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判。
说到底。这终究是傅珈自己要面对的问题,没有人比她本人更有发言权。
傅珺凝眉沉思,久久不语。
一阵微风拂了过来,玉禁步上结着的流苏翻卷而上,轻触着她的手指。
她回过了神,侧首望去,却见傅瑶已然落在了身后,此时正立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下,怅怅地望着一树的深翠浅碧出神。
傅珺停下脚步,向傅瑶招手笑道:“三姐姐快些儿吧,就快开席了呢。”
傅瑶被她一语惊醒,向她一笑,扶着小丫头的手走了过来:“瞧我,竟在那里发起呆来。”她一面说一面笑,语气略有些自嘲,“四妹妹可别笑话我才是。”
“哪里会。”傅珺浅笑,伸臂向前遥遥一指,“咱们真该快些了,你瞧,那不是于妈妈亲自过来请了么?”
傅瑶向前张了一张,果见于妈妈正行了过来,忙笑道:“哟,这是真来催了,咱们快着些罢。”
姐妹二人便迎了上去,由于妈妈亲领着入了席。
傅珈此时早已坐在了桌旁,见傅珺她们过来了,立时便笑着道:“你们可算来了,这也太迟了,过会子可要罚酒。”说着又去拉身边的傅珍,“大姐姐作证,一会子可得帮着我。”言语间倒有了几分以往的娇蛮。
见她言笑晏晏,身旁侍立的裘姨娘行止规矩,显然是已经被收服了的,傅珺倒没如何,傅瑶却拿胳膊肘一撞傅珺,又向傅珈笑道:“当得的,来迟了自然该罚,只二姐姐上晌也来迟了,也得罚一杯才是。”
傅珈便不依,又让傅珺评理,姐妹几人说说笑笑,气氛竟是好得出奇。傅珺甚至觉得,这是她自穿越之后家中姐妹相处最为融洽的一次。
不一时侯夫人也到了,寿宴正式开始。平南侯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这寿宴之上的热闹繁华、锦绣喧嚣,自不必细说。
一时饭毕,众女眷便分作了两堆。未成亲的姑娘们便去府中四处游玩,至于那些太太夫人们,则齐聚于湖畔水阁前听戏。因今儿侯夫人高兴,点了一出新戏《/春/月缘》,这戏文涉及男女****,并不宜于未婚的姑娘们听,因此才会分头作了安排。
傅珺随在夫人太太们的行列里去了水阁,却见水阁前锦重重地设了好几层锦幛,又有得脸的管事妈妈们看着,严防死守不叫姑娘们听了那戏文去。
傅珺深觉这情景使人发噱。
《/春/月缘》这戏她听过,还专门拿了剧本来瞧过,真真是词藻典丽、满口余香,剧情亦是含蓄雅正,连个香艳点儿的描述亦无,实无必要这么防着。可侯夫人却如此安排,像是特别彰显平南侯府的家教似的。
傅珺心下微哂,很不耐侯夫人的这番作派,一时想又起郑氏那里她还未去过,于是便就势向侯夫人告了罪,悄悄地步出了锦幛。
此时,那戏台上正响起戏文开篇的一阵胡琴,咿咿呀呀的琴声被东风吹断,零落于耳畔,衬着这满世界的芳红嫩绿,倒有种难以言喻的况味。
☆、第661章
傅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转首回望。
东风翦翦,将深翠的锦幛吹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宛若湖水临风。那琴声却已然听不见了,唯空气里花香浅淡,荼蘼而芬芳。
“见过娘娘。”身旁传来见礼的声音。
傅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颜茉,看她的样子亦是才从幛中出来。
“不必多礼。”傅珺侧身避了避。
颜茉直身而起,含笑道:“才安顿好了珍姐儿,出来得迟了。”
傅珺微微一怔,旋即醒悟,颜茉年龄虽然大了,却仍旧是小姑独处,那戏文她自然也听不得的。
傅珺一时十分无语,对侯夫人又暗自腹诽了几句,面上则是浅浅一笑。
“/春/未老,花影过墙东。画堂罗帐消/春/困,恨不相逢在梦中。小帘又东风。”
身后蓦地传来细细的曲声,小旦的嗓音婉丽而明媚,有若/春/风缱绻。
两个人一时间皆有些尴尬。
静默片刻,傅珺含笑道:“既是在此巧遇,咱们便一块儿出去吧。”
颜茉自是求之不得,点头应是。两个人便一同出了锦幛,向前头的月洞门行去。
直待行至月洞门跟前,那叫人尴尬的唱曲儿声方终是听不见了,傅珺转向颜茉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竟是孤身一人,连个丫鬟也没带。
傅珺颇为吃惊,沉吟片刻后便向颜茉笑道:“这花园前头有个闻笛别馆,却是蔷薇花架子垒起来的,这时候花开得正好,那里又安静,是个极好的去处。”
闻听此言,颜茉不由微有些讶然,转眸看了傅珺一眼。
傅珺的这一番话,实是体贴入微。
顾家并不算富贵,这次跟出门的也就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而已。傅珍正有孕在身。颜茉自是将这两个全留下服侍她,自己则一个人悄悄退了出来,却不想遇见了傅珺。
她原以为,这位郡主娘娘见她孤身一人。或许会高傲地嗤之以鼻,又或者会居高临下地施舍两个下人给她使。而无论哪一种,无疑都会让人十分难堪。
可她却不曾料到,傅珺竟说了这样一番话,既未叫她难堪。又暗里关照了她,还很是顾及对方的颜面。
这般想着,颜茉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谢意,蹲身道:“多谢娘娘指点。”
傅珺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遂笑着摆了摆手,两个人便在月洞门处分开了。
颜茉这是头一回来平南侯府,并不识得路,好在这花园各条路口皆有小丫鬟守着,她便向小丫鬟问明了路径,一路逶迤着来到园子的东南角。
还未至近前。一阵甜柔的花香便随风拂了过来。
转过脚下细细的羊肠小径,颜茉抬眼望去,却见前方是一架好大的蔷薇花幛,翠叶如碧,花朵累累,轻红浅米分层叠堆积,真真是锦绣千重,繁花灿烂。
一见之下,颜茉心中不由赞了一句:真个好景致。
而更可喜的是,此处果如傅珺所言。是个极安静的去处。那些小姑娘们或去前湖划船采莲,或去竹林观鹤看鹿,倒鲜少往这里来的。
颜茉一面想着,一面便往花幛间行了过去。
便在此时。另一头的小径忽地转出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其中二人相貌秀丽,约十四、五岁年纪,衣着十分华贵,皆穿着江南织造新出的“青岚烟云纱”,这种料子色若青岚。尤其宜于制成褙子套在外头,可映出里头的衣衫,有一种如梦似幻之美。
颜茉认出这两个皆是高官之女,便停下脚步准备打个招呼,孰料耳畔却随风传来几句话,说得却正是“颜大姑娘”如何如何。
她一时倒有些踌躇,停了片刻,转身便避进了旁边的花幛。
那一行人因尚在转角,并无人发现颜茉,而随着她们越行越近,那说话声便也越发清晰起来,言来语去间,果然说得便是颜茉。
颜茉便凑到花幛边,自花叶的间隙向外看,却见走在左首穿轻湖衫儿的女子掩唇笑道:“……真真是好笑,这么老的人了,倒还跟我们做了一处,我瞧她那年纪与我娘一般大,却还被人叫着颜姑娘,偏她还能听得下去,我都替她害臊。”
另一个穿茜色衫儿的女子亦笑道:“就是嘛。若换作是我呀,我早便呆在家里了,何苦出来丢这个人。”
轻湖衫儿的女子便笑她:“你可万不会这样儿的。我可听人说了,平昌郡主前几日才给你们家下了帖子,你的事儿呀只怕就要成了。”
茜衫女子羞红了脸,顿足道:“好啊,你跑到我面前来嚼舌头,看我不拧你。”
两个人便嘻笑着打闹起来,边笑边行,那轻湖衫儿女子一抬头,发现此处翠幛千重、风摇花动,便笑着去推茜衫女子:“哎呀,你快瞧,这花架子好生别致呢,咱们且进去瞧瞧。”说着话便拉了茜衫女子往此处行来。
见此情景,颜茉忙轻提裙角,悄无声息地往花幛深处行去。这花幛乃是“凹”字型的,她连着转过两个转角,猛一抬头,忽见花幛里竟然还有一人。
此人竟是个男子!
颜茉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伸手掩唇,将冲口而出的那声惊呼掩了下去,只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半旧的豆灰素面儿宽袖衫,疏疏拓拓地立于花幛深处,身量修长,两鬓微霜,长发散落于肩,只于发顶处将一根玄玉簪子束起少许。此时见有人闯了进来,他亦只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一眼,复又移开了视线。
颜茉一眼看罢,心下稍安。
观此人衣着,倒有些像是夫子或门客一类的人,只要未曾冲撞到什么贵人,她便放心了。
她定了定神,上前几步向那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向花幛的另一头指了指,复又向那人蹲身行了一礼,以极轻的声音道:“惊扰了先生,请先生恕罪。小女子只是暂避,稍后便会离开。”
此时,花幛那头已然传来了说笑声,女孩子娇声呖呖,宛若莺啼燕咤,于花香中听来却也十分应景。
“……这花儿开得多好,咱们采些罢。”听声音,这似是那茜衫女子在说话。
轻湖衫儿的女子便道:“长在这里不更好看么,何苦摘它下来。”
茜衫女子便道:“你不知花堪当折直须折么?待花残之时,这满枝皆空,又有什么意思?”语罢,轻轻一叹。
☆、第662章
茜衫女子有些惘然的话音袅袅未息,一时间花幛那头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后,方有另一声轻叹响起,却是那轻湖衫儿的女子叹道:“你说得果然有理。像那颜姑娘,年纪老大却还是独自一人,便如这花儿一般,颜色旧了,自是无人看顾了。”
被人这般背后议论,且又还叫个陌生男子听了去,颜茉纵是再大方,心下亦难免尴尬,不由自主地便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却并未看她,仍是一脸疏淡地立在那里,侧对着颜茉,望着花幛外的天空兀自出神。
他这态度倒让颜茉自在了一些,便又向他睇了一眼。
这一眼看罢颜茉才惊觉,这男子竟是生得极为俊美。
自侧面看去,他的眉骨比一般人略高,眼神便显得格外深邃,由鼻骨至下颌便如工笔画出的一般,格外地干净利落,却又含着几分流丽,叫人一眼也看不尽。
只是,在这谪仙般的俊颜上,却不见一丝仙人的洒脱,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怆然。那微白的两鬓苍色冥冥,便四周繁花如锦,亦掩不去他身上深深的寂寥。
不知何故,颜茉竟觉有些鼻酸。
这男子身上的沧桑,她在这一瞬间感同身受。
外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那两个女子已然离开,东风缱绻而来,花幛内甜香浮动,枝头花朵迎风轻颤,似在向着来人点头致意。
颜茉向那男子蹲了蹲身,转身便往回走。
行至转角处,她悄然回首,却见那男子仍旧立在原地,孑然不动,似是以一身孤冷抵御着这万千繁华。
“先生何苦如此。”颜茉忍不住轻语,脚步亦停了下来。
那男子转眸看了看她,一言不发。
“小女子与先生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倒要劝先生两句,凡事看开一些,过自己的日子便是。先生若觉命运不公,便想一想小女子。”说到这里。颜茉展颜一笑,“方才那两个姑娘口中之人,便是小女子。虽她们觉得小女子可怜,可小女子却不觉有何不好。似小女子这般做老个姑娘,不用看男人脸色过活。不用被婆婆小姑欺负,手上银子又够花,可自在得很呢,旁人说得再多,小女子只当她们没事乱嚼舌头。”
说到此处,颜茉自己撑不住笑了起来。
那男子眸光微深,向颜茉又看了一眼。
颜茉便笑问:“观先生气度,想是夫子,又或是门客?”
回答颜茉的,自然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颜茉这些年颇见过些世面,倒有些察颜观色的本事,见这男子眸中似有不以为然之意,她便知自己是猜错了。她倒也不尴尬,洒落一笑道:“啊,原来是小女子猜错了,那小女子再猜一猜,莫非,先生是府中的伶人么?”
男子仍是一语不发,身上的气息却骤然冷了下来。
颜茉忙蹲了蹲身。歉然道:“请先生忽恼,小女子妄言,请先生莫往心里去。”
言罢她又直起身来,自顾自地笑道:“无论先生是做什么的。只看先生这样子,想必是读过书的罢。若依小女子说呢,这书读得太多却也不好,书读得多的人,想事情就会特别细致,其实过日子哪有那般精细?不过是衣食住行。想得太多反受其累。这天地何其广阔,先生身为男子又有多少便宜,何苦积步原地,自苦如斯呢?”
那男子大约没料到颜茉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眉眼之间到底动了几分颜色。
颜茉见状,忍不住掩唇轻笑。
“这样才好。先生现在看来倒有了些活气儿了,方才看着像个石头刻的人似的。”颜茉笑着道,复又蹲身:“小女子胡言乱语,望先生万勿怪罪,小女子这便去了,先生自便罢。”
说罢她便转过了身,这一次却再不复回首,那道宫紫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花幛深处。
傅庚凝目看着那道背影。
若是熟悉他的人在此,必能看出他此刻的神情有些瞠目结舌。
这个女人,倒还真是……奇诡。
奇诡得让傅庚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原是从秋夕居出来的。
方才他在秋夕居探病,郑氏忽然便发了狂,不仅抓住他的衣衫不放,还将他的头发也打散了,弄得他一身狼狈。
他已经很久没在秋夕居过夜了,一时间只寻到了一件家常旧衫,他便随意披了,头发也只随手挽了挽,便自走了出来。
郑氏病势渐沉,如今连傅璋也不大识得了,每天或是昏睡,或是醒过来发狂,有时候两三个人都按不住她,只能一/日/日用药压着。
鲁医正说,郑氏只怕熬不过这个年去。
若照此说来,过不了多久,傅庚续弦之事便又要成为平南侯与侯夫人的关注点了。
一思及此,傅庚心下便十分烦躁,自秋夕居出来后,他也未辨方向,只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行至闻笛别馆,这才发觉府中有女客,他便避在花幛之间,随后便遇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这女人真是怪得很。莫名其妙地上来便说了一大通话,言语中竟对读书大加诋毁,还自称老姑娘。
而最叫傅庚瞠目的是她认人的本事。
她哪一只眼睛看出他是伶人的?
就因为他生得俊了些,穿得破了些,便被当作伶人了?
伶人能有他这一身气度么?这个叫什么颜姑/娘/的,这眼睛也不知是如何长的,认他作夫子也就罢了,竟将当朝堂堂大九卿、太子少师,认作供人取乐的伶人,这也真是……
傅庚暗自摇了摇头。
识人不清、胡言乱语,也难怪这女子会成老姑娘。
可是,她方才说的话倒也并非一径浑说,有些话还是颇有些意思的。
只是,道理人人都懂,说起来也很容易,然这世间懂得道理的人何止千万,而真正能依道理而行之人,却只寥寥。
傅庚又摇了摇头,向花幛外头看去,却见园中寂寂,唯东风拂过花树,偶有落红飘过,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人。
他掸了掸衣襟,缓步踏出了花幛,信步而去。
闻笛别馆又变得安静了下来,那些轻颦浅笑、喁喁细语,很快便被暖风拂乱了去,唯蔷薇如故,花香依然……
☆、第6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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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