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她险些便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这个混乱不堪的房间、这处破坏得十分彻底的现场,第一时间扰乱了她的注意力,她只顾着注意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却未曾发现此处的线索。
她真是愧对刑警这个职业。
如此明显的不合常理之处,她明明看见了。却视若无睹,若非闻到了油漆味,今天她必将空手而回。
不过么……她盯着那两个手印看去,又暗自摇了摇头。
现在说是线索似还为之过早。
这般想着,她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思量之色,转首问唐俊:“俊表哥,请问一声,给这宅子上漆的工匠,您可曾查过?”
“自是查过。”唐俊立刻说道,神情已是十分肃然,“贺固只请了一个工匠来米分院子,那工匠乃是匠作坊里的老人,做了近二十年了,案发那天晚上他恰好轮值,是在匠作坊里过的夜,因他打呼声太响,与他同屋的人几乎一夜没睡,却是证明了这匠人未曾离开过。”
傅珺点了点头,其实她要问的并非这匠人的不在场证明。
停了片刻,她轻声地道:“俊表哥可否派人问一问那匠人,这几个房间的窗台漆的是什么颜色?何时漆的?漆上之后几日可干?”
唐俊一怔。
这几个问题明显与此案无关,不知傅珺问来何用?
看着唐俊明显不解的神情,傅珺笑了笑:“兹事体大,说不得便是一处重要的线索,烦请俊表哥着人问一问。”
唐俊的神色又肃了下来。
在来之前他曾得何靖边亲命,令他全力配合傅珺的调查,此时见傅珺言辞郑重,他自不敢怠慢,心下虽有些嘀咕,却还是即刻叫人去寻了那工匠问话。
匠作坊离长乐坊不远,来回也就盏茶的功夫,见那联调司官员领命离开了,傅珺便又转向孟渊,含笑道:“阿渊,你会武,又懂些江湖之事,我这里有几件事想请教于你,还请不吝赐教。”说着她便向他蹲了蹲身。
孟渊唇角轻勾,淬了冰的眸子里已是笑意细碎。他咳嗽一声,向傅珺拱了拱手,声线沉若箫鼓:“知无不言。”
傅珺盈盈浅笑,遂问他道:“我想请问一问你,凭你的身手,如何能做到既杀了贺氏夫妻,却又叫人以为这是个意外?还请你细细说来。”
她是想请孟渊虚拟一下杀人现场,以期从中找出其他可用的线索。
孟渊此时面上笑意尽去,神情亦渐渐冷峻了下来,沉吟片刻后,他沉声道:“若我是凶手,布置这样的现场并不难,只须以迷药迷晕贺氏夫妻,入室后先行捂杀朱氏,弃尸床下,再提着晕迷的贺固狠撞床栏,致其流血而亡,再将其尸身压在朱氏之上即可。”
“那死者鞋底的划痕,还有地面上滑倒的痕迹又是如何做的呢?”傅珺问道。
☆、第671章(100月票加更)
孟渊被问得一怔,蹙眉想了想方道:“也许是凶手胁迫贺氏夫妻自行滑倒,再以武力杀之?”说到此处他自己又摇头否定:“不对。若用武,尸身上必留痕迹,仵作不会验不出来,且此法亦不稳妥,万一谁大声呼救,此事便不成了。”
“正是。”傅珺接口道,“所以我猜,这凶手还是先用了迷药,再分别换上死者的鞋,做出滑倒的假象并打碎茶具,其后再杀人布置现场。”
孟渊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
此时傅珺却又微蹙了眉,问孟渊道:“阿渊,这江湖上的迷药果真如此厉害?”
孟渊神情郑重,道:“据我所知,藏剑山庄便有此药。”
此言一出,众人便皆安静了下来。
傅珺双眉微颦,心下暗自思忖:以藏剑山庄之能,作案条件与手段皆是齐备,但她本能地觉得,此案与藏剑山庄无关。连续数年毫无意义地谋杀平民,藏剑山庄不会做这等不划算的买卖,就算是有人背着山庄私下行事,这种人藏剑山庄亦须容不得他。
此时,那跑去问话的调查员终于回来了,傅珺便避入里间,由唐俊与之对话。
唐俊便问:“可寻着那工匠了?”
那调查员擦着汗道:“寻着了,那工匠说,正房所有房间的窗户皆是漆成了墨绿,西次间儿的窗户也漆成了墨绿色,他是在案发那/日/的白天上的漆,在这个天气里,那漆只需一夜便可干透了。”
傅珺立在槅扇后,听着那调查员气喘吁吁的话语,一直蹙起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
这果然是一条线索,而且还是突破性的线索。
此时不只傅珺,便连唐俊与孟渊亦皆面容微动。
这调查员的回话,让他们同时注意到了一个此前忽略的问题。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西次间儿那个印了手印的窗台上。
那窗台。漆的是朱漆!
二十年的老工匠,不可能漆错颜色,再退一步说,就算他漆错了颜色。一夜过后,那漆早干得透了,也不该被前来查案的人印上手印。
这朱漆窗台,一定是在案发那日工匠离开后重新上了漆,漆上朱漆之人如果不是贺固自己。便只能是凶手了。
傅珺相信,贺固是绝对不会自己刷漆玩儿,不过出于谨慎,她还是问唐俊道:“俊表哥,贺固的尸身上可有挨擦过油漆的痕迹?”
“并无。”唐俊立刻说道,欣喜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这个发现可谓重大,他家这位表妹果然天赋异禀,于刑名一道竟比积年的老调查员还要厉害。
“此乃凶手所为。”孟渊沉声说道。
唐俊立刻表示赞同:“孟兄所见极是。”说到此处,他的目中便露出几分不解:“只是,凶手为何要将窗台重新刷一遍漆?目的何在?”
“我推测。是为了遮掩痕迹。”傅珺说道,又向那窗台上的手印指了指,道:“案发当晚,新漆未干,那凶手在犯案过程中,很可能是不小心在这窗台上落下了痕迹,也许是手印、也许是脚印,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不能叫人发现的。因此他便又重新刷了一层朱漆,将印迹尽皆遮了去。”
她一面说着。唐俊便一面点头。
方才问题一说出口,他便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解:“凶手为何不仍旧漆绿窗,却改漆朱窗?他便不怕被人瞧出不对来么?”
这一点确实古怪。
整个正房皆为绿窗。凶手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偏要将凶案现场的窗子改了个颜色。
傅珺的眉心蹙了起来。
若说是为了遮住痕迹,原样再上一遍漆便是,又为何偏偏要以朱漆覆住绿漆?这样明显的差别,很容易便被人看出来了,难道凶手慌乱中选错了颜色?
这想法才一冒头。傅珺便立刻否定了。
凶手做事很仔细,只看这现场的布置,从茶杯到冰块,再到贺固夫妇尸体倒下的位置,每一处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显示出了凶手的细致。还有这新刷的朱漆,傅珺方才仔细看过了,那层漆刷得密实均匀,显然是仔细地刷了不止一遍。
一个行事谨慎、精于细节的凶手,为何会突然变得粗疏不堪,犯下这等大错?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事?
没来由地,傅珺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个案发现场的情景。
那一次,凶手费尽力气将极重的橱柜挪了位,就为了遮住溅到墙上的茜灵砂,他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掩盖痕迹,原因何在?
傅珺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朱漆窗台,脑中画面不时闪回,墙上飞溅的茜灵砂与朱漆窗台重叠出现。
凶手作案手段可谓精妙,却偏偏在两次掩盖痕迹时表现拙劣,他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有什么必须如此的缘由?
傅珺眉尖紧蹙,眼前似有重重迷雾,让她如身处黑暗之中。可是,她却分明有种感觉,那答案就在不远处,呼之欲出。
蓦地,似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这朱漆窗台与飞溅于墙壁的茜灵砂、墨绿色的油漆与青砖墙壁,这几者有一个明显的,然而却很容易叫人忽略的共同点:
颜色!
它们皆是红色与深绿色的!
上一次,凶手为了遮住“墨绿”砖墙上“红色”的茜灵砂,不惜挪动笨重的四脚柜,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而凶手第二次犯错,亦是为了遮掩痕迹,以“红色”朱漆覆住了原本的“墨绿”色油漆。
傅珺的眼睛越来越亮,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这个凶手,为什么总是在红色与墨绿色同时出现的时候,犯下错误?
难道说,这个凶残的连环杀人案凶手,竟是……色盲?!
傅珺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可能性极大!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开始回忆前世所知的关于色盲的相关知识。
色盲,通常意义上指的便是“红绿色盲”,此类色盲患者无法正确地区分正红色与偏深的绿色,尤其是在光线较为昏暗的时候,更易将此二色弄混。
☆、第672章
如果凶手是色盲,则他的种种行为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茜灵砂质稀易干,甫落地时,凶手尚可挖砖以绝痕迹,可是墙上的茜灵砂却已干涸,粘在了墨绿色的砖墙上,身为色盲的凶手自是无法分辨,只得挪动家具遮掩。
同理,凶手以红替绿给窗台重新上了漆,盖因浅绿色在色盲眼中是呈灰青色的,而墨绿与红色却同为深褐色,凶手于暗夜中无法分清红绿,便随意选了一个重新刷了漆。
由此可推及两事。
其一,凶手对自己色盲一事并不自知或知之不多;其二,凶手的母亲与外公一定是色盲。
前世因查案所需,傅珺曾系统了解过色盲的相关知识,色盲是一种遗传学疾病,表现为同一谱系中成员的交叉遗传,也就是说,祖父遗传给母亲,母亲再遗传给儿子,儿子再遗传给孙女,依此类推。且男性得病的机率高于女性。
傅珺越想越觉/兴/奋。
这个发现太重要了,若以此为依据,便能大幅缩小调查范围,进而锁定凶手。
这般想着,她已张口道:“这个凶手……”
然而,方说了这几字,她忽然心念电转,蓦地便止住了话头。
她该如何向唐俊解释色盲?
色盲这种病症,大汉朝并无记载。
此时傅珺若指认凶手是色盲患者,则她必须先解释此病症的缘由,再说出自己知其缘由的原因。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贵女,如何能凭空得知色盲之事?再者说,这说话的场合亦不妥,谁能保证此地隔墙无耳?
如此重要的线索,让他们的调查头一次领先于凶手,若是不慎流出消息,往后的调查难度将会更大,此事还需谨慎为之,不可贸然言明。
此外。她有还个隐约的担心,此前的田庄三尸案及茜灵砂一事,让她总觉得联调司很可能并非铁板一块,凶手既然能截杀联调司官员。便未必不知联调司三尸案的调查进程。
如此一想,傅珺立刻便熄了据实以告的念头。
她略停了停,再开口时,说出来的话便拐了个方向:“……凶手若是没有武功,是不是亦能做下此案?”她转向孟渊问道。
这个问题也是她很想知道的。
孟渊凝眉思忖片刻。道:“可。只要有藏剑山庄的迷药,一切皆非难事。”停了一刻,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凶手须得力大。”
傅珺点了点头,随后便说出了久在心中的另一个想法:“我觉得,凶手很可能来过贺固的家。”
“何出此言?”唐俊追问道。
傅珺便道:“这其实也是我的推测,且分成三点来说明。第一,关于凶手。此人精明狡诈,作案手法隐蔽,无一错杀,这表明他事前做足了准备。亦即是说,他事先必会踩点、务色人选,且选择合适的时间与地点,才能做到犯案时万无一失。第二,关于死者。三尸案的死者绝大多数为平民,居住之处亦为人员混杂的坊市,这一点从大功坊之案、怀庆两案及湖南案中可窥一二。这些地方就算有生人出现,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凶手便是利用这一点,混迹于闲杂人等之中。隐去了自己的形迹。”
说到这里,傅珺停顿了片刻,方道:“现在便要说第三点了,亦即本案与田庄之案。这两起案件。死者与凶手平常的作案对象大为不同。田庄一案暂且不提,只说本案。长乐坊可非大功坊可比,若有生人在此处窥探,必会引起周遭的注意。然,联调司却并未在这上头获知任何线索,由此亦可知。这凶手事先并不曾踩点。”
唐俊闻言点了点头。他已经有点知道傅珺往下要说什么了,此时便续道:“诚如珺表妹所言。既是凶手不曾事先踩点,则他又是从何处得知贺固的夫人有孕在身一事呢?其次,凶手进出自如,门户亦无撬动痕迹,可知凶手对此院布局了然于胸,由这两点可知,凶手很可能与贺固相熟,亦来过此处,因此他出现在长乐坊这一带,便不会有人相疑。”
“正是。”傅珺浅浅一笑,又转向孟渊道:“再回说田庄一案。那联调司官员身携秘信,却人死信失,夫妇皆亡。我总觉得,田庄案与贺固案之间,似有一条隐线。凶手作案的理由亦非简单杀人,而是另有目的。我们姑且猜测,凶手杀联调司官员,为的便是其手中秘信;那么,凶手杀贺固,会不会亦是因为其手上有什么东西,故而杀之?”
傅珺话音一落,孟渊便沉声道:“贺固的底细已经查清了,就是个普通官员,他身上唯一要紧者,便是他的职位。”
孟渊与何靖边熟识,且五军营与联调司亦有着紧密合作的关系,他手上的消息比唐俊可要详尽得多。
“贺固管着几大粮库,会不会是有人想打粮库的主意?”傅珺提出了另一个假设,语气并不确定。
孟渊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这种可能性联调司也考虑过,可是,那几个库房他们皆仔细查了,却并无异状,而贺固的接任者他们联调司更会认真挑选,绝不可能让可疑之人混进来。
傅珺想了想,还是觉得贺氏夫妇之死必然事出有因,否则凶手不必冒险出手,于是她便道:“贺固身居要职,若是身死必会引起各方注意,凶手甘冒奇险杀之,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若贺固本身行端立正,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在死前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危及到了凶手,凶手这才杀了他?”
这话一出,孟渊长眉一轩,唐俊则是猛然挺直了脊背。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皆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是……”唐俊迟疑着开了口,孟渊立刻接口道:“……检库?!”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头大震。
贺固在五月间曾上折要求检库。所谓检库,便是将库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搬出来,打开粮袋挨个儿查看。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极耗人力,还需与禁军合作,自大汉朝太祖皇帝至今,统共也就检过五回库。贺固的折子一递上去,当即便被内阁搁置了,却也并没驳回,如今他人既已死,这折子自然便也作废。
此事联调司是当作背景信息收集来的,查案时并未由此处入手,如今傅珺将田庄案与本案一起拎出来说,这才凸显出此事的诡异。
五月提出检库,六月身死家中。这其中,莫非真有什么关联?
☆、第673章
孟渊浑身的气息变得极冷。
京城粮库乃是国之大事,六合、江浦、溧水这几大粮库,是为国家储备粮,为的便是于战争及天灾时应急,外地受灾亦皆需从这三大粮库里调拨粮食。
若粮库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了。
而联调司前些时候查验粮库,也只是核对帐簿、清点数目,却不曾开袋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