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见当年鬼针子事件的相关人物,更不曾料到,当年她在姑苏破获的那起/恋/童/癖/案件,竟会在多年后,将另一个疑难事件的人证,带到了她的面前。
便在数日前,傅珺刚刚收到了关于平南侯府的几个消息,正想找时间再往下细查,如今巧遇严氏,倒可以解她心中几个疑惑。
如此想罢,傅珺便向李念儿一笑,道:“念儿,我有些话想要与你姨祖母说,你先与白薇下去吃茶可好?”一面说着,傅珺便向一旁的青芜递了个眼风。
青芜会意,挥手便将房间里的人皆摒退了。李念儿对傅珺是全身心信任着的,此刻听了傅珺所言,以为傅珺是有话要交待严氏,她也未曾多想,便很顺从地跟着绿萍下去了。
傅珺便站起身来,转过槅扇来到了东梢间儿,严氏亦被青芜扶了进来。
此时的严氏,依旧是沉默安静,十分守规矩。
待二人坐定后,傅珺便温声道:“我听念儿说,您以前是在大户人家做活的。我且猜一猜,那户人家,是不是平南侯府?”
严氏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眸中划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看了她的表情,傅珺展颜一笑,道:“看来我没猜错。”
严氏垂下头来,合握于膝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半晌后方长叹了一声,道:“民妇不是故意瞒着娘娘的。娘娘那时候还很小,民妇以为娘娘不记得了。”
傅珺温声道:“我自是记得的,我叫您进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当年的鬼针子事件,还有那个神秘的掩翠斋,以及侯夫人对此事的忌讳与愤怒,傅珺印象极深,也一直很想探个究竟,如今严氏的到来也算是一个契机,她相信,掩翠斋的事情这位严氏很可能是知情的,这从她当时与外孙女的对话中可见一斑。
念头转至此处,傅珺忽然心中一动。
她细细地看了严氏一眼,方才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道:“我可否问问您,您的外孙女儿……还好么?”
李念儿曾说严氏是个孤老婆子,身边并无亲人,可傅珺却分明记得,当年那个穿红绣鞋的小姑娘是叫严氏“姥姥”的。
听了傅珺的话,严氏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觉得,那一瞬间,严氏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哀切而悲伤的气息。
“她……死了。”过了许久,严氏方才低声说道,语罢,又紧紧握住了两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犯了大错,打了四十大板……没挨过去。”
她说话的声音低且沉,然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悲痛,唯有麻木,还有一丝阅尽人间悲凉的沧桑。
傅珺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一时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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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6章
“民妇是个福薄之人,当家的走得早,女儿生孩子又是难产,也去了,偏娇娇也是个福气浅的。”严氏说道,语气比方才平淡了一些,像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娇娇便是民妇的那个外孙女儿。自她去后,民妇便去了外院儿管洒扫,后来便被遣回了夫人的陪嫁庄子。”
原来严氏是侯夫人家里的家生子,傅珺暗自点了点头。
平南侯夫人赵氏祖籍四川,在成都也算是望族了,祖上出过几位高官,只到了侯夫人这一代便渐渐有些没落了下去,侯夫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偶遇带兵打仗路过四川的平南侯,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严氏便又道:“民妇那时候身子不大好,做不动重活儿,眼睛也做针线熬得坏了,又想着身边再无一个亲人,便干脆用攒下的银子赎了卖身纸。民妇有个远房的表叔在山西,民妇便投靠了他,后来他一家子去外地谋生,民妇实在不愿意挪动,便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傅珺和声道,“再后来,念儿她们姐妹几个便去了山西,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缘分。”
严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傅珺道:“这也是娘娘心善,才叫民妇这后半辈子有了靠,念儿她们几个……很孝顺。”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红了眼眶,便掏出一方青布帕子来按了按眼角。
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情有些激动,傅珺便也没说话,只静待着她情绪平稳下来。
过得一刻,严氏方收起帕子,站起身来向傅珺福了福身,道:“民妇失礼了,请娘娘恕罪。”
傅珺摆手笑道:“无事,你且坐下。”又叫青芜替她换了杯热茶。
待严氏重又坐在了小杌子上,傅珺方轻声道:“我如今有些事情想问问您。是关于平南侯府的一些旧事,若是我问得唐突了,也请您别介意。”
她有些担心娇娇的死与掩翠斋有关,若是勾起严氏的伤心回忆。她会很过意不去。
严氏恭声答道:“娘娘太客气了,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娘娘更好更心善的人,娘娘只管问便是。”
傅珺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问道:“关于掩翠斋,您知道多少?”
严氏一下子抬起头来。讶然地望着傅珺,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过了一会,她方才又垂下了眼眸,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几许淡淡的苍凉。
“不知娘娘可知道,当年府里,曾经殁过一位爷?”她慢慢地说道,复又抬起头来看向傅珺,浑浊的眼中含着回忆的神情。
傅珺怔住了。
平南侯府居然还死过一个男丁?此事她真是闻所未闻。
严氏似是知晓傅珺并不知情。此时便叹了一口气,续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大多都死了,民妇也是偶尔偷听到了别人说话,才知道这件事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越发低沉了下去,“民妇那时候年纪还小,才从成都的庄子上进侯府没多久,因是针线上头的,对宅子里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有一次,民妇去给管事妈妈送衣裳。回去的路上经过闻笛别馆,民妇一时动了玩心,便去里头掐花,便在那时。民妇听见荣萱堂的两个洒扫嬷嬷念叨,说是夫人之前生下了一个男胎,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殁了,还说夫人自此后伤了身子,怕是往后再难有孕,那掩翠斋原先是夫人为长子准备的。如今却只能空置着,还不许人进去,夫人时常会在里头一个人呆很久。”
原来,掩翠斋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侯夫人年轻的时候竟还产过一个男婴,若非严氏提起,傅珺再也猜不到这其中的隐情。
严氏此时便又道:“民妇听了这么件事儿,心下自是怕的,回去后也没敢跟任何人说。后来,那荣萱堂里便换了一拨人,那两个洒扫婆子也都不知去向,民妇便更不敢说了,时间一久,便也慢慢地忘了。”
傅珺静默无语,眉尖却轻轻蹙了起来。
事情仍旧有些说不通。
当年鬼针子事件时,侯夫人的表现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忌讳与愤怒,还有隐约的……恐惧。就算那个夭折的婴儿死因有待商榷,身为一个母亲,怎么会对自己死去的孩子感到恐惧?这完全不合常理。
掩翠斋所掩藏的秘密,应该绝不止这么简单。
思及此,傅珺微微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严氏一眼,却见她仍旧坐得十分规矩,似是察觉到傅珺的视线扫过,她眉眼未动,只微微抿了抿唇。
这是明显的言犹未尽的表现。
是因为娇娇的原因,所以严氏才会如此不愿吐露实情么?
傅珺蹙起的眉尖又凝了凝,迟疑了片刻,终是斟酌着词句轻声问道:“就这些了么?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关于掩翠斋,您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告诉我?”
严氏垂首不语,合握于膝前的手却有一瞬间的肌肉绷紧。
傅珺的视线,紧紧凝在她的身上。
过了良久,严氏的手指蓦地一松,旋即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民妇原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只娘娘对念儿有活命之恩,对民妇更是恩重如山,娘娘动问,民妇不敢再有隐瞒。民妇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未对第三人说起过,这几十年来,有时候连民妇自己都会觉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而已。”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视线扫过傅珺,转而停驻在窗纱上,语声有些低沉:“那已经是民妇偷听到那场对话两、三年后的事了。民妇记得,那一年,贞姨娘进了府。”
傅珺神色微凛。
贞姨娘便是傅庚的生母,亦是平南侯唯一的良妾,不过她似是身体不好,生下傅庚没多久便去逝了。
“贞姨娘进府后便住进了秋夕居。那时候,夫人已经嫁予侯爷好些年了,却一直子嗣艰难,下人们在一处闲聊的时候也说,侯爷这是没办法,才纳了一房良妾。”严氏说得很慢,似是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只是,自贞姨娘进了府,府里便经常出事儿,荣萱堂与秋夕居的丫鬟婆子,时不时地便有挨板子的、落水的、偷东西的。民妇虽在针线房里,这些事儿亦时常能传过来。”
妻妾斗法、两房相争,此乃后宅最常见的,并不算稀奇。
☆、第707章(100月票加更)
严氏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微有些混浊的两眼盯着窗纱,似是在努力回忆当年的情形:“贞姨娘进府一年……也可能是一年半的时候,民妇记不清日子了,只记得,那年夏天侯爷去了滇南打仗。便是在那个时候,夫人的一个表妹进了府,便住进了掩翠斋。只这位表姑娘从不出门,说是染了风寒要静养,夫人的娘家对这表姑娘极好,一应服侍的下人皆是从成都老宅带来的,侯府的人一个没用。后来,夫人验出有了身孕,怕过了病气,便不怎么过去看表姑娘了,不过,掩翠斋却仍是由老宅的人服侍着,一应用度皆是最好的。只表姑娘身子娇弱,不怎么出门儿,下人们都在背后悄悄言论,说这位表姑娘天资国色,夫人怕是要纳她进门儿对付贞姨娘的。”
严氏语气平板地说着,傅珺并不去打断她,静静地听着她又道:“那年秋上,民妇提了针线房的总管事,有了单独的院子,因民妇平素喜静,故此民妇的住处极少有人来。有一天下半晌,民妇忙完了手上的差事,因有些头疼,便回院子里歇着,谁想竟睡了过去,待民妇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民妇便去桌上点灯,不想这灯一点着,房间里便突然窜出一个人。”
说到这里,严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语声却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那人是个年轻女子,窜出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摆弄着手里东西,又朝民妇笑。民妇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待看清她是个女子后,便以为是府里的丫鬟,便问她是谁,为何到此处来。那女子却像是不大听得懂话似的,痴痴呆呆地,只问我要糖吃,又说要回家、要娘亲。”
严氏顿了顿。合握的两手指关节泛白:“民妇见她是个痴傻的,便想喊人进来,可是,待民妇细细打量那女子后。民妇突然……突然……就怕了起来。”说到这里,严氏的眼睛忽然张大,眸中划过了深深的惊恐,语声亦变得颤抖起来:“那女子身上穿着件湖蓝缠枝樱草纹遍地锦通袖袄儿,民妇记得。这件衣裳是前几日由民妇亲手送到荣萱堂去的,据说是给……给……表姑娘做的。若仅是如此,民妇也不会怕得那么厉害,最叫民妇害怕的是,这女子竟……竟……怀着身孕。”
严氏的牙关格格打战,那一字一句便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直叫听的人心底发寒。
“民妇……不敢再多看她,更不敢……再多往下想。”她低沉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枯瘦的双手仍是紧紧合握在一起,痉挛般地颤抖着。“在大宅门里待得久了,民妇很清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那个时候,民妇既不敢喊人,也不敢让人知道,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寻了几个果子出来给那个女子,哄着她离开。好在她并未呆多久,也就小半刻钟的样子。便又自己跑了出去。”
言至此处时,严氏的神情变得放松了一些:“那时候恰是饭时,民妇的院子与大厨房正是两个方向,一般来说。这个点儿是绝不会有人经过的。不过民妇也没敢跟出去看,只马上关紧了院门儿,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似是因为终于吐露出了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严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两只手也不再痉挛,而是安静地搁在膝盖上。
“接下来的几日。民妇一直很害怕,可是,这件事像是并无人知晓,那个女子……民妇也再没有见过。第二年初春,夫人诞下了大爷,又过了几日,民妇便听说表姑娘被送走了。下人们都说夫人有了大爷,侯爷后继有人,便用不着表姑娘去对付贞姨娘了。”
房间里悄然无声,唯有微暖的东风拂槛而来,携来一缕淡淡的花香。
“那些服侍表姑娘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良久后,傅珺方轻声问道,语声有些许干涩,“还有掩翠斋,为何又要重新关闭?”
“回娘娘的话,这些事民妇都不知道。”严氏答道,语气十分平静,“民妇在那件事发生后没几日便因为犯了错儿,削了管事的差事,被罚到了二门管上夜。那地方不怎么通内院儿的消息,就连夫人产子、表姑娘被送回老宅的事情,民妇也是很久后才听说的。”
傅珺凝目看着她,她亦坦然回视于傅珺,并无一丝躲闪之意。
也许,当年严氏“突然犯错”确实是随机事件,也许那是严氏故意为之,为的便是远离内宅阴私之事。无论如何,如今再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沉吟片刻,傅珺便又问:“你后来回了老宅,也没听过关于那个表姑娘的消息么?”
严氏摇了摇头,恭声道:“回娘娘,民妇不曾听过。民妇回去的时候,老宅里也没几个熟人了,民妇又不喜与人打交道,所以……”
她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了,只站起身来,向傅珺蹲了蹲身。
傅珺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严氏应该已经说出了她知道的一切,事实上,若非前些时候从楚刃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傅珺也并没打算于此事上多做纠结。
她只是始终不明白一些事情而已,如今听了严氏所言,倒是将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也梳理清楚了。
从未露面的表姑娘的一来,侯夫人便有了孕;严氏遇见的痴呆女子穿着理应是表姑娘的衣裳,还大着肚子;侯夫人产下傅庄之后,表姑娘便从此消失了。
出人意料的往事,推导出的,却是最合逻辑的结论,而侯夫人一直以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径,亦终于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傅珺轻轻抬手,端起了茶盏。
毕竟是在高门里待过的,见此情景,严氏立刻便垂首道:“民妇告退。”说罢她便直起身来,退行了数步,躬立在槅扇边儿上。
傅珺亦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含笑道:“多谢您,解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难,您是有福之人,往后定会平安喜乐,阖家安康。”
“谢娘娘。”严氏的语气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既然郡主娘娘说了“平安喜乐,阖家安康”之语,便表示她不会就此事追究下去,严氏一直提着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第708章
青芜上前扶住严氏,几个人转出了槅扇。便在此时,严氏不经意间目光一转,脚下蓦地便是一顿。
这停顿十分短暂,若非傅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定然是注意不到的。且停顿了一下后,严氏便又继续往前走,并未显示出什么异样。
傅珺墨染般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严氏方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