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年光景,傅珂已然变成了一个黑瘦的海岛渔妇,干着最低贱的活计,只为求一口饱食。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亦不是一月两月,而是年复一年,永不止息。
她此后的余生一直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心中的仇恨如尖利的顽石,刺得她无一刻安宁。然而,她身份低贱、容颜丑陋,她在大汉朝拼了命才习得的礼仪、知识与技艺。在这海岛上根本无用武之地。终其一生。她再也不曾踏足过大汉朝的土地,身处异国海岛,贫贱终老。
此皆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傅珺,在傅珂离开当日便去了别庄消夏。
温国公府的别庄建在宝华山麓,临着山脚下一面不知名的湖泊,风物秀丽。每逢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宝华玉兰若星河点点,于山间掩映成辉。实为踏青的好去处。
此际已是盛夏,山间绿树如荫,高大的玉兰树接天连地,如同一张巨大的绿毯。将整座山体包裹得绿意葱笼,一眼望去,已叫人心生爽然。
孟渊并未跟着来别庄。
五军营军务繁忙。最近又到了演练之时,这些日子他皆在军中督练。要等七月方能歇下来。女眷们是由孟澄带人护送过来的。不过,他也没留在别庄,护送的任务一完成,他便匆匆赶回了金陵。
兵部最近也很忙,刘筠算是半个马上皇帝,对军中事务尤为着紧。如今各地卫所皆在进行夏演,内阁又在皇帝的授意下,对辽南、滇西、关东几处军队进行了重大调整,孟澄也是忙得脚不点地。
府里最闲的男丁大约就是孟瀚了。
只是,孟瀚也没有跟来别庄,而是留在国公府看家。
这也是吴氏的一点小心思,妄想借此机会再搏一搏掌家权。孟瀚留下的目的,便是要熟悉家中各项支应开销、进项出息等等。虽说男子不好中持内宅中馈,但搜集一些情报还是可以的。
以吴氏的打算,即便不能夺下半壁江山,从冯氏手上分一杯羹亦是好的。便因有了这些心思,裴氏与吴氏最近倒不怎么针对傅珺了,只整天找冯氏的麻烦。
当然,在冯氏的眼中,她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称做麻烦,最多不过是小纰漏而已,以冯氏的手段,处置起来自是轻而易举。
平南侯府唱的那一出认女大戏,如今已是传遍了京城,来别庄后没几日,裴氏与吴氏便皆听说了,还专门找了傅珺去问,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不过,这也不当紧,京里传来的消息多得是,足够裴氏与吴氏闲来拿此事磨牙,二人自免不了当着傅珺说些怪话,傅珺只当是空气,根本不予理会。
宝华山山势平缓,极宜于登临赏景。只傅珺是个没体力的,自是没有登山的勇气,不过是闲时在院中散散步,偶尔带着侍卫们去山道上走一走罢了,日子过得倒也闲逸。
建武二年的夏天比往年短了一些,时间堪堪到了七月头,天气便已经没那样热了,山间拂来的风已带了几分飒然,夜时便有秋虫唧唧,凉意顿生,沈妈妈便取了/床/小夹被出来,晚上睡觉时常替傅珺盖着。
这一日清晓,傅珺悠然醒来,先在/床/上躺了一会,望着帐顶上绣着的石榴绕云纹出神。
淡青的曙色自窗外投射进来,滤过浅青色的绡帐,光线越显清幽。她轻轻阖起双目,各色鸣禽间间关关、兜兜转转,于雕梁画栋间缭绕不息。山中的早晨,就连热闹也透着一种格外的清丽,而这般鸟啼破梦的山间晨曦,她前世从未体会过,此刻只觉满心的宁静。
今日恰是绿萍当值。她是个心细的,听见帐中传来轻微的响动,便知傅珺已经醒了,于是便上前轻声叫了起,又将绡帐挂了起来,唤小丫鬟进来服侍。
一时梳洗完毕,傅珺在房中略用了两口点心,便依例去往主院给裴氏请安。
跨出院门儿的时候,她才发觉天色尚早,若此时过去,少不得还要在裴氏门前立会儿规矩。
傅珺实不欲多看裴氏那张冷脸,只此时倒也不好再回头了。她想了一想,干脆便拣了一条平常不大走的路,转去了花园散步。
沿着修建得极为平整的青砖小路走不多远,便是一片大荷花池。此际恰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池上荷叶荫翠如盖,淡米分的荷花亭亭而立,在晨风中轻摆。
傅珺便立在池边赏玩了一会,偶有洒扫的仆妇经过,见了傅珺便俱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上前问好,傅珺亦含笑点头回应。
☆、第616章
此时,却见对面的小径上转出来一个面生的大丫鬟。这丫鬟生得一张温润的鹅蛋脸,修眉俊目,神态安然,见了傅珺也没太过慌张,蹲身行了一礼便退至了路边。
傅珺向她微微颔首,心下暗自思忖这是谁的丫鬟,不想错眼之间,那丫鬟身后又转出来两个人,却是个妈妈扶着个的年老的夫人。
那老夫人穿着件老绿色蜀锦一年景长褙子,发上戴着只福头玉簪,虽衣饰简单,但那簪子水头却极好,衣料做工亦极精致。
傅珺只愣了一秒便回过神来,立刻上前见礼:“孙媳傅氏见过太夫人。”
裴老夫人未曾料到竟会在此处遇见勇毅郡主,微微一愣,须臾便明白了过来,面上便有了一丝淡笑,颔首和声道:“好孩子,起来吧。”
傅珺依言起身,避立于道旁,腰背挺直,两手在小腹处轻轻交握,姿仪十分端秀。
裴老夫人不由便向她看了两眼。
对于这位孙媳妇,裴老夫人原先是存有一些想法的。
头天认亲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让温国公府丢尽了颜面,裴老夫人身为家中老封君,心下自是不会欢喜。因此,自傅珺成亲以来,她便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甚至一度避到了别庄,就是不想跟这个闹事儿的孙媳妇见面。在她的印象中,这个郡主孙媳就算不是蛮横无礼,至少也是骄奢不懂事的。
谁想今日不期而遇,却见傅珺行止端庄,堪比教养严格的世族女子。此时裴老夫人倒想起来,这位勇毅郡主,可是连续三年白石书院的青榜头名,礼仪一课更是三年甲优。
这般想着,她便又向傅珺细细打量了两眼,只见这位郡主孙媳穿着件天水碧凸绣莲叶缠枝薄纱衫儿,里头衬着月白素面儿交领纱衣,系着一条淡烟色织绫纹素面儿裙。臂上闲闲地搭了一条水绿色长披帛,发挽螺髻,鬓上斜掩了两枚点翠簪子。此时恰有山风拂过,眼前女子翠袖当风、衣袂翩然。便有万千翠叶碧荷,比之亦多有不如。
裴老夫人的眼中便有了一丝惊艳,复又了然,心中暗忖:怪道阿渊亲去宫中求娶此女,果然是姝颜丽色。阿渊为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显见得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她暗里摇了摇头,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儿子辈的事情她都不想多管,遑论孙辈?
裴老夫人心中神思百转,瞥眼却见傅珺依着礼仪避立在道旁,并没有贴过来表示亲昵,然行动却又不显失礼。
她看在眼里,对傅珺的看法倒又改观了一些。
世族中教导女子时便有云“礼而有度、亲而不狎”,又有“适时适情、适人适礼”之语,傅珺此时举止。倒十分符合这一规范。
裴老夫人便又笑了一笑,问:“你也在此散步?”
傅珺浅笑盈盈:“是,孙媳妇觉得此处景致美丽,故来赏玩,不想惊扰了老太太。”
裴老夫人笑得十分温和,道:“你这孩子也忒客气了,我也只是偶尔路过罢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往前走去,路过傅珺身边时,手臂微微抬了抬。
傅珺自来惯于观察微表情。见了对方这个动作,她哪里会不明白?她立刻轻轻巧巧走上前两步,顺势便扶住了裴老夫人的手,口中笑道:“孙媳妇不知此处风景掌故。还要请老太太赐教。”
没有很刻意地讨好,只说请老太太教些掌故,话说得十分得体。
裴老夫人便又看了傅珺一眼。
她身边两房儿媳妇,三房孙媳妇,倒还没一个这般体察入微的,说出来的话也让人舒服。
傅珺自是不知。这短短一刻钟里,裴老夫人心里的想法已是一变再变。她只是依照微表情观察着这位老封君的心态,适时给出反应,一时间倒也应付裕如,裴老夫人脸上的笑也多了些。
散了一会步,裴老夫人便自回了房,见对方并无叫人相送的意思,傅珺便也识趣地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方才转回原路,去了正院请安。
自此之后,裴老夫人待傅珺倒比前些时候亲厚了一些,偶尔亦会叫了傅珺过去小坐,沈妈妈等人瞧在眼中,心下自是欢喜。
小暑过后没多久,山里便真正地有些凉了,温国公府的女眷们便又一齐回到了京城。
由宝华山进京路途遥远,马车清晨出发,到得国公府时,已是申初时分。裴老夫人等俱都累了,各人便自回房歇,傅珺亦回到了临清阁。
青芜与青蔓留下看家,此时便皆迎了出来,青蔓蹲身道:“娘娘想是累了,婢子已备了水,娘娘先洗一洗罢。”
傅珺便笑道:“真真是巧,偏是你迎了出来。路上路过太白居,我叫涉江买了几笼豆腐皮儿的包子,是你爱吃的,你一会子拿下去分一分。”
“谢娘娘。”青蔓笑得极为欢喜,涉江便嗔她:“就知道吃,走之前我叫你打的络子可打得了不曾?”
青蔓忙讨好地道:“打得了,涉江姐姐一会子去查。”
白芍此时亦凑上来问:“络子也就罢了,青蔓姐姐答应我的手套可织好了不曾?”
青蔓便向她头上轻拍了一记,瞪眼道:“这才多早晚你就要手套子?且等着吧,便要织也是先给涉江姐姐织,你不知道她那手,一到冬天就常要犯疮症的,只要在外头便是手套不离身,哪像你这个皮糙肉厚的。”
白芍忙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涉江姐姐打小儿便禁不得冷嘛,这个我都知道。只姐姐也别忘了我的手套才是。”
傅珺见她们几个又是丫鬟间的官司,笑着摇了摇头,扶着青芜的手进了屋,自去梳洗沐浴。
待一切收拾妥当,绿藻便在门前报:“禀娘娘,楚刃来了。”
傅珺一惊,复又笑道:“叫她进来吧。”
绿藻挑起门帘,将楚刃让了进来。
初见楚刃的一瞬,傅珺几乎没认出她来。
楚刃长高了一大截,这也就罢了,偏她身上的皮肤晒得极黑,若不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仍如当初,傅珺真怕自己认错了人。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傅珺讶然,又吩咐青蔓给她端了张绣墩过来,问:“从我回门那天起你就没了影儿,这是去做什么了?”
自那日傅珺吩咐楚刃跟着巧云之后,楚刃就人间蒸发了。她原是孟渊的人,帮着孟渊办事亦属平常,傅珺只当她又去办差了。
☆、第617章
听了傅珺的问话,楚刃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道:“傅大人临时给了个差事,属下在外头跑了几天,晒黑了。”
青蔓素来与她交好,此时便掩唇笑她:“你这不是晒黑了。你是糖人儿么,自然只能晒化了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大发一笑,楚刃便剜了青蔓一眼,道:“我还好心给你带东西来了呢,你过会子可别想拿。”
众人便又笑了起来,闲话了好一会儿,楚刃方对傅珺道:“娘娘叫属下查的事情,属下已经查到了一些,此番便是来复命的。”
傅珺知道她说的是巧云,便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楚刃向左右看了一眼,傅珺便叫涉江等人皆退了下去,楚刃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属下跟了她好几日,又找人打听了些消息,这巧云的夫家家里开着间极大的生药铺子,叫做保泰堂,当家的名叫肖冀恩。约摸十来年前,那肖冀恩得了场重病,肖家大妇便买了巧云进府冲喜,谁想肖冀恩的病却就此好了,巧云因此很是得宠。三年前,肖家大妇病故,家里的几房小妾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巧云虽未被扶正,在府里却是一人独大的。”
说到这里她略停了片刻,又续道:“保泰堂素常管着给平南侯府供药材,巧云约摸隔两三个月便会去一趟侯府,主要是送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药,一般皆是直接送到库房。”
侯夫人几乎隔日一盏燕窝,用量确实不小,也的确需要时常送货。不过,傅珺记得府里以前常吃的药皆是益年堂供的货,什么时候换成了保泰堂?
她思忖片刻后便道:“你帮我查查益年堂给府里供了什么药,另还有保泰堂给侯府供的药具体有哪几种,日常是谁用着,也请你替我查一查。”
楚刃应诺了一声,傅珺又问:“巧云素常接触的人里。有没有侯府的人?”
“这倒没有。”楚刃歪头想了一会,道:“不过,属下跟着她的日子还短,若娘娘想知道得详细些。属下会继续盯着她。”
傅珺笑道:“那就要多麻烦你了。”
楚刃笑道:“属下/干/的就是这些,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傅珺笑了笑,道:“我这里是没了,青蔓怕是还找你有事儿。我也不扰你们啦,快去吧。”
楚刃摸摸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便自退了下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珺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问。
傅庚让楚刃跑腿,为了什么事?楚刃怎么能晒得那样黑?难道是跑到什么海边去了不成?
她正自想着,青芜已将晚饭的菜单呈了上来。傅珺记起孟渊今晚回府,便丢开此事,拿了单子细看了一番,勾了几道孟渊爱吃的菜,又吩咐做一味酸笋鸡汤,这是他们两个皆爱吃的。
临清阁的事情本就少。定下了晚饭,傅珺手上便没事儿了。她有些困,便找了本《牗窗录》出来,歪在榻上翻着,不一时便书倒人乏,睡了过去。
待涉江喊醒她时,傅珺睁眼便见半窗斜阳,归鸦阵阵,已是时近黄昏了。
她懒懒地起了身,见衣裳已经皱了。便又换了一身舒服的半旧袄裙,发上也只挽了两根羊脂玉的钗子,略略梳洗了一番,方才敛上镜台。便听见阶上小丫鬟道:“给爷请安。”
随着话音,孟渊大步走了进来,步履间带起的风将绣帘也拂到了一边儿去。
“你回来啦。”傅珺站起身来含笑道。
孟渊的眸光停落在傅珺的身上,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他未曾说话,只一挥手,屋里众丫鬟尽皆低眉肃手。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阶下。
需要说明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众丫鬟对孟渊的脾性俱了解一二,知晓他很讨厌屋里留人服侍,因此,只要孟渊在的场合,包括涉江在内的大小丫鬟便会退出去候着。
此外,孟渊极讨厌陌生女子碰他的衣裳用物,这屋里除了傅珺,也就一个沈妈妈勉强还能管一管。而若是沈妈妈与傅珺不在,孟渊便自己动手。他在军营里待惯了,一应身边事都做得极顺,还泡得一手好茶。看他那样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些。
此刻见丫鬟们都出去了,孟渊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漾开去。那双光华细碎的星眸,尽皆笼在傅珺的身上。
她穿着件嫩黄素面香雪纱的的衫儿,下头是极浅的软蓝色湘裙,亦是素面无华。这样娇嫩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越衬出肌肤如雪,莹润生光,清滟姝色难以尽述。
窗外暮色将至,然此时此刻,孟渊的眸光却比暮色还要温柔。
他也不说话,只迈步上前,将朝思暮想的娇柔身躯揽进怀里,埋首于她的颈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新婚不久便即分别,他着实思念她的紧。
傅珺伏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拥着傅珺好一会,孟渊方低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