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低下眼眸,去看自己的裙摆。
若是可能,她更想堵住耳朵,不去听身旁的说话声,捏住鼻子,不去闻这充满了春时花好、美丽芬芳的味道。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她待得越久便越会流连,而越是流连,离开时便越会觉得不甘。
那不甘锥心刺骨,让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能够感觉到。此时此刻,那浓浓的不甘正在她的胸口盘旋着、尖嚣着,像是下一刻便将破胸而出,将她炸出一个洞来。
“五妹妹?”有人碰了碰她的衣袖。
尖嚣声消失了。连同那刺目的阳光亦像是一刹时黯淡了许多。
傅珂抬起头来,对上的是傅瑶疑惑的脸。傅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你想什么这么入神?人都走了,没得看了。”她一面说,一面便又露出个好笑的神情来。
傅珂略略回神,转首去看屏风后。那昳丽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如今唯侯夫人并傅庚坐在房中,正自相看着礼单。
傅珂愣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道:“嗳呀,瞧我,一径想着功课上的事情,一时间却是走神了。”她歉然道,复又转首往屋外看去。
傅珺已经出了屋,正与丫鬟说着话,并未往她这里多看一眼。
傅珂再一次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脚,低平的眉眼终是向下压了几分。
“我约了四妹妹去园子里散散,你可愿一起?”傅瑶含笑问道。
傅珂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小妹怕是不能去了。还有功课没弄完呢。”说着便露出一丝烦恼的样子来,蹙了眉道:“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得。”
她的语气并神态拿捏得极好,并不予人炫耀或自夸之感,极为顾及傅瑶的感受。
傅瑶便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耽误你用功啦。”说着她便又转向了外头,“四妹妹,等我一等。”一面说着,人已是提步而去,不多时便与傅珺携了手,两个人逶迤而去。
傅珂远远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唇边的浅笑始终未散。
含着这样一个浅而温和的笑意,她步履款款地出了屋,回到了秋夕居。
“姑娘是回自己的屋子,还是去太太那里?”一个妈妈上前问道。
往常的这个时候,傅珂惯常是要去郑氏屋里做针线的,不过今日不巧,郑氏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傅珂想了想,对那个妈妈笑道:“我还是去母亲屋里吧。”
那妈妈应诺一声,傅珂便带着人进了郑氏歇息的西次间儿。
屋子里点了安息香,郁郁的香气像是带着极重的分量,压得房梁都低矮了几分。
傅珂在郑氏的床边坐了,丫鬟递上针线,又在旁边的案上备好香茶细果,一应安置妥当便自退出了屋子。
床前帐幔半垂,锦一重、纱一重,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傅珂的身影被帐幔掩着,亦变得有些虚幻不清。她将身子往里靠了靠,纫上线、拈了针,细细地缝着手里的袜子。
那是她为郑氏做的。如今的她,唯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才能觉出些许的自在。
☆、第581章
窗屉子开了小半扇,明亮的光线斜射进来,透过纱幔上绣的莲花,映在傅珂手里的素袜上,也是一朵莲花。
傅珂恍了恍神,那袜上的影子忽然一动,竟幻化出傅珺的脸来。
傅珂吓了一跳,停了针线凝神看去,傅珺的脸却又消失了,那影子又再一动,便又成了一张昳丽俊美的脸。
傅珂痴痴地望着那张俊颜,唇边漾出了笑意。
若这俊美的男子是为她而来,只对她而笑,那该有多好。
这念头方一浮起,袜子上的脸忽又变了,俊美的男子已然不见,却浮现出了昏睡的郑氏的脸,那张脸苍白中泛出灰,枯槁如死尸。
傅珂嫌恶地蹙了眉,手里的针已经狠狠刺了下去。
银针穿过,那张她曾经无比眷恋,而今却万分憎恶的脸,终于消失了去。素袜仍是素袜,莲影仍是莲影,那帐中昏睡的人,亦终是昏睡不醒。
傅珂低平的眉眼向下压了压,压下了眸中的那一丝怨毒。
用得着她的时候,便对她百般驱使,凡事都由她这个女儿挡在前头。如今她回来了,被人当囚犯般地看着,身家性命任由旁人拿捏,眼睁睁看着风光都被别人抢了个干净,而她却只能永远缩在她那个所谓四姐的阴影下,像个乞儿一般讨好。
这时候,她最需要的便是郑氏的支持,有了嫡母在前,那个所谓四姐总要顾忌一些,可谁想郑氏却变成了傻子,除了吃和睡,便只是发呆。一整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初时,傅珂还以为郑氏是在做戏。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知道,郑氏是真的傻了,心智之弱还不如稚儿。
她犹自不信,亦曾多次冒险试探,用针刺、打耳光、掐她身上最隐秘的地方。
然而,郑氏除了会叫一声痛。便再没其他的反应。
在最需要她这个嫡母出面的时候。郑氏却成了傅珂最大的累赘,不仅是身体上的,亦是精神上的。
她从没有恨过一个人。像恨郑氏这样的深。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狠心,总会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
当年改嫁傅庚时,郑氏便想要将她留在程家,那程家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她竟也忍得下抛下女儿而去。后来进了侯府,郑氏又拿她当枪使。利用完了便任由她去了山东,这两年多年,信都写得寥寥,根本便没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
好容易她熬到了回府。郑氏却又变成了这样,一点忙也帮不上。
傅珂狠狠地捏住了针。
早知如此,当初她又何必豁出命去帮郑氏?她为郑氏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想求一点点回报,却已是再无可能。若郑氏现在还好好的。有她帮忙筹划,那冷峻昳丽的孟三公子,这般天赐良缘,说不得便能落到她傅珂的头上。便是婚事不成,搅黄了它,让她的所谓四姐得不着好姻缘,亦是好的。
而现在,她的四姐终身有靠、前途光明,而她这个侯府嫡出五女,却只能坐在这阴暗的、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房间里,陪在一个活死人的身边。
傅珂用力地刺下银针,带出一根细长的月白丝线。
现在的她,除了做这些事情,已经再无别事可做了。而每思及此,她的心底便会泛出深深的寒意,仿若那床上躺着并非郑氏,而是傅珂自己。
傅珂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不想就这样慢慢地腐烂下去,像郑氏一样毫无反抗之力,一辈子受继父与继姐的压制,最后无声无息地老死于深深的后宅,终生与显贵风光与缘。
她绝对不要这样!
傅珂蓦地停住了针线,握着袜子的手轻轻地颤抖。
她不能太急,一定要沉住气。
她深深地吐纳了几息,重又开始缝制袜子。
现在她能依仗的,唯有她自己而已,所以她一定要走得稳、走得慢,尽可能不引起傅庚的怀疑。再者说,凭她现在之力,已经根本动不了傅珺分毫。
所以,她首先要做的,还是尽量与傅珺修好关系。
人只有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才会露出破绽,就算不能让傅珺露出破绽,修好关系对傅珂亦是只好不坏,若能就此软化傅庚对她的态度,让傅庚为她择一门不输于傅珺的婚事,就算再是憋屈难忍,她亦是能忍下的。
傅珂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低平的眉宇终于渐渐舒展了开来,面上亦换过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除了傅珺,傅璋与傅庚那里她亦不能放松,待手里的袜子做完,她接着便要给他们做一副扇套儿,再一个笔袋儿。
所谓细水长流,她总要做出姿态来,才好为自己赢得一线机会。
阳光滤过窗纱、筛过纱帐,落在傅珂面上时,只余下极淡的几痕,孝女缝衣、慈母安睡,秋夕居的西次间儿里,一派安详与温馨……
文定过后不几日,太后娘娘忽然降下懿旨,着勇毅郡主入住郡主府邸,待出嫁前一日再返回家中。
据那传旨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是怕郡主府久无人居,少了人气,所以先让勇毅郡主过去住一住,习惯一下。
太后娘/娘/的旨意,众人如何敢违?
众人也看出来了,傅珺那就是太后娘娘罩着的,谁也惹不起。
于是乎侯夫人亲自翻了黄历,挑了个宜入宅、宜移徒的黄道吉日,将勇毅郡主娘娘恭恭敬敬地送入了郡主府。
本着绝不让准女婿得逞的原则,傅庚大手一挥,派出了近百名侍卫,将郡主府围了个固若金汤,又亲自将孟渊叫来敲打了一番,严令他不许再私下见自己闺女。
孟渊自是应下了。
现下他正在竭力讨好未来岳父,生怕这位傅探花犯了犟劲儿来个抗旨,那他可没处哭去。
因此,最后这两个月的待嫁时日,傅珺过得既清静又舒爽。
郡主府占地比侯府还大,傅珺每天除了四处闲逛、赏玩风景,便是在廊下弄张长榻,再叫涉江端了茶水点心,躺着晒太阳读书。
四月傅瑶出嫁,傅珺以郡主的身份参加了婚宴,因她也是出嫁在即,故只露了个面儿便又回转,倒叫********想要与她搭话的傅珂十分怅然。
☆、第582章
五月初六,傅珺住回沉香坞,由张氏将侯夫人备下的一千两压箱银子交予了傅珺,再将一册少儿不宜的“生活画册”一并交了过来。
这是傅珺结婚前的最后一夜了。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结婚,她心下难免有些惴惴。她不是个粗线条的人,没办法像有些穿越女那样分毫不乱,一夜沉酣至天明。
有一点焦虑,有一点惶惑,也有一点期盼。这些情绪纷至沓来,一个挨着一个,到最后她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入的睡,唯觉方一阖眼,那厢涉江已在轻声叫起了。
睁开朦胧的双眼,透过窗棂看出去,东边的天空尚是一层极薄的鸭壳青,一颗金色的启明星光华灿亮,高悬于天际。
傅珺在涉江等人的服侍下,从头到脚细细梳洗了一遍,换上了洁白的中单,再穿上了吉服。
虽已有了郡主的封号,然傅珺却终非宗室血脉,因此婚服便未用郡主翚衣,而是一般贵女结婚时的形制。
大汉朝女子婚礼吉服类似周制,上下通体玄色,唯襟边袖口饰以绛色宽边,以暗金线绣着吉祥的双蝶石榴团花纹,新娘亦无盖头,乃是以五彩团扇遮面,唯一能显示绣功的便是霞帔了,亦是玄绛两色,绣着双鱼牡丹缠枝花样儿。
穿上吉服之后便是梳头。
此时已是天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空气温暖,有未名的花香携风而来,沾染于鼻端。
张氏、崔氏、傅珂等内宅女子尽皆进了房,还有观礼的谢亭等人亦皆到了。全福太太请的是尤氏,她是京里出了名的爱做媒、福气好,膝下儿女成行,头尾俱全,亦是京中高门全福太太的最佳人选。
郑氏这个所谓嫡母自是无法履责的,梳头的重任便落在了张氏身上,她拿起描金牡丹双燕檀木梳。梳齿轻轻滑过傅珺鸦青的发丝,口中念的是极具古风的四言吉语:
静女其好,绿鬓袅袅,佳木梳之。瞻彼偕老;
静女其娈,绿鬓婉婉,佳木梳之,瞻彼凤鸾;
静女其美,绿鬓薇薇。佳木梳之,瞻彼于归……
(注:此诗为作者杜撰+混搭,请勿考据。)
古老的诗句,简单明丽,却又深挚动人,吟唱着对婚姻的美好向往,带着难以言喻的美妙韵律,让傅珺第一次对这个婚礼生出了实感。
长发梳成妇人髻,脸上抹了香米分胭脂,朱唇如晕、双颊含樱。莹玉般的肌肤细滑柔嫩,墨眉横翠、清眸若水,雪白的衣领与脖颈直若一色,眼前新妇之清滟绝丽、姝色天姿,直是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说起来,傅珺所用的香米分还是皇后娘娘亲赏下来的,指名了要傅珺大婚之时用上,如今上脸一抹,却是比之前的香米分不知好了多少,描画出的妆容清透自然。又格外光彩照人。
一屋子姐妹亲人团团围看,个个脸上带着惊艳的笑意,傅琪跑到近前来,向傅珺的脸上细细看了半天。赞叹道:“四姐姐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
众人尽皆笑了出来,这话很快便被人传至前头花厅,侯夫人笑得满脸褶子,就没一刻停下来过。
梳好了头,上好了妆,便也到了吉时。亲迎的队伍已经在敲门了,外头闹哄哄地一阵热闹。
傅珺左手捧着个不知谁塞过来的宝瓶,右手执一柄团扇,袖袋里揣着沈妈妈准备的几块糕点,头上戴着金累丝珍珠凤冠,端坐在屋中。
见了傅珺的模样,沈妈妈头一个忍不住,红着眼眶抹起了眼角。
她其实是要以陪房身份跟着傅珺过去温国公府的,并不会与傅珺分离。然眼见着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小女孩,终于长成了大姑娘,又得了一门好姻缘,她的心中无限感触,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傅珺亦想起了逝去的王氏,也自觉得心潮起伏。
此时,亲迎的队伍已经一路过关斩将,拼过了诗文、比过了刀剑,一番热闹由白芍领着几个小丫头不停地回报进来,满屋子的人皆是笑个不息,众人都道孟三公子才高,催妆诗也做得,舞刀弄剑更是不在话下。
张氏便叫傅珺拿团扇遮了面。
傅珺眼前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耳中但闻脚步声响起,旋即便是张氏含笑的声音道:“吉时将到,新妇入轿。”
随后,平南侯府三爷傅玠便负起了傅珺,步出了沉香坞。
风很暖,拂动着傅珺的袍袖,她伏在傅玠的背上,忽然便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姐妹兄弟几人聚在一起吃汤圆。
那是她记忆中少有的温馨画面,而今想起,心中竟也觉得微暖。
花轿便等在二门外头,傅玠将傅珺轻轻放在轿门边,低声道:“四妹妹,三哥哥就送你到这儿啦。”
傅珺隔扇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三哥哥”,便即入了轿中。
轿门关上,花轿被人抬起,外头又是一阵鼓乐喧天,爆竹也响了起来,到处都是笑声。
傅珺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那些新娘为何多会哭了。如此庄重的仪式,是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向无忧的少女时光告别,那些哭泣与眼泪,或许便是对过往的留恋与不舍吧。
从今往后,她便有了另一重身份,是人妇,也可能会为人母,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刻,直若翻篇断章,从此进入全新的人生?
傅珺此刻唯一庆幸的是,本朝没有哭嫁的风习。
她确实有些感慨,只是这感慨却不能令她哭泣,说是忐忑不安倒更贴切些。她再一次感谢她穿来的这个时代,虽仍是封建时代,却到底比前世某些时代开明多了。
花轿晃晃悠悠,伴随着一路花香,一路暖风,离开了平南侯府,转上了热闹的大街。
当年的探花女史,其后的大孝侠女,再到今天的勇毅郡主。傅珺出嫁于京城百姓而言不啻一场绝大的热闹,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群众,还有小孩子一路跟着跑,更有那心细的看客,便一抬一抬地数着这位异姓郡主的嫁妆。
当年平昌郡主风光大嫁,嫁妆共计一百六十六抬,从玄武大街到朱雀大街再到金勾巷,真真是十里红妆,让京城百姓大过了一回瘾。
然而,傅珺的嫁妆抬数却注定要让这些人失望了。她的嫁妆总共也才四十八抬,也就勉强从朱雀大街的街口一直延至街尾而已,根本说不上十里红妆。
☆、第583章
见勇毅郡主的嫁妆居然这样少,人群中便有人悄声议论:“哎哟,这嫁妆怎地这般少法?前头平南侯府次女出嫁的时