽闻一旁有人道:“二太太,老太太请您进去说话。”
她转首看去,却见于妈妈立在梢间儿门口,垂首躬身,态度恭谨。
顿了一顿,崔氏面上划过一丝不甘,须臾又换出个温和的笑来,向傅珺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便进去了。”言罢又看了看张氏,笑容安雅:“大嫂嫂便送送娘娘吧。”
傅珺向她一笑,回身行至张氏身边,笑容清淡:“大伯娘,我们走吧。”
张氏掸了掸衣袖,起身淡笑:“那么,我便送娘娘出去吧。”
她话音未落,楚刃与秦剑已然到了眼前,若有若无地挡在张氏身侧,将她身旁的刘妈妈隔了开来。
刘妈妈微微转身,想要绕过去扶着张氏,不妨一道无波的声线传了来:“止步。”
极冷的语声,肃杀寒凉。
刘妈妈心底一颤,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傅珺身边的一个女卫。
她这里正有些愣怔,只见那女卫微一抬手,刹时一股大力袭来,刘妈妈站立不稳,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直退到小几旁才扶着椅子立定,再去看时,却见张氏已经被郡主府的丫鬟们围随着,一行人步出了正房。
犹豫了片刻,刘妈妈抬手抹了把冷汗,终是没再跟出去,而是返身转过槅扇,自侧门去径去后罩房不提。
此时的傅珺,堪堪行过正房的石阶,阶前摆着几盆玉绣球,白色的花朵半合半开,氤氲着一缕菊香。
素云的一角青裙便停在这白花处,垂首躬立,候着傅珺她们行过。
傅珺瞥眼看去,只见素云手里捧着托盘,上头搁着一只玉色瓷盏。
“祖母还在用着燕窝汤么?”她笑看了素云一眼,去问一旁的张氏。
依大汉律,庶民不得着锦衣,不得著玄色,不得配玉饰,张氏今日打扮得极简素,穿了一件栗灰乱云纹绞缬斜襟袄,那晦暗的颜色似晕染上了她的脸,给人一种灰蒙蒙、雾惨惨的感觉。
傅珺的这句问话,令那层灰雾略有几分微动。
“是还用着。”张氏答得平淡,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又补了一句,“所幸大汉朝律法并无庶民不得用燕窝的规定。”
灰蒙蒙的雾气翻涌起来,倒搅起了一些波澜。
傅珺侧首,淡淡地看了张氏一眼。
看起来,撕破伪装的并不止侯夫人一个。
唇角勾着一抹淡笑,她当先转上了青石小径,众人沉默地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安宁伯府的后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算太广,却修筑得精雅,此际园中早已百花凋残,野草铺地、树叶微黄,不远处一池碧水被竹影掩去形迹,唯水声在风里作响,和起万叶秋声。
白芍与青芜守住了两头院门,秦剑与楚刃仍是近身侍立,劲装佩剑,面容肃杀。
傅珺停下了脚步,望着前头那两丛翠竹出神,一时间不曾说话。
张氏向两旁看了看,微眯的眼角便夹住了一丝讥讽,语声若秋风般寒冷:“郡主娘娘好大的阵仗。”
刘妈妈被拦在外头的情景,她自是瞧见了,此时终是忍不住出言相讥。
傅珺不语,纤纤素手探入袖中,取出了几封信笺。
张氏扫眼看过,脸色骤然一变。
“大伯娘倒是好胆魄。”傅珺说道,伸指弹了弹手里的信笺,语气有些慨然。
张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垂在袖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盯着那信封细看了几眼,她又抬起眼眸,死死地盯着傅珺,像是在揣度她此刻的话语,又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傅珺却并未看她,转而望向那两丛翠竹,神情淡然:“大伯娘写给娘家阿兄的信,都在我这里了。”纤长的手指轻敲着信笺,虽说着阴谋诡事,姿态却是清雅雍容,若观景赏花,“您这安排得也算巧妙,叫娘家阿兄携江湖好手假扮山匪,于祖母她们反乡途中截杀二伯娘一家,大伯娘一家则以假死隐身,再改名换姓。”
说到这里,傅珺略略停顿,转眸凝视张氏,乌沉沉的眼睛里不含半分情绪:“至于改换身份之后的事,我猜着,必是复仇那一套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连住处都找着了,想是要在京城长驻,一点一点地完成您的复仇大计。而您的复仇对象,说不得便是我爹与我外祖父,抑或是整个傅氏家族,我猜得对么?”
☆、第754章
庭院里回荡着傅珺的话语声,飒飒秋风拂过,拂出满院的寂然。
张氏的脸色渐白如纸,双唇乌青,发丝在风里打着颤。
傅珺说得一丝未错,这的确就是她安排的计划。
在圣旨下达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局面盘活。
她真的不甘心!
她无法坐视她的孩子们从此后只能与贩夫走卒为伍!
不得入仕也就罢了,连书也不让读,这不只断了他们长房的出路,亦令得她的子子孙孙,都必须仰仗二房的鼻息过活。这是她最无法忍受之事,她绝不会认命,她的出身不允许她认命,她的骄傲更是不允。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偷偷送回娘家的信,为何全都落在了傅珺的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
若她的信尽皆被傅珺截下,那她收到的回信又是谁写的?那上头的字迹就是娘家阿兄的,难道,那竟然也是傅珺叫人仿制的不成?
张氏的瞳孔有瞬间的收缩,紧抿的嘴唇绷出一道深深的纹路。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她的所作所为皆被傅珺查知,那么,她究竟被人盯着多久了?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尽皆落在了这位郡主娘/娘/的眼中?
这念头方一浮起,冷汗已然湿透重衣,牢牢贴在了张氏的身上。
她自忖谋划得隐密,此计乃是她与自家兄长悄悄定下的,连张阁老都没惊动。她当时想的便是,就算有人盯着阁老府,想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那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兄长。
开始计划的时机她选得极好,正是傅庄等人受审之时。彼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傅庄及其党羽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这个罪臣之妇的存在。
可她万没料到,她自以为隐蔽的一切,竟全都在旁人的掌控中。
“大伯娘想是疑惑,此事怎么就被我知道了,是么?”傅珺语声轻柔,将书信随手递给了一旁的楚刃。
张氏的眼睛直勾勾地粘在那叠信上,缩进袖子里的手指节屈张,却终是一动也未动。
与郡主娘娘相比,现在的她,恐是连蝼蚁都不如的。
傅珺举起衣袖,轻轻拂了拂腰畔的玉蝶禁步,侧首望着院墙。那墙上青砖叠成菱花,每一片花瓣都染着夕阳的余晖,陈旧而又沧桑。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大伯娘不简单了,故才会派人盯着大伯/娘/的一举一动。说起来,大伯/娘/的这个局,自当年巧云被塞进三房之时起,便已行下了第一步。”她漫声说道,语气里有些怅然,亦有些微凉。
那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一切皆还不曾发生,那个悲伤的冬日亦尚未来临,她的身边,还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呵护。
然而,这一切终是消失了,如同一个美丽的汽泡,“啪”地一声碎裂,留下的,是无尽的哀痛与悔恨,与她如影随形。
“郡主娘娘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满含着冰冷的声音,拉回了傅珺的心思绪。
她转眸看向张氏
张氏的脸青白交加,眼神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尖利。
傅珺启唇一笑:“我说的是大伯娘给祖母下毒的事情,大伯娘亲手执子,布下此局,又如何会听不懂?”
张氏的瞳孔又是一缩。
然而再下一秒,她已是挺直脊背,拂袖怒斥:“一派胡言!娘娘就算身为尊者,亦不可以此污言辱及长辈。”说至此略略一停,语声沉冷如冰,“娘娘身后有靠山,便以为旁人皆是草芥么?”
端秀挺立的身姿,正义凛然的话语,虽已是庶民,这一言一行却仍如高门贵妇,自有一番雍容。
她这是明白地告诉傅珺,她的身后还有张阁老,就算傅珺贵为郡主,也不能不顾及当朝阁老的颜面。
“再者说,娘娘莫不是以为手里有几封信便能如何了吧?”张氏的语声稍稍平和了一些,沉着眼睛望向傅珺,神情里多了几分笃定,“那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送给了谁,我一无所知。娘娘若想以此要挟,也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信是以暗语写的,她事先早就防到了这一步,手脚收拾得干净,就算落入旁人手中,这信也成不了证据。
闻听此言,傅珺抬手掠了掠鬓发,笑语嫣然:“我知道大伯娘好手段,可是,我若说我拿到了巧云的口供,拿到了素云的口供,还拿到了大厨房采买管事苏娘子的口供,大伯娘又待如何?就算那信是以暗语写的,大伯娘串通娘家兄长买凶杀人之罪不成,这谋害婆母的罪名,我手上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这个罪名比买凶杀人可重得多了,大伯娘见识广博,不会不知大汉朝律法是如何定罪的吧?”
谋害族中长辈,乃恶逆之罪,依大汉朝律法,若是女子犯罪,罪首当诛,罪衍亲属,夫在则夫,夫亡则子。
也就是说,若张氏罪名坐实,不仅她本身要判斩,傅琛与傅琮亦要受流刑重罪处罚。
张氏的脸色瞬间惨白。
然而,这神色很快便又淡去,她轻轻拂了拂衣袖,语声镇静:“娘娘说什么口供,请恕我听不懂。”
“大伯娘何必装糊涂?口供我都拿到了,还有您掺在燕窝里的毒药,我也已经拿到手了。大伯娘难道就从没想过,您下了这么久的毒,为什么到现在祖母还活得好好的?”
傅珺淡淡的话语声散在风中,凉意飒飒,叫人心底发寒。
张氏的脸色越发青白,却仍抿着嘴不说话。
傅珺缓步行至那一池碧水边,背对着张氏,语声清淡如幽泉:“巧云本就是大伯/娘/的人,您将她安插在祖母身边,是想借祖母的手用来对付三房。只可惜,这颗棋子还没发挥作用,便被我爹废掉了,于是您干脆便将巧云卖给了肖家,这肖家开着生药铺子,于您大有裨益,而巧云的用处,亦从对付三房变成了对付祖母,此乃您顺着第一步走出的第二步棋。”
张氏的眉尖动了动,唇角沟壑愈深,却仍是一字不出。
☆、第755章
“您的第三步棋,便是借着当年中秋节的茯苓米分一事,救下了素云,就此在祖母身边安插了一条眼线。”傅珺漫声续道,语声无波,“另一头,您将原先二伯娘安排的采买管事拉下,换上了苏娘子。这苏娘子表面看来与任何一房皆无干,可她却是个无子无女之人,唯有一个远房侄女,便是二伯父房里的朝云姨娘,当年叫做朝儿,也是祖母房里的小丫鬟,您允诺将来有机会定会提拔朝儿,由此拉得苏娘子入了您的局。如此一来,几颗棋子皆已布下,您便也好行事了。”
说到这里,傅珺转首看了看张氏,那双乌沉沉的眸子有若寒冰,似是看透了一切。
张氏只觉得后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意,眼神微微一缩。
“您布下的局,亦就此开始渐渐收拢。”傅珺不紧不慢地道,信手扯下了一片竹叶,拿在手里把玩,“您先助着巧云斗倒了肖家大妇,又联手苏娘子让肖家的保泰堂入了侯夫人的眼。接下来么,便是由巧云按时往侯府送毒燕窝,这燕窝经由素云的手,尽皆捧到了祖母的眼前,此乃专供祖母一人所用,旁人若要领燕窝,领到的却是益年堂的无毒燕窝,如此一来,此事便惊动不到旁人了。至于朝云,您将她送到了二伯父身边,助她一步登天。有她在,二伯父与二伯娘必生嫌隙,再由您推波助澜,不愁二房不乱。若非当年有人横插一脚,令朝云堕下死婴,只怕她早就母凭子贵,在二伯父房里搅风搅雨了,哪能像现下这么安生?”
越说到后来,傅珺的语声便越发淡然,一双清眸若冰水流波,漫向张氏:“祖母一向厌恶长房,祖父数次想立大伯父为世子,皆被祖母拦了下来,这一切您皆看在眼中。表面上您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暗里却使下了这一箭双雕之计。按照您的谋划,只要祖母这块绊脚石不在了,大伯父请封世子一事便有了五成把握。而二伯父房中妻妾争斗、乌烟瘴气,定会令祖父不喜,这便又多了五成拿手。至于三房,因是庶出,自是争不得这世子之位的。到时候,长房袭爵顺理成章,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一阵凉风掠进庭院,将傅珺手中的翠叶吹得翻卷起来,她手指微松,那翠叶便顺风而去,轻轻飘落在那一池碧水中。
张氏定定地看着傅珺。
那一刻,她的心里是冷的,那冷一丝一丝地漫上胸口,连同腔子里那一口热气,亦被这冷冻成了冰。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从喉咙到心底早已覆满了坚冰,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那坚冰已然将她冻成了石像,而这满院的秋色,亦换作了十二月的寒冬。
“我不懂……”强撑着说了三个字,张氏便再也无法接续下去了,心底的寒意向四肢蔓延,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怎会不懂?
这一切,原就是她亲手布下的局,为的便是那个世子之位。
然而,此时此刻,这耗时经年、辛苦谋划而成的局面,却被傅珺轻易破解。
张氏的面上划过一丝惨然。
明明早就拿到了人证与物证,将所有人皆收拢掌中,却仍旧叫这些人在她眼前作戏,仅是这一份心机,便已令人胆寒。
而更可笑的是,她竟以为一切如常,/一/门/心/思地与兄长合谋杀人之事,却忽略了眼前显而易见的破绽。
是啊,侯夫人怎么竟能活到现在?
而她,怎么就一点不曾起疑?
张氏青白的脸上,渐渐漾起了一层灰败。
那衣衫上的灰不只浸上她的脸,亦遍及她的全身,让她的身上弥漫出一种颓败的、行将消散的味道。而一直以来支撑着张氏的底气,在傅珺的这一席话里,终是化作了飞烟。
“娘娘真是……聪明。”平板无波的话语声响起,沉寂而单调。
语罢,张氏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确实是自大了。
她救了素云的命,给了巧云尽享独宠的尊荣,更令朝云成了傅庭心尖上的人。
然而她却忘了,人心,最难掌握。
她能掌得了一时,却掌不了一世。而她多年来依靠掌控人心布下的局面,让她产生了错觉,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最终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这滋味,实在是难耐得紧。
西风掠过萧瑟的庭院,树叶“哗啦”作响,青砖墙上的那一抹斜晖,颜色越发地黯淡。
暮色渐涌,空气里弥漫着秋日荒草的气息。
张氏的身子动了动。
站了这么久,她全身都有些发麻了,她想要换个姿势。可是,她的脚却重得如同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动。
风过枯叶,秋尽冬来。
那一刻,张氏蓦地醒觉,她生命里的冬天,原来早就来到了,可笑她还以为一切在握,妄想扳回局面。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